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豫章海昏有一位沙井亭的亭長年歲不大,二十許人,人卻叫他老憨。老憨看似整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閑,在巷閭裏來回轉悠,竟沒人知道他是在幹一樁重要勾當。老憨盯著海昏侯府的家臣田纓的梢,已不是一天兩天了,而是三年。前幾年見他出出進進也沒發現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後來漸漸看出一些令疑竇頓生的蛛絲馬跡。
田纓生得斯文,不像是幹粗事雜活的一類府仆,他的眉心上生了一顆朱砂痣,讓人看上去倒有幾分女相的秀逸之氣。老憨生就一副蠻相,皮膚黑糙,人卻不粗野,臉上肉橫嘴闊,貌似粗人一個,卻還是有心計。
沒有誰指使他留意海昏侯府,他的職責所在隻是治安,更多就是解決一些雞毛蒜皮的鄰裏糾紛、潑皮打架,涉及再大些的事就由縣丞和郡丞負責,與他沒有太大的狗屁關聯。朝廷頒封過來的海昏侯照理跟他一點邊不沾,他自然知道侯爺來頭不小,還坐過龍位,卻是廢黜之身,走背運,流放到海昏這邊鄙之地來的。對於這樣一位爺,朝廷肯定是不放心的,老憨根據混治安的經驗,上麵一定是層層打了招呼要看住這位爺的,隻是這招呼不會打到他這五裏亭的小毛辣子亭長身上來,郡縣肯定是明裏暗裏對海昏侯府都做了人手安排的。尤其海昏侯來的這幾年,外地人也多了,而不僅僅是隨侯府一道從山陽郡來的府人及老老小小的家屬人等,給閉塞的海昏帶來了中原地區的不同習氣,令當地人很是大驚小怪,又羨慕不已。小到說話口音、穿戴打扮、吃食烹調,大到出行排場、車馬講究、歌舞器樂之類,都是讓海昏人開了眼的。同時也吸引了不少外地人跑到海昏來走動,遠親近鄰總有一些人以走親訪友之名到海昏來,希望能看個稀罕。男人盼著最好能看著侯爺乘著四乘的佩著金雕銀飾的馬車出行,一睹這世間皇家男人的威風與排場。女子巴望遇上侯府的夫人姫妾花枝招展地冶遊,朝她們投去豔羨的目光,聽她們帶來的長安樂府的新歌和侯府樂師的鍾磬之聲。更有遠道而來的民間鐵匠挑子、販履的商人、織席者、磨鏡人、彈棉花匠、修麵者、耍猴人、漆匠、閹豬佬,讓老憨看在眼裏,很費一番琢磨,這各色人等看似都來曆分明,細一推究,海昏侯府這方圓之內,哪有這麼多營生可做?這裏麵肯定有假裝衣錦還鄉路過此地,或走親訪友,或擔個五行八作手藝人身份來豫章的各路探子。
小小的沙井地帶,出現了一座海昏侯府,且侯爺的身份複雜而幽深,甚至朝廷對他的態度又十分曖昧,這就使沙井亭亭長老憨感到這水不僅深,而且漩渦重重,極其凶險。因不甘於郡縣把他視作個傻瓜土鱉,老憨三年前便私下裏打算做一隻對這座海昏侯府盯住不放的蒼蠅。
我老憨就是一隻小蒼蠅,飛的地方不大,海昏足夠折騰翅膀了。老憨打定主意,眼睛也像一粒蒼蠅屎,天天落在海昏侯府上。
他不想討好朝廷,也不願出賣自己,隻想做個地頭上的明白人。三年來他或遠或近是見過幾次海昏侯本人的,見人家生得高大、氣派,白白淨淨,不苟言笑,像個書生。老憨甚至對侯爺給他的這一印象不反感,他不像個壞人,也沒有大人物的架子,隻是可以隱約感到他的憂鬱。特別是一次見他從府上乘馬車出來,他上去維持秩序,以免爭睹海昏侯的人群堵住道路,老憨與坊間人人掛在嘴上傳說的海昏侯近在咫尺,他能看清侯爺身上金質的帶鉤,像一隻精巧的女子的手,閃耀著華美的光澤。