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羽觴(2 / 3)

侍女張修問:“誰?”我指著她的臉狠狠地說:“你知道!”張修臉一縮,手鬆開我的臂膀,我一撈,反而把她那妖嬈的手撈了回來,她的水指是冷的,掌心濕津津的。我另一隻手又指著另一個侍女說:“你也知道!”侍女低下了頭,不好意思地避開我的手指。我將指頭轉向夫人說:“你們心裏都知道老虞侯是被誰殺的,可偏偏就不吿訴我,就瞞著我一個人,為什麼?是怕我傷心是吧,是怕我不活是吧,是怕我也死了是吧!我知道老虞侯走得蹊蹺,好像這世界沒誰跟他過不去。他真正沒有仇人,都是我的仇人,都是衝著我來的,都是跟我過不去的人,我卻沒法跟別人過不去,沒有辦法!可殺死老虞侯的是誰呢?”

我的目光從夫人嚴紂、侍女張修臉上一個個挪過去,像是冰涼的水流過一塊塊光滑的石頭,最後停留在羽觴上。我大聲說:“你們呀你們早就知道是酒把他殺了。是酒,把老虞侯殺了,他是被酒殺死的。”

侍女撿起那隻羽觴放回酒案上,我說:“你們看到沒有,一隻如此精美的玉杯,它盛著天下最好喝的美酒,多麼芳香,多麼可口的酒啊,就像絕世的美人,可它卻有劇毒!把老虞侯給殺死了,他死在酒香裏,死在芬芳的毒藥裏,他死得好啊!”

我對張修說:“他死得好啊!你知道嗎?”我對夫人說:“他死得好啊!你知不知道?”我對侍女說:“他死得好啊!你應該知道!”我猛站起身,又重重跌回座上,“——可是我不好,我站也站不起來了,我像失去了雙腿,我的腿痛得厲害啊我的腿,它不讓我走開,就是要讓我這般一直喝下去,來呀!奏樂!”

廳堂上停在那兒的樂師又開始奏起樂來,伶人的舞袖又緩緩揮動,像是夜半的幽靈,又像是在和燈火裏晃動著的模糊影子揮別。那些影子裏有我一生中遇到的各式各樣的許多人,有龔遂、楊墡、魏蒔、安樂、嚴重光、冒春等昌邑舊臣,也有楊敞、楊雩、驛丞、父王、母親、田纓、孫萬世。我還看見了祖父和祖母在昭明鏡裏的一些奇怪景象。還有那個打斷鼻梁的趕車者,消失的磨鏡人,以及一些說不出名字的人的影子。

我朝著那些影子笑了,我對嚴紂說:“夫人,你不要管我了,你們都走開,走開!我要再喝,喝下去,像老虞侯一樣醉死在這酒裏。酒是我海昏侯的香塚!”

3

這個夜晚我仿佛看穿了酒的芳香和它給我帶來的醉意。看透了酒中的毒藥,看穿了死亡。

火光和毒,在羽觴的酒裏秘密地跳躍。

我看見老虞候王樵不聲不響地像平時那樣走過來,雁魚燈的光暈裏,他像一個又薄又輕的影子,他默默地把我扶起來。我感到了我所熟悉的他的手的細致入微與體貼,和他手裏包含的父性般的力量。我順從地隨他扶我到臥房。我又躺回榻上,我伸開長長的雙腿,就再也沒有起來。

後世醫學研究者根據典籍遺留下的張敞寫給宣帝的那份奏報——上麵陳述我有疾瘺,行步不便——便推斷我是患了瘺症。

瘺症包括脊髄炎、急性炎症性脫髓鞘性多發性神經病、脊髓空洞症、重症肌無力、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症、周期癱瘓和腦血管意外的後遺症。

