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盯上田纓後,老憨再不把孫萬世放在心上,他猜想老孫莫非是上麵安插進侯府的探子,就不必他多管閑事。老憨跟著田纓走了幾裏地,眼見他上了一條行船,船將離岸時,後頭跑過來一個滿頭大汗身背木頭大弓的彈棉花匠,他大聲叫道:“船家,等一等!”船家稍停櫓,彈棉花匠躍身跳了上去。老憨不禁暗地“咦”了一聲,看出這彈棉花匠有副好身手。不管怎麼樣,老憨能混上個沙井亭長,也不是一無是處,他不僅有雙能識歹人盜匪的眼睛,手腳上也還算練了些功夫的,不然是吃不了這碗飯拿不住歹人的。彈棉花匠的出現,倒引起老憨加倍的好奇,他索性也跟著上了船。
田纓沒有留意尾隨上船的兩人,遠在揚州的那部列禦寇的《衝虛經》孤本占據了他此行的全副心思。這一路行程在他未觸及《衝虛經》孤本之前應該不會有事。船自海昏出發的水路是要經過梟陽的,這一宿之中也是波平浪靜,行得平穩。田纓枕著行囊睡得似乎十分踏實,彈棉花匠的眼珠子則時刻在田纓身上滴溜溜轉,老憨懷疑這是個打著田纓行囊主意的劫賊,一直在尋機下手。這使本想一門心思盯梢的老憨突然心猿意馬起來,轉向了對彈棉花匠的萬般留意。尤其當船即將到梟陽碼頭泊岸時,老憨料想彈棉花匠該要提前下手了,以便上岸溜走,便盯得愈緊。可田纓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恍若絲毫未覺。他一會兒和船家不鹹不淡地說些雞毛蒜皮的話,一會兒出神地看著空空蕩蕩湖麵上點綴似的幾岫遠峰,像是隻顧遊山玩水的樣子。這使老憨暗裏為他焦急,心想如果劫匪下手了,他要不要露麵製止。這一帶水路早不是海昏地界了,他是否要多管閑事?出乎老憨意料的是,船到梟陽彈棉花匠竟背著他的木頭大弓若無其事地上了岸,岸上倒有個擔著打鐵挑子的鐵匠歪歪扭扭上了船,似是喝了酒。老憨一猶豫也跟著在梟陽上了岸,岸上潮濕的氣味低回漫卷,梟陽的城牆房舍苔跡深重,鬱鬱蒼蒼,散發出年深日久的氣味。田纓乘著那船便朝揚州去了。
前來跟田纓做《衝虛經》孤本交易的神秘賣主,不是別人,卻是衝著海昏侯南下而來的申魚賦。他通過秘密渠道得知海昏侯正打算暗中收藏這本書,便提前趕到揚州殺了真正的賣主,坐等海昏侯府的人上門,以便弄清虛實。申魚賦事先從賣主身上得知《衝虛經》孤本並不是此前聽人傳說的一卷海昏侯串聯地下勢力企圖東山再起的秘密聯絡圖,也不是藏寶圖或藏有什麼的秘籍,它就是一冊陳舊的幾乎要散佚的古卷。賣主在交易的過程中故弄玄虛,純粹是想從海昏侯這個雖然失意但並不少錢的大買主身上多掏些金銀而已。
申魚賦對此已無任何興趣,所以他使田纓做的這筆交易格外順利,當田纓悉數將行囊裏所帶的金銀交給他的手下時,申魚賦毫不猶豫地讓手下把《衝虛經》孤本遞給了田纓。他原想扣下田纓,試圖撬開其牙齒得到一些海昏侯府的特別情報,但見田纓在整個交易過程中完全是個買主,根本看不出有什麼可疑的行跡,又使他改變了主意。他隻讓人盯著他,放他走人。田纓也沒想到《衝虛經》孤本的交易會如此順利,他隻打算在揚州留宿一夜即返回海昏。而因在客棧裏的一時疏忽,《衝虛經》孤本竟不翼而飛。這時他才想到那個從梟陽一直跟隨他到揚州來的鐵匠,此前挑著沉重的打鐵挑子也不停下來開爐打鐵,隻醉漢似的吃力而又鬼鬼祟祟地尾隨他鑽了幾條街,他好不容易才甩掉。《衝虛經》的孤本,一定是在鐵匠身上。