老憨突然產生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反而對自己的樣子有了反感,後來他覺得這很不應該,是沒出息的念頭。憑什麼產生這種感覺?人家昌邑王,是坐過未央宮皇位的人,是食邑四千戶的海昏侯。自己是誰?是海昏縣一個差役的兒子,是沙井一個狗都厭的五裏亭亭長,生來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身份差異巨大,怎能見人家幾麵就慚愧?不如不來世上!來這世上,能給這般高貴的人做個家臣也不錯。於是他留心上了海昏侯家臣田纓,開始老憨是瞧不起田纓的,認為盯他的梢,顯得自己下作,慢慢卻發現盯出味道來了。
2
養病的日子,我又吃到了當年在未央宮時大將軍送的蟲草,每日一小碗蟲草湯似乎對恢複我的身體大有裨益。我甚至想到了太醫馮倉治好了我初入長安時的暑氣,我是山陽人,來海昏三年有餘,明顯發覺我的身體對這裏潮濕的水土氣候是排斥的。我的腿骨關節時時酸痛,有時夜夢中會感覺雙腿盡廢,人跪在地上,無法站起來,很多人圍著我看,他們大腿健碩地走來走去,有的大步流星,有的奔跑跳躍,唯獨我雙膝疼痛地跪在地上,被拋棄,被人挖苦,被人嘲笑。我的膝下是又濕又冷的爛泥,它把我陷進去,我的腿軟軟的,幾乎成了身體的負擔。別人越走得輕鬆,奔跑如飛,它越疼,越折磨我。有幾次我在夢裏看見自己失去了雙腿,我在瓢潑大雨中浸泡在一個糞水坑裏,怎麼也爬不起來,我成了一個真正的廢人。
我跪在糞坑裏掙紮,我跪在每一個匆匆路過的人腳下。我咬著牙,拚著命地使勁也爬不起來。我被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人圍觀著,他們視我如怪胎,又視我如棄履。我朝他們大叫大嚷:“我是王!我是你們的陛下!我是寡人!”
當我喊出我是寡人時,我被自己的叫聲吵醒了。
沒有誰在身邊,我獨自睡在一張臥榻上。月光透過窗帷照了進來,我喃喃自語,回味自己的夢話:“我是寡人!”心裏湧現的是一種奇怪之感。
這樣的夢頻繁地出現,使我每天醒來手撫雙腿發現其完好無損,都暗自慶幸。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在下次的夢裏,不會失去雙腿,不會跪在那裏爬不出來。盡管我還能行走自如,但腿關節的風濕病自是日益嚴重。當地人孫萬世來拜訪時,給過我幾種土方子,草藥汁塗抹的,搗漿敷附的,煎湯藥口服的,試過後,略有緩解,但沒法痊愈。每逢陰雨天便發作厲害,天寒尤劇。我想這是海昏這方土地在欺負我這個山陽人。
晴好的日子,我盡量到外麵去騎馬、散步,卻再也沒有像在昌邑那樣跑馬打獵了,海昏山多、水多、船多,與平坦的山陽不同,到處可以縱馬揚鞭,大路上塵土飛揚。難怪人說南船北馬,我算是有切身體驗了。
我和孫萬世有一次在書房裏閑聊,博山爐裏的南海龍腦香逸出一縷縷淡藍色香煙,像嫋嫋飄動的女子裙帶,我瞑目品香,他對黑底飛金的漆器屏風上的聖人像看了半天,好像是要找個縫,將自己的影子也擠到裏麵去。他突然說:“聖人個頭挺高大的呀!不似個純粹書生,他倒像一個武士呢。”
我睜開眼來說:“你說對了,我們魯國人普遍個子偏高,聖人當年到處遊學,他可是身體健碩得很的,帶著一群弟子路上免不了碰上豺狼虎豹和強徒悍匪,如果沒有一些武力是走不了那麼多國家的。”
