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和六名姫妾也跟躥上樓台的黑衣人展開了拚殺,她手揮雙劍,出手如風,攻上樓台的黑衣人卻是個個不弱,都是彪形大漢,身手了得,四個家夥使著頗為誇張的長戟,戟鋒所及之處,不是人成肉泥,就是石崩一角,或者木頭破碎。六個姫妾都是使小巧的短兵刃,與長兵器相搏,縱然她們身手敏捷,也明顯處於被動。而三個舞動長刀的家夥從回廊上一路砍殺過來,伶人們無以招架,身子,胳膊,頭顱,手起刀落,零落兩旁。三個家夥渾身是血地衝過來,如同三個屠夫,帶著浴血的亢奮,紅著眼睛,大大咧咧全不把我和楊雩放在眼裏,像是手到擒來,一到來就與楊雩交上手,為首的黑衣人竟“咦”了一聲,似乎對她手上的功夫大感意外。
我這輩子還真沒逢上這麼大的陣仗,我知道父王的劍是寶劍,似乎也並沒有真正殺死過人,一直在他身上,隻近乎是一件禮器,一件身份的標誌,一件裝飾。傳到我手中,我當年還年幼,人跟劍差不多高,根本佩不了這把劍。隻是供奉在昌邑王府的正殿中央,等到我十六歲,已是身長七尺,父王的劍才開始佩在我的腰間。其時我已隨嚴重光習劍多年,雖未上陣廝殺,但也常常馳馬挾弓行獵於山林,斬殺過野獸。登堂入室,行走市塵,前呼後擁,佩劍在身常有一種顧盼自雄的感覺,仿佛隨時可以出門為帥領兵去戰匈奴。
時至今日,在我為王、為帝、為侯的生涯中,隻是有限地使用過幾次劍。還未能真正斬殺過敵手,卻是屢次險被刺客所殺。今日又是如此,我抽出父王的劍,在袖口上擦拭了一下,對著光線看了看劍身,一張五官與祖父畢肖的臉,印在發亮的劍鋒上,我還沒意識到,我竟是如此英俊,它像一尊玉雕,仿佛藏在劍裏。父王當年是否也這樣看過他的容顏?在他舉劍的一瞬,是否會對自己產生憐惜?這張臉,原是讓人愛的,但人卻要毀滅它,這激起了我的血性,好吧,那就讓這把劍顯露它的本性,它早已厭倦長久以來作為禮器陳設,劍必須掙脫它作為寶物的身份而獲得它實有的存在價值。那就殺吧!殺!我從牙縫裏迸出這個字!這是隱忍多年的一次無妄的迸發,是對長期恐懼與敗北的一次絕望的釋放,是衝著死亡怒綻的血之花朵!
父王的劍在我手中開始嗅到了血液的芬芳,仿佛沉默與壓抑的封印已經打開,它有些迫不及待地要刺入強徒的身體,要挑破皮膚、脂肪、肌肉,把殷紅如醇酒的血液啜飲到鋒刃中去。而父王的劍所麵對的黑衣人,他們縱跳著、號叫著、瘋狂著,揮舞著手上的長刀,長驅直入,大開大闔,好像這座南方的海昏侯府是他們殺戮撒歡的樂園,他們無視侯府裏繁花錦簇,在亭台樓榭間交織錯落地開放,長刀掠過,他們把砍碎的骨頭和血肉與斷落的紅碩、嫩黃、姹紫的花朵一起化為五顏六色的垃圾。每個黑衣悍徒的身體裏都好像藏著成百上千隻嗷嗷吼叫著吃人的猛獸,它們暴跳如雷地衝出來,殺人如麻,飲血止渴。我與他們的搏殺似乎是徒然的,楊雩力敵二人,顯然力不從心,還要時刻兼顧我這邊的廝殺,夫人嚴紂和六個姬妾根本無法擋住包圍過來的密集的敵手。六名姬妾拚死在前想要擋住那四杆殺過來的大戟,護住夫人嚴紂向我這邊退。夫人嚴紂想轉身過來幫我,又不忍拋下六個小姐妹把她們留在後麵,這種兩端牽扯而又難以兼顧,也製掣了彼此,一時都陷入了險境。老虞侯王樵死守在小橋上還算抵擋了正麵衝向樓台的更多殺手,而那些舍身與凶徒血搏的府傭,在與數倍於己的敵手抵死打鬥中已多有死傷。環顧整個侯府,大多的白色漸漸靜止,那些飄舞的帳幔殘破不堪,倒塌的彩門暴露出折斷的竹架,幹癟而空洞的燈籠到處滾動。在雜色衣服的屍體裏間有黑色衣服的屍體,而血色像灑在白色、黑色和雜色的屍體上唯一刺目的色彩。
