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羽觴(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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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朝廷下達削去我三千戶食邑的詔書抵達海昏時,我才知道我被孫萬世出賣了。

他果然將我和他那次談及當帝位被廢時悔不該斬大將軍的話,原原本本奏報到了揚州刺史柯那裏,柯又逐級奏報到了宣帝的耳朵裏。廷尉府當即請求宣帝降詔把我逮捕,宣帝隻同意削除海昏侯四分之三食邑,以示懲罰。

這回我並沒有難過,不似典籍上寫的那樣痛苦得死去活來,我隻是報以一陣大笑。好,宣帝看來還是給了我這個皇叔一點可憐的麵子,他保全了我的諸侯位子,給我留了一千戶食邑。我還不至於淪為窮光蛋,還可以死在花天酒地、歌舞繁弦的日子裏。但我卻不知道他暗地裏對我起了殺心。

這就是我那親愛的皇侄要真正送給他海昏侯皇叔的最後禮物。那隻滿身華羽的鴿子將把他的另一道密旨傳到豫章來。它曾在我府上婢女臨死前的視線裏飛翔過,像是天空中出現的神的渡船,牽引著人的靈魂。

許久不見的白鴿又飛抵海昏侯府後院的黑色欄杆,一雙女子般如玉的美手既忐忑又迫不及待地拆開鴿子傳來的信管,那寸幅的絹上,寫著兩個規整的隸書:毒殺。

那雙女子美妙的手似乎顫抖了起來,那兩個隸書的黑墨寫的字在她眼裏變成了黑色的毒藥,從她觸碰到絹書的那刻開始,就一點點滲入了她的手指,滲入她的肌膚,滲入她的血管,使那雙雪白而妖嬈的手開始失去它的美,變為黑色,變為毒爪,令人不寒而栗。

而那隻白色信鴿在飛回的途中被一支弩箭精準地射中,翅膀失去了飛翔的能力,頭朝下從空中掉下來。鴿子墜落的時候,它紅色眼睛的餘光看見海昏侯府外的稀疏樹林裏一個熟悉的身影收起了一張小巧的弩弓,然後若無其事地走了出來,麵對縱橫的阡陌,若顯猶豫。一匹馬風似的從他眼前經過,馬上騎者貌似一個竄入南方的匈奴。

2

黃昏斷黑的時候,海昏侯府的屋頂上會飛來許多烏鴉,它們靜靜地停在那裏,翅膀黑如墨色,覆蓋了大半的屋瓦,仿佛夜色是烏鴉馱來的。有時候我會叫府役用竹竿驅趕它們,烏鴉便呱叫著飛起來,就像刮起了一股黑風,在侯府上空打轉,形成一個令人眩暈的旋渦,一些烏鴉的羽毛會紛紛揚揚落下來,像黑雪。再抬頭看看空中,烏鴉不是飛走了,而是越飛——它們的鳴叫與飛翔空間的擴大——引來了越多的同類,當府內再度安靜下來的時候,你會發現烏鴉又停回了屋頂,隻是密密匝匝的,更多這樣的時刻仿佛一直在循環往複出現,我也仿佛跌入了一種黑色的輪回。直到有一天,老虞侯王樵不明不白地死在侯府西門的老樟樹下,他貌似安詳的臉上掛著一絲尷尬的笑意,令人對他意外的死因頗為踟躕——這是斷我臂翼啊!那些表麵看似不存在的凶險,一時又出現在眼前。

每到夜晩我在府中的編鍾樂舞裏喝得醉眼蒙矓時,會看見夫人嚴紂盯著青銅雁魚燈癡癡發愣。有一次我索性將手中的羽觴摔在地上,廳堂上的編鍾樂舞立即停了下來,像是被嚇住了。那隻玉耳杯竟然沒有破碎,隻是裏麵的酒灑光了,杯子在地上滴溜溜打轉。夫人嚴紂恍若未見,她盯著雁魚燈的姿勢絲毫未變,仿佛對雁魚燈著了迷。雁魚燈由青銅所鑄,整體做鴻雁回首銜魚佇立狀,雁體肥碩,其頸修長,雁喙張開銜一魚,魚身短肥,下接燈罩蓋。整盞燈美輪美奐,光線柔和。雁魚燈上刻有篆書文字:“雁鳴陣陣,飛鴻傳書。魚躍於淵,尺素傳情。”這具燈是夫人嚴紂當年的陪嫁物。難道她還在回首當年,讓自己沉浸在一去不複返的往事裏嗎?我要告訴她,那些事已經過去了,昌邑很遠,我們也回不去了。她隻是那麼安靜地站著,像是一個守護著青銅雁魚燈的仕女,再不動,也要變為青銅塑像了。

我有些不滿地朝她說:“你也過來陪我飲幾杯。”夫人這才轉過臉來,我此時注意到,她也是個還在美著的女人呀。夫人對我說:“你已喝得夠多了,今晚又醉了。”我一聽這話就來氣。“誰說我醉了?”我怒吼道,“你是笑話我嗎?你在笑話你的王是個無聊的醉鬼嗎?”夫人隻是細聲細語說:“夜這麼深,你也該歇息了。”說罷示意侍女,“將主公扶去歇息吧。”兩個侍女過來扶我,我起身,竟身不由己歪了一下,手就搭在侍女肩上,她們由於難以承受我高大的身軀,也明顯晃了晃,我喊:“虞侯,老虞侯!”侍女張修說:“主公,他不在了。”我大聲叫嚷:“他怎麼不在?他到哪去了?告訴他,叫他來!”我說罷一屁股又重重地坐下,繼續發泄胸中的憤懣,“叫老虞侯來,我要他來扶我去歇息,他怎麼能不來呢!”侍女張修又解釋道:“主公,虞侯他死了。”我一嘴酒氣噴在了侍女張修臉上:“胡——說——!你胡說八道!老虞侯跟隨我這麼多年,從父王開始就在府上,你怎麼說他死了?他是怎麼死的?你殺死了他,是嗎?你說呀!”我指著侍女張修的鼻子大喝,“是你嗎?”張修拚命搖頭,我又指著另一個侍女吼道:“是你嗎?”侍女嚇得搖頭不迭。我哈哈冷笑,手指夫人說:“那就一定是你了,夫人!”

夫人走過來親自動手扶我,回頭讓兩個侍女幫助,才把我扶起身,我笑道:“我知道老虞侯不是你們殺的,你們殺不了他的。這個老家夥他是不想幹了,他要離開我,他看不起我,就走了,連招呼也不跟我打一個這老家夥——”說到這,我一傷心,掉下淚來,我哭著說,“不僅是老虞侯看不起我,你們也同樣看不起!——看不起我這個廢人。”說著我又頹然坐下,抱頭痛哭,嘴裏嘀咕著,“你們都在騙我,都把我當個傻子,當個廢物,我是什麼?我現在什麼也不是啊!”

夫人安慰我說:“夫君呀你醉了,你不是還好好的嘛,誰對你怎麼了?沒有誰會對你怎樣呀!睡一覺,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切都會過去,海昏侯府裏什麼也沒變,你還是海昏侯,還是這海昏國的主人。”誰也動不了你,有神靈庇護你,誰也奈何不了你!“我既傷心又感到安慰地點點頭,說:“是,我是神靈庇護的人,沒有誰可以奈何我。”抬眼對夫人說,“我知道是誰殺了虞侯,他為什麼今晚不在這裏?我知道誰把老虞侯給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