南方人身子弱小些,孫萬世說:“這跟水土有關。”我說:“所以我到海昏來就變得病怏怏的。”孫萬世說:“慢慢會好的。何況我覺得你也不會永遠待在這裏的。”我說:“此話怎講?”孫萬世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就一直憋著,想問你一個不一定當問的事。”
我見他支支吾吾,有點憋紅了臉似的,就說:“你說說看,也沒什麼當問不當問的。”
孫萬世壓低聲音說:“當初你在未央宮時,怎麼也不閉門堅守,傳旨斬殺大將軍呢?你當時可是皇帝呀!怎麼就那樣任人剝奪了印綬?!”孫萬世說得激動還手拍了一下大腿。
多少年了,我一向不願與人談及那些舊事,這時也不知怎的受其情緒感染,我竟有些激動地衝口而出,說:“是啊!錯失了時機,當時事發突然,腦子都是蒙的,本就優柔寡斷,還來不及反應,不然不會淪落到這一步。”
說罷,我竟感到莫名其妙哈哈大笑起來,直到笑出了眼淚。孫萬世卻怔怔地看著我,一副既想安慰又無比惋惜的樣子,他說:“朝廷也不會長期讓你做海昏侯的,說不定就會封你為豫章王了。”
我感慨萬端地說:“照理說嘛朝廷應該如此,不說我做過皇帝吧,我原本就是昌邑王啊!可這事又由不得你我這麼說,是不是?”孫萬世不吱聲,好像陷入了深思。
我心裏當然希望孫萬世的話成為現實,我才三十三歲,恢複了我的藩王之位,我就可以祭祀宗廟了,我就可以去長安回歸到皇家宗室的行列了。
孫萬世坐了沒到一爐香工夫,便提出告辭,我留他飲酒,他也婉拒,好像心血來潮要匆匆趕回去。我隻有笑笑,叫老虞侯:“替我送送孫先生。”孫萬世客氣不讓人送,老虞侯不言語,先在前麵把他送出了府門。
孫萬世走後,我也像有什麼不好預感似的,覺得總有哪裏不對勁。是我說話太輕率了?我不該吐露多年的心結?不該接孫萬世的話頭,觸及那長久以來禁忌的舊事?我想要老虞侯把孫萬世叫回來,收回那席話,可這念頭隻是一閃,自己也覺好笑,便不再想。我走到花園裏,見夫人帶著孩子們在陽光下做遊戲,玩耍得正開心,我走過去,摸摸孩子們的小腦袋,看著他們的笑臉,一時的隱約的不好預感也就過去了。夫人嚴紂說:“我不是見你跟孫先生聊得正開懷大笑嘛,聊什麼呢,那麼開心?”我輕描淡寫道:“沒聊什麼。”夫人嚴紂又說:“夫君不是每回要留孫先生吃飯的嗎?”我說:“留了,他好像有事,執意要走,像家裏遭賊偷了似的,這個孫先生。”
這時老虞侯王樵過來回報:“主公,把孫先生送走了。”
我說:“虞侯,你把田纓叫到我書房來。”我咳嗽幾聲,發現自己的身體還是虛飄的,病還在身上。這時侍女把湯藥端來,柔聲說:“侯爺,該喝藥了。”
3
被放逐海昏後,長安離我越來越遠了,山陽故國也成了回首時的模糊往事,朝廷對我的監控也不像以前那麼嚴密,我似乎完全可以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放浪於江南山水,縱情於歌舞詩酒,問田於鄉陌,尋幽於竹泉,仿佛真的是離名利遠了,距詩酒近了,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大可安安心心自由自在地打發每一個日子。
沒有幾個人知道在海昏侯府的修建中,我在書房聖人屏風後修築了一間密室。隻有老虞侯王樵和我的心腹家臣田纓知道。這間密室裏藏著從昌邑帶來的那些神秘書卷,這些書卷促使我這幾年來不斷遣人四處花錢搜集更多流落民間的藏本。在海昏的日子我可以比在昌邑有更安靜的時間來思考,就私底下醞釀而生了這樣一個計劃,我將用府中擁有的祖父賞賜和父王留下的大量金錢中的一部分,去替祖父武帝完成一件他沒有去做,甚至遭到他摧毀的事情。把遭受秦皇焚書之劫,又經祖父罷黜的百家著作,從累劫的餘灰中盡量搜集起來,利用我的財力將這些書卷保護起來,以留存給後世。由於所要搜集的書卷已是朝廷宣布的禁書,為官府所嚴查,所以這件事我讓心腹家臣田纓親自組織人手去做。