8
空中的草木氣味裏混雜著血的濃腥與花的暗香,飛舞的昆蟲也難以辨別鮮血與花朵,南方豐饒的草木和濕潤的泥土帶著生的蓬勃欲望與死亡的殺伐氣象,這是適宜於投胎的土地,這是適宜於葬身的土地,一片花瓣離開枝頭,如同妃子的一件粉膩褻衣從陽光裏滑落下來。一滴水珠中也藏著生死,一莖草葉上也安坐著靈魂,空氣中過往著多少死者的魂魄,草坡上茁壯著多少不息的欲望。山川草木衍生出遍地的吳劍楚戈,江河流水化作了九州龍蛇精怪。
我的劍從空氣中拔出,又刺回到空氣裏去。而那些接踵而至的死亡都讓我的姬妾們用嬌小的身子連續阻擋,殺手的刀戟在刺向我的六個瞬間,六位姬妾為我以肉身填補了鋒芒刺殺的空位。那六個空隙足以讓我死六次而不複生,不再生為王,不再生為帝,不再生為侯,甚至不再生為帝國的庶民。
三個黑衣人朝我揮刀過來時,楊雩飛身在我前麵,她的劍如繁花閃爍,擋住了密集的刀光,其劍花一朵朵在黑色的石頭上凋零,她的整個身體像萬花筒一樣旋轉,旋轉著她的生,旋轉著她的死,她的愛與寂的輪回,她眼看著已不能把她的王,挽救於淪陷的歧途。
夫人嚴紂目睹著姐妹們轉眼一個又一個殞命於狂暴的刀戟,仿佛春盡江南,她回首之際,看見我像一個盲人一樣站在樓台上,東一劍西一劍地刺著,每一劍都刺在虛無裏。而三個黑衣殺手卻在全力拿下護住我的楊雩,我的劍就像一支明晃晃的蠟燭,盡管它一再從我手上擊出,但每一劍都顯出了我的無力,它仿佛早已頹廢。而楊雩幾乎是用她的身體作為我的劍,在替代我廝殺。我舉著一支明晃晃的蠟燭,站在白晝的掛滿白幛與白燈籠的樓台,仿佛一個什麼也看不見的瞎子,看不見愛我的人,看不見殺我的人,看不見生,看不見死,明晃晃的白燭在光天化日下隻照見我是一個孤零零的魂魄,照見我是曾經獨處於舉世無雙的龐大宮殿裏的一個寡人。
我又看見了那頭老虎,它的黃金般斑斕的頭顱,它朝我逼近著,像一座推過來的山。我一劍刺過去,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叫聲。我睜眼一看,我刺中的是一個柔軟的身體,我沒有想到我用父王的劍刺中的正是我內心的人,我仿佛聽到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我扔下手中的劍,跪在楊雩倒下的身體前,她已氣息奄奄,強掙著露出一點笑意,說:“你是王啊!隻能別人給你跪下,你不能跪下。”
我說:“我早已不是那個王了,在你麵前,我什麼也不是。”
楊雩說:“我還沒告訴你呢,在我心裏,你一直是王。”
我說:“我是個廢人,在這個世界上我有負於許多人,但最辜負的人還是你呀!”
楊雩說:“你不要難過啊!否則我會更難過,你不要讓我在難過中死去,好嗎?”