而當申魚賦再次見田纓時,是發現他跟一個貌似鐵匠的家夥在碰頭,申魚賦隨即和手下出現,三方麵就動手打了起來。鐵匠一出手,力道十足,令申魚賦也打了個趔趄,險些挨了一拳。申魚賦這次是想兩人都不放過,能活擒就最好。鐵匠一定是哪一方派來與海昏侯府聯絡的人。他並不知道鐵匠和彈棉花匠是朝廷下派的針對海昏侯府的另一路眼線。鐵匠更不認識衝著海昏侯自京城南下而來的申魚賦與諸多好手。
三方人一見麵,鐵匠手快趕緊推翻案上的燭光就想趁黑脫身,誰料火燭不僅沒熄滅,流動的油脂反而燃起了他攤在案頭展閱琢磨不已的《衝虛經》。老舊枯幹的竹簡和串繩沾上燭火就燒起來,田纓和鐵匠幾度伸手去搶,都被申魚賦與諸多好手在打鬥中上下其手,不僅沒撈著半片殘簡,反而身受數傷。這場黑燈瞎火的廝打就糾纏不清。眼見竹簡燒盡,火也熄下來,田纓瞅個空隙打倒一個對手,趁黑縱身跳出窗逃了出去。剩下鐵匠在屋裏沒頭沒腦地拚命至死不降,被人用板凳活活砸死。申魚賦便率人追蹤田纓一路朝海昏而來。
老憨在梟陽盯了彈棉花匠數日,沒發現任何名堂,隻見他在梟陽有個相好的寡婦,便覺興味索然,正要打道返回海昏,卻與身負重傷的田纓在碼頭不期而遇。老憨便認準他是遭了劫了,不假思索上去幫助他,田纓也認出亭長老憨,隻對他說:“快回海昏,告知侯府一聲,有人衝著府上來了!”說罷竟氣絕身亡。老憨一頭霧水,兩眼迷茫。卻見有不少人開始上墳。這才想到是冥人節到了。
5
冥人節,海昏侯府竟然張燈結彩,水榭樓台都精心布置成了節日的歌舞之地,編鍾管弦水袖飄蕩,隻是掛的燈籠是白色的,紮的彩帶是白色的,水榭上迎風飄忽的紗幔是白色的,樓台上裝飾的幕帳是白色的,司鍾磬的,吹簫的,鼓瑟的,吹笙的,彈琴的,都穿著白衣,戴著白色麵具。而歌者像一隻從濕霧蒙蒙的綠色山林裏飛來的白鶴,在水榭上發出有如水紋般悠遠蕩漾的歌聲,舞者仿佛是一群從絲帛上剪裁出來的白色的幻象,把樓台舞得淒迷而縹緲。
既然回長安祭祀宗廟的路從此斷絕,我大病之後,身體剛有起色,便想著每年在自己的府中舉行一次獨特的祭奠先人的儀式,用我喜歡的歌舞和音樂,慰藉逝去先人的靈魂。這已是來海昏的第四年的冥人節了。我撫琴,樂師伴奏,我從昌邑帶來的七個能歌善舞的姬妾在我身後翩翩起舞,而府中的伶人各施所長,把海昏侯沉沉的府第,變得絲竹悠揚,洞簫歌吹。我久未撫琴的手指對琴弦似已生疏,寬袖輕寒,手指彈開空氣,氣候濕潤而薄涼,但當琴弦撥動,我的手指便好像有了靈魂,音樂牽著手指在琴弦滑動,那個久遠的歌聲從水上飄過來,一個白色的似曾相識的影子在藍色的霧中舞蹈。舞者輕靈,優美,像是從記憶裏飄忽而來,輕羅飄帶,起舞回雪。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在歌聲中和音樂裏出現的是我的祖母李夫人,我以此曲祭奠她,也以此曲祭奠我的祖父。祖父生前是最喜歡這首曲子的,他因此曲而邂逅李夫人,他們在此曲中恩愛。祖母李夫人病逝後,他沉湎在此曲中懷念她,常常黯然神傷。祖父曾請方士為李夫人招魂。方士李少君花了十年時間找到能夠讓魂魄依附的奇石,刻成李夫人像放在輕紗帷幕之中,恍若李夫人再世。祖父非常高興,想要走近李夫人,李少君告知祖父石上有奇毒,何況魂魄並非活人,隻能遠觀不能近臨。為了不讓祖父誤碰,李少君將石像打碎碾磨成粉,做成藥丸讓祖父服下,祖父從此便能在夢中與李夫人相見。祖父修築了夢靈台,用來祭祀李夫人,並親手作《李夫人歌》和《悼李夫人賦》。