家臣田纓是墨家的首任矩子墨翟的後任田襄子的後人,當年墨家是一個嚴密組織,皆短衣草鞋,以身體力行吃苦耐勞為榮。如有違者,輕則開除,重則處死。墨家的最高領袖稱為矩子,墨家成員統稱為墨者,代代下傳。所有墨者都服從於矩子,赴湯蹈火,死不旋踵。墨家組織由矩子執行墨子之法。墨家首任矩子是墨子,後來的矩子有孟勝、田襄子、腹等。墨者矩子腹住在秦國時,他的兒子殺了人,本應處死。秦惠王憐惜矩子腹已年老,隻有獨子,便予以寬恕。矩子腹不允,對秦惠王說,墨者之法規定,殺人者死,傷人者刑,這是禁止殺人傷人的必要措施,符合天下大義,還是將自己的兒子殺了。墨者忠勇守信義,是優秀的武士。楚國陽城君殺了變法者吳起,墨者矩子孟勝站在陽城君一邊。後來陽城君畏罪而逃,楚國要收回其封國。孟勝為陽城君守封國,忠事於陽城君。他傳矩子之位於田襄子,自己為陽城君死難,許多弟子也從其死。墨者俠義,言必行,行必果,是我內心久已仰慕的英豪人物。田襄子的後人田纓是虞侯王樵的朋友,我把他聘為我的家臣。我後來才知道老虞侯也是墨者的後代,所以我對他們看重有加。
田纓手下的兄弟都是墨者之後,定時相聚又散布於各地,他們把搜集先世成為劫後餘灰的斷簡殘篇視作一種神聖的道義,也當作對先輩的追懷。他們的參與頗見成效,也便引起了官府的注意。
當我在海昏靜靜地取出殘舊的卷冊,一筆一畫臨摹古老的鳥篆時,他們身為墨者的後人可能為秘密搜集這珍貴的殘簡斷章在異地喋血。
田纓隨虞侯來到書房,告訴我近期他有幾個兄弟在江南民間搜集禁書的過程中受到了不明身份的人的襲擊,個個都身手了得,似是朝廷派遣到江南來的秘密高手,而另一個兄弟半年多了杳無音信,可能已遭不測。他又說到,揚州有一部列禦寇的《衝虛經》孤本,他派人幾經追尋,最近有了線索,他要親自去一趟,爭取把它帶回來。隻是不肯透露姓名的賣主開價不低。
我說:“開價再高也要把《衝虛經》孤本收回來,但千萬注意安全!”田纓說:“這個主公放心,我明日就動身前去。”
田纓走後,我對老虞侯王樵說:“看來文字裏是藏有刀劍的。”
4
田纓身負一個鼓鼓的行囊從侯府側門一出來,就引起了在門前轉悠的沙井亭長老憨的注意。這回田纓沒有牽馬出來,是要行長途的樣子,而且無疑多半是水路。可是一出了五裏亭,老憨跟著就是多管閑事了,他心裏真想這回一路跟下去,看看海昏侯府的這個家臣究竟要到哪裏去,去幹什麼。
早些時候老憨是對經常上海昏侯府來的豫章郡太守卒吏孫萬世感興趣的,每回孫萬世過來,老憨明明就站在巷口,孫萬世連眼皮也懶得朝他搭一下,很是目中無人,沒把他這個小亭長放在眼裏。老憨嘴裏“操”了一聲,心想你個孫萬世算個屁,把自己當侯府座上賓了,每回提魚送鴨的屁顛屁顛還不是拍人馬屁,舔人屁股。之後,見侯爺對孫萬世親近有加,還攜手出遊,談笑風生,老憨覺得甚為蹊蹺起來,心裏暗道這孫萬世是什麼來頭,怎麼會得到這海昏侯的高看呢。他向縣丞道出了自己的疑惑,沒成想縣丞一臉嚴肅地打斷他的話,說:“這事你莫插手,不然吃不了兜著走,有你受的!”老憨便不吭氣,再見孫萬世過來,老憨有意避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