我流著淚,哽咽地點了點頭。她的手摸索著,將那枚我給她的蝶玉交還到我手裏,我按住她的手,讓那枚蝶玉留在她手裏。
“對不起,”她說:“我還沒有好好愛你!”我說:“你已竭盡全力了。”她說:“你是那麼英俊,可我已是形容枯槁。”我說:“不,你很美,真的,一直都很美。”她苦澀而不無害羞地一笑,說:“真的嗎?不,你在騙我。不過,你這麼親口對我說,我還是很高興,很高興……”
我抱著她的身體,感覺生命的氣息正在從她身上離去。她發出的聲音已如同囈語:“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沒殺你嗎?”
我喃喃地念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她用最後一縷氣息隨我念著:“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然後,似乎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9
夫人嚴紂目睹楊雩之死,禁不住地悲傷,一串串淚珠,像斷了線的雨,瀉滿了麵容,仿佛南方的雨季,總是蓄積著無限的憂傷和霧蒙蒙的哀婉。那種哀婉的氣息,隻有漆器才能盛著,像靜物一樣放在畫屏前。
這時圍住我們的三個黑衣人也停在一邊看著,他們以此對這個不畏強敵的作為對手的女子表示最後的尊敬。我由此斷定他們絕不是一般的匪類,說:“你們也是貴族吧,是受朝廷之命而來,為什麼不光明正大地取我性命,而要裝成匪盜,傷及無辜?”
為首的黑衣殺手揭開那副令人哭笑不得的笑眯眯的青銅麵具,露出一張右頰有塊樹葉形青色胎記的花臉,向身後及左右的黑衣人揮揮手,殺戮頓時停止了。他向我恭敬地行了個大禮,用與麵孔不相稱的柔和語調說:“昌邑王,你沒說錯,我叫申魚賦,我曾經效忠於朝廷,效力於大將軍,可是現在——”他站起身,麵帶倨傲地朝我用鼻孔發出幾聲冷笑,“我不管你曾經是皇帝,還是什麼昌邑王或海昏侯,今天隻是要取你性命!”我說:“大將軍死了這麼些年了,你是來完成他的遺命的吧!”申魚賦說:“我早已不是大將軍府上的人了,大將軍死前反而要我放過你。我此刻也不代表朝廷,這次純粹是我個人來取你性命,我要你還我一劍之血!”
我竟“噢”了一聲,認出此人曾是在長安返山陽的路上出現過的殺手頭領,當時我還刺中了他一劍,差點要了他的性命,沒成想他到此時又出現了。
我說:“原來你還真改不了劫匪下三濫的本性。”
申魚賦看看周圍,慢條斯理地說:“匪徒通常的做法是,殺光海昏侯府的所有人,然後付之一炬。我想如果是朝廷,也會這麼做,以便嫁禍於劫匪。在這種事上劫匪與朝廷沒有區別,都是殺人放火!”
這時我已能看見不少黑衣人舉起了一支支熊熊火把,一條條灰色的煙霧像蛇一樣拖著長長的尾巴,向天空蜿蜒,他們慢慢向前靠近,笑眯眯的青銅麵具在火把與煙霧裏異常詭異。我拾起劍,挺起身,與夫人嚴紂對視一眼,心想:該上路了,何況楊小姐去之未遠。夫人心領神會,扔下一把劍,留著另一隻手上的劍,走過來。我看著她,用手細致地為她拭去淚痕,我說:“我也要請你原諒我這一生啊!”
夫人趕忙用手指屏住我的嘴,說:“夫君,賤妾此生能與你相伴,是我的榮耀。”她一麵說著,一麵先跪了下來,向我叩了一個頭,行的是君臣之禮。
我隨即跪下,心境卻無比寧靜,我從她的眼睛裏似乎看到了一個同樣寧靜的世界。她從我的眼睛裏看到了海,夕陽在閃耀中擺渡著風鳴鶴唳。我們相互默默點頭同時舉起劍,劍鋒指向彼此的心髒。
10
“主公,住手!主公你看那是什麼!”