他們認為我整日沉溺於聲色犬馬,酗酒無度,以至臉色青黑,足見血氣不旺,下肢肌肉日漸萎縮,後又遭削戶三千的精神打擊導致病發,身心俱廢而亡。而我心裏明白使我一病不起的是朝廷暗遣的慢性毒藥,它是直接得到了我侄兒宣帝的暗示。

因為當他得知我還想封王之後,就不能把我再留於這個與他共同呼吸的世界了,他要把我放逐到比海昏更遠的地方,而那個地方就是把海昏當作我不能再往前走出一步的盡頭。

4

我躺在榻上,許多景象如同一幅鋪展的長卷從身邊掠過。那是過往的一路煙村城郭,雖不似長安宏偉壯闊,但也給我以心境與視野的愉悅。那山高水長的曲折歧路是我曾經所不可預知的去處,我似乎一生的路都在指向那個地方——從昌邑到長安,再回到山陽,沒料到還尚有他途,那漫長而迢遙的跋涉,終於把我帶到了一方寧靜而神秘的異土,海昏是我命裏注定的歸宿。冥冥中我請它赦我無罪的身,我要在山林裏觸摸那白犬,而鴿子啊,同樣無辜地充當了乳房的配軍。君子啊,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行而慎於言。

而海昏啊,一帶河山,風月江天。後人自會在種種疑問中探知我複雜的來路,我原本就是個沒有野心的外省的宗室皇孫。如果不是別有用心者把我扶上高位,我盡可以自在地在昌邑做我一生一世的藩王;如果我不進長安,就不會遭受未央宮的驅逐與宗室家廟的遺棄。可這豈又由得了我,一個皇子皇孫的命運從來就不是屬於自己的。那些被撕扯的親情,那些用於絞殺的白綾,那些被汙辱與踐踏的尊嚴,那些破碎的無法收獲的愛情,那些一閃即逝的寒夜的溫情,那些我們彼此相互用死亡來祭奠的生命,那些長夜的歌哭,那些一去不複返的春天。我當時十九歲,這個年紀對於出身於皇家的子孫,已不算年輕,可我的智謀和經驗遠不足以匹配老謀深算的長安宮殿,遠不足以匹配充當三朝元老的大司馬大將軍的敵人,我以我的輕率、疏狂和不自量力成為皇權的祭品。雖然我是偉大的武帝劉徹之孫,而大將軍曾是我祖父的一個馬夫,但就是這個為我祖父駕了二十年車的老馬夫,把他英氣勃勃的皇孫在未央宮的皇位還沒坐熱就掀了個人仰馬翻,大將軍仿佛是以這一手嘲笑了他所伺候二十年的祖父,他的皇孫如此不堪一擊,似乎證明龍種誕下的後代也可能是跳蚤。

我就淪為一隻跳蚤,讓世人嘲笑。而大將軍是把一個昌邑王變為皇帝,又由皇帝瞬間變為庶民的人,他似乎是有意造就我的人,但又是有意毀滅我的人。他對我的毀滅自然是緣於我對他權威的挑戰,我雖為祖父之孫,又哪裏有祖父的智慧韜略。等到他人從我頭上取下皇冠時,我僅有的隻是愕然,甚至還沒弄明白宮廷是怎麼回事,就被人家趕了出來。先是遣回原昌邑王封地巨野,此時的昌邑國已被廢除,代之而立的是山陽郡,我劉賀成了一個廢帝,被幽禁於此。我原先帶進京的舊臣也遭誅殺,出京時已是個真正的孤家寡人。如此殘酷的宮門是不好進的,那些舊臣的血流成了我返回昌邑的路。而山陽故園成了軟禁我十一年的牢籠,當我的侄兒宣帝為我啟開牢籠,讓我這個庶民再度重拾貴族的衣袍獲封為列侯時,他不是要讓我獲得真正的自由,而是要把我放逐到遠得足以讓人遺忘的海昏,從此,世無昌邑王,更無我的帝王生涯,隻有偏遠的無人記掛的海昏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