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豫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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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章海昏,通向紅塵之外的蒸騰著瘴厲、蛇蟲和濕霧之氣的神秘淵藪,傳說那是南方偏遠荒蠻的夢魘之地。據說過去有吟遊詩人和他的盲琴師浪遊於此,當地人提醒他們,這裏經常有夢鬼出沒,不宜久留!夢鬼又被當地稱作魘勝。人若被夢鬼纏上,必受痛苦折磨。故夜裏入睡,千萬小心!夢鬼雖無力傷人,可被其迷惑者陽氣盡失,壽命不長。遊吟詩人自是感激提醒。二更時分,盲琴師睡熟,睡夢裏還在為過多地飲用了當地的陳釀而打著酒嗝。遊吟詩人則輾轉難眠,隱約察覺一物飄然而至,細看其形如鼠,頭披黑毛,身著綠衫,手持行板,附體在酣睡的盲琴師身上,令那老哥如中了魘症,身體無法動彈。就在夢鬼要跳到遊吟詩人身上時,他已有了防備,猛然起身,一把抓住夢鬼的腿,隻覺得抓到冰一般,滿滿一掌盡是荒寒之氣。他大聲喚醒盲琴師。兩人輪流抓住夢鬼的腿不放,直到天明。哥倆將擒到的夢鬼給人看,並審問夢鬼為何要來害人。夢鬼閉口不答。行吟詩人威嚇道:“若不說,就把你這怪物油炸而食!”夢鬼始覺害怕,開口說:“我乃夢人,平素居住在你等夢裏,雖然可以在夢裏夢外出入,但在夢外時刻不能待長,要按時返回夢裏,可如果能魘到三千人,就可以長久待在夢外,雖然我在此地魘人,但不加害於人,還望大人開恩。若將我放掉,我就遁回夢境,不再出來了。”

夢人傳說身在山陽聽來是頗為詭異的,而當我曆經千山萬水來到海昏,發現其與傳說中的神秘與荒蠻大相徑庭。我隻能吿訴人們,在我的足跡未扺達這片土地之前,仙人異獸的羽翼與尾巴早已出現在它的空山靈雨中。隻是空山看不見,仿佛充滿荊棘,寸步難行。而此處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白鷺在田陌上用翅膀劃出清晰的黛色山際,鱖魚在銀亮的河水裏肥美歡暢地遊弋,豐茂的香樟樹像一座座綠色的城堡,枝葉裏築滿了晨昏發出清亮尖叫的鳥巢,楊柳如嫋娜的美人身段,散發著嫵媚撩人的韻致,仿佛細膩而悠揚的遙遠驪歌。我的海昏侯府邸坐落在豫章散原山下的一片江南的桃紅柳綠中,看似帶有屏風上描摹的圖畫意境。

一隻肥頭肥腦的大白鵝從侯府黑色的門前大搖大擺地走過,一撅笨重的屁股跳入浮滿青萍的池塘。這裏的泥土以血漿般的紅色居多,間或是黑色與黃色。眼睛所見之物似乎都色彩鮮明,隻是方言難懂,發音吐字有生硬之感,民風淳樸中不乏南方人的狡黠。但他們對我和所有山陽來的人既熱情又好奇。他們似乎很少有人見過皇帝,我是他們眼裏的大人物,他們很少有人知道我有做皇帝的經曆,而正是這段常人不可想象的奇特經曆使我被流放到了這裏,並與海昏國結緣,他們叫我作侯爺。是的,我是海昏侯,是這裏四千戶人家的侯爺。

一根細長的翠綠色的竹篙,上麵晾曬著茜紅色的、粉色的、白色的、寂綠色的、靛藍色的裙子。那些嫋娜的裙帶像是牽著風,把裙子掀起來,讓陽光看到。海昏侯府中的一群女子哼著樂府新歌,在幾根麵朝鮮亮太陽撐起的竹篙上,嬉笑著、歡快地晾曬著衣物,也晾曬著她們生活於南方藍天下的內心裏的雲朵。那些雲此刻擰幹了水分,隻需要接受陽光的香氣。而那一件件五顏六色的裙子飄蕩得像一個個空舞,盛裝著女子燦爛的歌吟。秋千架上的紅裙女子仿佛被一陣風蕩了起來,她裙裾飄飄,再蕩上去,就要越過樹冠上的飛鳥,而飛鳥的啁啾已從掀起的裙底,鑽入了躍蕩起伏的春心。這些初到南方的魯國美女興奮地談論著她們心中的主公年輕英俊,今晚會邀她們七人裏的哪一個侍寢。這個說:“主公喜歡三姐,她的眼角帶風,會勾住主公。”三姐說:“主公喜歡七妹,她還沒開苞呢!”七妹臉一紅,扭向一邊。大姐說:“別拿七妹打趣了,主公今晚肯定還是會要五妹的,你看她的皮膚嫩得,一掐就會出水。”五妹說:“我又不是桃,哪來那麼多的汁水呀!”四姐說:“你就是個大蜜桃呀!主公就是喜歡吃桃呢!”眾姐妹頓時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2