老虞侯王樵急切的呐喊,使我們舉劍的手停在胸前。“主公,你快看!”王樵和剩下的府中人都在喊。我側頭看申魚賦,隻見他如遇鬼魅,滿臉驚懼地後退。所有黑衣人都驚慌失措地在動搖。
霎時間,我隻感到周圍刮起了一股狂風,飛沙走石,霧氣彌漫,從侯府的梁柱、高牆、影壁、翹簷上飛下來無數金色的四足翼人,他們體型如同孩童大小,有的頭戴金冠,有的披著金發,有的戴著金盔,有的頭生著尖角,有的是一對碩大的耳朵,有的光著腦袋,有的頭顱似熊,有的鼻子似鷹,有的嘴巴似狼,有的臉孔似猴,有的長尾似豹子,有的是人。他們腰間都生出一副金色的羽翼,仿佛兩把銅質的羽扇,身體能騰空而起,仿佛騰雲駕霧,四肢在牆上和屋頂梁柱之間如履平地。此時他們像一場狂風暴雨朝黑衣人傾瀉過去,有的口吐寶劍,有的口吐火焰,有的口吐長舌,有的四足一把抓起黑衣人投擲到嶙峋的山石上摔死,有的四爪一抓連頭帶麵具扭了下來,有的吐出玄火把人燒化成灰,有的咬斷黑衣人的脖子,有的劍如流星,在一個個奔逃的黑衣人後飛著追索首級。
情急之下,申魚賦揮舞長刀朝空中亂砍,有的同夥跟著取出弓弩不斷發射,有的舉起長戟朝上麵瞎戳,有的撿石頭朝空中扔出去,有的將火把拚命舞動頑抗,有的抱頭鼠竄,有的瞎碰亂撞。
我和夫人嚴紂藏身到牆角,見滿院鬼哭狼嚎,天上地下神鬼奔逐,烏氣漫漫,如同午夜,隻有金色的身子在飛奔剿殺著黑衣人,就在一場夢裏。
當天光放亮,飛沙走石平息,好像一場駭人的急風暴雨過去,我們一個個從剛才藏身的地方出來,黑衣人一個都不見了,老虞侯王樵頹然坐在橋上,像一尊石雕。我猛然回頭,看見黑漆梁柱上用金漆畫著的各種怪異的翼人,正和剛才出現的一模一樣,隻是平時沒有留意,此時細看,見影壁上畫的豹頭的翼人嘴上還帶有血跡,像是剛剛吞食了一個黑衣人。
海昏侯府因這次奇異的事件而避免了一場浩劫,在這場劫難中府上活下來的人都是絕處逢生,我讓老虞侯王樵交代府裏的餘生者不向外麵吐露半個字,都藏在肚子裏,知道神靈在護佑,好好珍惜那些雕梁畫棟影壁上的神物。好生葬好不幸的逝者。
我早已在海昏選好了我的往生之地,它背靠散原山麵對豫章江,是一塊風水寶地。這將是我家族的墓地。我的墓室一直在修建著,還沒有完工。而現在我必須提前將楊雩小姐和六位姬妾安葬在我的墓室周圍,她們呈眾星拱月狀,環護著我的墓室。出殯的日子陰雨連綿,當黑色的棺木被浸濕的黃土覆蓋,白色的送葬隊伍還在墳墓周邊的綠色曠野上綿延。我在楊雩的墳前置放好了琴,往昔的一幕幕浮現在綿綿的細雨中,我彈奏的是她喜歡的漢樂府曲,我仿佛聽見她在唱:
洛陽城東路,桃李生路旁。
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
春風東北起,花葉正低昂。
不知誰家子,提籠行采桑。
歌聲仍如霏霏雨露一般在空中紛紛揚揚,使人們的歡快中又帶著淡淡的感傷,那是亙古不變的深藏在笑靨裏的至情至性,那是早就包含於萬物裏的悲歡輪回,歲逝物哀。
秋時自零落,春月複芬芳。
何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腸。
歸來酌美酒,挾瑟上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