我以此曲祭奠父王和我的母親,在我幼年的記憶中父王總是在這首曲子裏思念他的母親。母後也總是帶著我坐在旁邊安安靜靜地聽,不許我調皮,發出一絲響動,我是由此而愛上音樂。加上祖母家族的遺傳,我幾乎可以使用各種樂器,如果我不是出身於帝王之家,我可能會像舅公李延年那樣成為一個著名樂師。我的侯府裏擁有整套的青銅編鍾和鐵磬,它對我而言不僅僅作為禮器,在一個樂人眼裏它就是樂器,就是音樂本身。而音樂是維係我的家族的重要血脈,沒有音樂,沒有我現在彈奏的《佳人曲》,就沒有我。我一彈起這首《佳人曲》,仿佛我一家三代人,祖父、祖母、舅公、父王、母後,便都可以在音樂中見麵了。好像他們的靈魂都在這首音樂裏。
而此夕我在南方巫風鬼雨的冥人節裏彈奏此曲,心境格外不一般。我是在祭奠自己的先人,也好像是在祭奠自己,我當初被廢帝位離開長安時對霍光說過,我的心已死。南遷海昏朝廷斷絕我的祭祀宗廟之路,如同宣布了我的二度死亡,這是宗室皇族對我的拒絕和血脈上的切割。在這個冥人節,我也是在身死之前預先為自己舉行了靈魂之祭,猶如一個孤峭的我在為另一個更遠處的我送別,也是將我的靈魂送給逝去的先人。
海昏是一個靈魂之所,陰濕濃茂,鬆篁蒼苔,我像個輪回的厭世者徘徊在一截黑色的陰沉木上,那是祖母家族遺下的古琴。我似乎看見另一位舅公貳師將軍李廣利在琴聲中撕開錦綢,化為一襲亡命的青衫,消失於濃霧中。江山已失色多次了,失色的江山僅供我頹廢至死。
6
白色的水袖劃向空中,像是招魂的幡。香草美人,波光粼粼的河流、雲霧與山嵐,楚地的山鬼和逝殤之氣,巫風裏閃動著亡魂的麵影。舞者之舞是被附靈的肢體在白光下進行陰人的動作,每一下都帶著冥界的陰森,仿佛血骨的肉身成了鬼魂牽引的木偶,不是血肉在動,是骷髏在動。水邊回廊上舞動著一排白色的骷髏,像是借屍還魂的空舞,身體上寄居著無數個陌生人。而唯獨那個似曾相識的舞者似被風吹又像霧托著,飄蕩過來,在我的琴聲裏,如同大風舞劍。又像一隻孔雀在樹上花開萬朵,一路燦爛到潰痛。
而我的琴聲已傾於孤絕,仿佛懸掛陡壁懸崖的流水,每一弦錚響,都是一峰山色淩空而下的自盡,令草木蔥蘢的南國風聲鶴唳。我愈迷戀於我的琴聲,它便愈把我推向萬劫不複的絕境。這使站在我旁邊的夫人萬般警覺,她似乎能覺察到我內心的危險,但她無法把我從琴聲中救出,我也不能自救。這使冥人節的儀式到了險峻關頭。
錚然一聲,琴弦斷了,一股淩厲的殺氣穿過鬆篁,撕裂了空氣。
我未料到,此時從水裏,從屋頂上,從樹身,從牆頭,突然躍出許多手執明晃晃如同白蠟燭般刀劍的黑影,我的手指再向琴身拂過,竟然是一把斷弦,我還以為這些突然冒出的黑影也是祭祀歌舞的一部分。是伶人的慘叫把我從迷離中拽回到突遭黑衣凶徒襲擊的侯府,我再度看見隱身的江山赫然滴血。
那個眼熟的舞者飄落到我眼前,對我說:“有刺客!”
