我是個無能之人,卻並不糊塗,我無所作為,是因為別人比我更有作為,我的一生也許就是用來浪費的,史書典籍除了對我嘲弄之外,差不多對我忽略不記,對此我在海昏就已預料到,朝廷是想把我徹底抹掉的。若幹年後的一場地震把我的海昏國也沉入了水底,從此世無海昏侯劉賀,也無海昏。但我在海昏的四年裏除了閱讀《春秋》的卷冊、研習鳥篆,就是書寫了大量的奏牘,我想總有一天,這些書寫在竹簡木牘上的文字會代替我向後世開口說話。如果這些簡牘不在時光裏化成一堆黑色的爛泥,它們會讓我有親口對後人說話的機會,除非無情的時光再次封住我的口。
5
沿著筆尖,那一道道奏牘,我走向我的墳墓,海昏的春天真好,熏風真好,山色真好,桃花真好,鳥鳴真好,河流真好,隆隆的雷聲真好,圓滾滾的雲團真好,仿佛天空受孕了,抱著飽滿的肚子,而青山綠水都是它的嬰孩啊!我走向我的墳墓,曆史中不能沒有死者,而深埋的種子總能找到複活的理由,那麼多祭壇,是為誰準備的?那麼多金銀,那麼多鍾鼎,那麼多簡牘,仿佛是我最終向死亡稱臣的進獻。那麼多糧食、五銖錢、畫屏、玉劍、鎧甲、弓戟、羽觴、銅鏡、馬車、古琴,表明我對生活的忍受,彌合起我與後世在時光中的重逢。我的眼睛帶著沉睡的群山的痛楚,像傷口一樣合攏。我當然是死於陰謀的,而且不止死於一次,而是四次。當初在昌邑樹林行獵時遇見的無頭犬向我搖尾三次,我不明白它搖擺三下尾巴的含義。我的十九歲就被大將軍謀殺在未央宮,我的一生仿佛隻有二十七天,而接下來漫長的十一年,我死心於昌邑,就像被時光謀殺在故鄉。最後四年,我又死於流放的海昏。而那慢性的毒藥和吿密者的文字一起滲入我的骨髓,仿佛一直在暗中提示我,我的人生已於我的身體之前死了四次。四次身份轉換:昌邑王、皇帝、庶人、海昏侯。這其中霍光殺我一次,宣帝殺我一次,告密者殺我一次,我最終死於這三次疊加的慢性毒藥。
在我彌留之際,我感覺有個熟悉的人影從遙遠的地方來到身邊,他一聲不吭地看著我,身上仍有著龍盤虎踞之氣,我感覺他是一位長者,一個老友,一個麵貌威嚴而不容侵犯的人,他走到我的臥榻前,帶著一副憐惜且不無遺憾的神情,看了我許久,不發一言,然後離開。他胸前的那副飄飄美髯泛著銀光,喚起往日記憶——大將軍!是他來了,我知道是他。
逝者會想到我們,無論是淒風愁慘的晦暝還是繁花生樹的清明,逝者會安排一個夢境如同為我們張羅一席俗世的歡宴,請君入席。沒有誰能拒絕,當你按位就座時,會發現許多前輩已先行坐在那裏,我看見了威嚴的祖父,風華絕代的祖母,一代伶人樂師舅公李延年,沉默寡言的父王和親愛的母親,我發現當這樣的時刻降臨時,並不像預想的那樣可怕,而是如同回家——這個家在昌邑,在長安,在海昏。既在生前,也在身後。正如世間有的風雨蒼茫,而個人難免命運浮沉——而我有昌邑,可以入夢;有海昏,可以入土。
我被埋在豫章海昏的泥土裏,海昏的落日也就埋進了霧霾裏,而若幹年後地震中的一場洪水淹沒了我的海昏國。我仿佛被泥土與洪水雙重掩埋。
在墳墓的黑暗裏必須和黑暗有同樣的耐心,等到洪水退卻,等到土地凸現,等到我的大腿骨長出新肉,不再風濕,不再疼痛,我才能一腳踹開沉重的棺槨,從裏麵複活,但那可能要千年之後。
我突然發現,我要感恩我的人生,感恩我三十四年的人生中出現的每個給我以愛、拯救、溫暖,或給我以苦難與曲折,乃至敵對的人,感恩我的故國昌邑,感恩偉大的長安,感恩海昏——我不可能棄了你,你是夜晚那光的影子。我將葬身於此,這肉身一樣紅色的土地裏種植著黑色的夢,感謝它接納我的殘生與骸骨,以及此生的全部經曆和記憶,我將把我的一切埋葬於海昏,它就像母親久違的懷抱,慷慨接納我曾經有過的繁華與傷痛,它不嫌棄我這個被廢黜的王者,而以幹淨的水濯洗我的汙濁,而以芳香泥土賜我以長眠的酣夢。
兩千年以後,世人會在我葬身的地方挖到黃金,它會使我的死亡變得極為璀璨,而我已不存,隻留下一枚海昏侯劉賀的玉印,證明我有過非同尋常的人生。
我仿佛聽到後世的陌生之人發出的聲音:
——古琴斷開了所有絲弦,時間剛剛複活,而又重新死去。而陌生的人一再喊著王的名字,在山岡上,最高的男人聽見了迷亂的夢囈。你的王朝已經飛走,眼神裏渙散著情欲的香氣。夫人啊,我已經為你而死掉,像幹枯的雲朵,你將那最後的酒甕用來安葬我脫落的頭顱,你隨那人而去時,我已沉入大地的深處。
6
公元二〇一五年在豫章故郡南昌發掘的海昏侯劉賀墓葬中,大量出土的馬蹄金、麟趾金、金板、玉器、編鍾、青銅器、聖人屏風、漆器、錯金銀車馬器吸引了世人的目光,令人歎為觀止。而更令人費思量與感興趣的是還有數以萬計的竹簡和木牘,其中有可能包括沒有被焚毀的先秦典籍,以及海昏侯劉賀的詩賦和自述性文字,隻是很多簡牘都已腐爛不可辨識,有的幾乎化為黑色泥土。隻有雁魚燈、昭明銅鏡、昆蟲琥珀和蝶形玉佩,仿佛完好如昨,它們都仿佛在默默地訴說背後的久遠故事。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