我眼前一亮,叫道:“楊小姐。”楊雩驚道:“這回麻煩了!”她話音未落就有一串弓弩嗖嗖地射了過來。我身後的姬妾衝上前以身體替我擋箭,楊雩趁機把我拉到影壁後麵。那個姬妾連中數箭倒在血泊中。其餘幾個姬妾又迅速護住我。
這時就見三個手揮長刀的家夥在回廊上一路砍殺,一個尚未意識到死亡逼近的伶人還在起舞,刀似一陣狂風掠過她的頭顱,她的那顆尚戴著白色麵具的頭像爛熟的鮮桃,砰然掉下來,濺出一汪紅色的血水。另一個伶人驚駭之中轉身欲逃,她的一隻舞蹈的手臂裹著寬大的長袖還沒有收回,就被一刀劈斷,大袖纏著刀像一麵染紅的旗幡飄在風中。此時殺進府來的凶徒仿佛越來越多,刀刃翻飛逢人就殺,黑色的身影把刀殺向一個個白色的身體,他們殺人的刀法幾乎如出一轍,幹淨利落,對於手無寸鐵的舞者、樂師,刀無虛發,像是經過組織訓練的專業殺手,刀在白色伶人的胸脯上劃出血紅的口子,麵具破碎,水袖帶著血線像翅膀飛離了舞者的身體。
血在飛,刀在砍,府中的伶人東跑西躥像大群的驚弓之鳥。
老虞侯王樵一個人擋在通向我所在的樓台的小橋上,堵住一群向我衝來的黑衣人,他手持一把砍柴的斧頭,一連砍翻幾個襲擊者,而攻擊的空位迅速又被後來者補上,有人高喊:“那台上的是劉賀,別讓他跑了!”這一喊把分散在四處的黑衣人都提醒了,他們不再追殺伶人,也不再跟府傭纏鬥,而是集中向樓台上的我撲過來,如同黑壓壓一片烏鴉,我似乎能聽到他們發出烏鴉般的聒噪之聲。六位環護我的姬妾,她們都手握利刃。
“夫君!”夫人從屋內跑出來,她將父王的劍扔了過來,我一把接住。
楊雩見了,對我做了個鬼臉,說:“你命不差,有這麼多美女保護你。”
我無奈地擠出一點笑,說:“我慚愧,隻會連累你們。”楊雩說:“我救過你幾次了?”我說:“四次。”她說:“三次。這次還不算,能不能救你還難說。”我苦笑道:“你的出現,總是恰逢我碰到危難之際。”楊雩說:“怎麼,不樂意我出現呀!我可是不遠千裏而來呀!”我說:“跑這麼遠,就為一個倒黴的海昏侯,值嗎?”楊雩以劍指向湧過來的黑衣人說:“你聽清他們的口音了嗎?也都大老遠來的。”
“這回他們真要提我首級去了。”我說。
“那你就好好守住自己這顆腦袋吧!”楊雩道。
我歎口氣說:“今天這個日子也合適,我可以去見我的先人。”
楊雩說:“那我呢?”我說:“他們是衝著我來的,大可不必連累無辜。”楊雩說:“我是無辜的嗎?”我一時愕住了:“你?”楊雩說:“看看他們的臉吧!”
我看那些正跨過屍體一步步逼近的黑衣人,他們陣形整齊,訓練有素,完全不像匪盜,而是大有來頭的有組織的殺手。
看來最後的時刻到了,這批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黑衣人是誌在必得,非置我於死地不可。使我想象不到的是,所有黑衣人都戴著一張笑眯眯臉的青銅麵具,仿佛這是一些笑容可掬的人,特地從老遠跑到我府上來湊熱鬧的。但他們下手都狠,刀刀見血,不死不休。
7
我看見一個個伶人白色的身體在倒下,發出玉器破碎的聲音,刀刃在空中劃出耀眼的弧光,與空氣摩擦,仿佛絲綢被撕裂。一隻燈籠從黑色的梁柱上墜落下來,歪歪斜斜落到血泊裏,又一隻跑動的腳把它踏破,花園裏奔竄的人影淩亂無序,蕩起一股股塵土,驚慌失措的聲音首尾不能連顧,變得失真而誇張。崢嶸的山石上垂著白色的屍體,像是風吹過後,掛在石縫間的白綢。老虞侯王樵和夏侯乙帶領的身懷武功的府傭拚死抵擋,也絲毫減弱不了黑衣人的攻勢,他們的人數好像有增無減,氣勢洶洶,其中不乏高手。眼看老虞侯使出渾身功夫,殺得地動山搖,卻總有幾個家夥纏著他車輪般廝殺,盡管看似各自都占不到便宜,可時間愈久,老虞侯愈顯吃力,漸漸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