初到海昏應該說是我這些年來最開心的日子,這裏不像山陽氣候幹燥,地勢開闊,一馬平川。但海昏的山水曲折迂回,山裏藏水,水裏藏山,山光水影似乎更符合我諸多滄桑後的心境,我眼裏的山色霧靄迷離,我眼裏的流水遺世忘情,我眼裏的草木含風帶雨,我眼裏的城郭煙樹環繞。我想海昏是可以暫時安頓我的殘軀之地,在阡陌之側,雞犬相聞,我像是它久候的歸人,或許它早就在等待一個廢帝的到來。

我在豫章郡的海昏封地擇了一塊依山傍水之地,按照昌邑舊府的樣式新建了一座侯爵府。周圍遍植桃樹和楊柳,府邸內部依據風水建有亭台樓閣、水榭回廊、荷塘山石、幽徑草堂、竹篁香樟,儼然是一處世外桃源。我還慕名遣老虞侯王樵專程帶重金禮聘散原山的高人,請他在新建的府邸牆壁與梁柱上,精工描繪了諸多仙人異獸,高人說這都是散原山的神靈,它們能庇護我的府邸,為我祛邪免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高人在簫峰伺天鳥為樂,閑時騎鳥遨遊於彭蠡之濱,薄暮的晚霞中有那些天鳥的彩翼,高人自是沒有接受我的禮聘之金,卻在我的府內一施丹青,留下了神妙的圖畫之後,飄然而去。

我深信這方山水居住著偉大的神靈,我們肉眼凡胎,也許看不見,但當我看著莽莽蒼蒼、浩浩蕩蕩的散原山,我就能感覺到神靈的存在。那些被高人用精妙技藝描摹在梁柱與牆壁上的雲霓、虎豹、翼人、神仙,姿態各異,或端居崖峰吹笛,或駕著雲鬥優遊,或逗弄奇獸,或噴火,或口吐白劍,皆黑底飛金呈現於眼前,無不栩栩如生,仿佛是高人帶給我的一場空山靈雨。

我忍不住讚歎,高人的畫為我這座海昏侯府邸注入了生命和靈魂,使它區別於其他建築,它是有靈性的,那些靈獸與神,活靈活現,呼之欲出。你不能把它僅僅看作是圖畫和裝飾,我覺得它們是活的,好像等著某一天,某一個時辰,都會鼓翼破壁而出,環繞著府邸飛翔。這些畫棟雕梁給這座新府平添一股神仙之氣,使我的內心仿佛找到了皈依。這難道不正是我需要的一個處所嗎?我又叫老虞侯請到他的朋友墨者田纓來府中共事,我恢複了諸侯之位,可以聘家臣了。田纓對我有搭救之恩,和王樵一般,他被我視為信賴的心腹之人。

我在書房安放了從昌邑帶來的漆木聖人屏風,提筆寫的第一篇文字就是給當今陛下的《謝恩表》。

我以一手端端正正的漢隸幾乎是在一種愉悅的心境下寫出了這篇《謝恩表》,行文中充滿了由衷的感恩之情和難以言表的興奮,我認為這是天子給了我一次新生的機會,臣賀除了感激,隻有一遍遍北向而拜,率闔府上下山呼萬歲,萬萬歲。

3

壁畫完工之日,豫章廖太守攜諸多當地名流士紳前來道賀,並受朝廷所托送來很多禮品。我想這證明當今皇上、我的侄兒宣帝對我初到海昏便及時寫上的《謝恩表》是滿意的。一段時期的迎來送往中,盡管多是萍水相逢般的初識與客套的應酬,但豫章郡太守卒吏孫萬世,一個滿臉和善與憨厚的人,逐漸成了我府上的常客。

孫萬世說他先祖是個十夫長,跟隨潁陰侯、車騎大將軍灌嬰平定南方時,是最早來到豫章建城並留下來的軍人之一。幾代過來,孫家早已成了當地人。孫萬世對豫章的山川風物都了然於胸,如數家珍。天氣晴好,我會邀他陪我一道出遊,徜徉於山水之間,我在他的引導下探訪了散原山中的洪崖與簫峰。

洪崖風景殊勝,是黃帝的樂臣伶倫的煉丹之地,他在這裏斷竹而吹,創製了音律,可為樂祖,我在竹篁溪石上幽坐,仿佛能聽到那隔世大宗師天人合一的簫笛之聲,如一絲絲風絮從唇上吹越千年。我真想在這塊石頭上慢慢坐化,變成遊蕩在空氣中的一縷樂音。我拜謁了簫峰的仙壇石室,孫萬世告訴我這是當年仙人蕭史的修真之地,蕭史不知得道於何年代,卻永遠貌如冠玉少年。其尤善吹簫,作鸞鳳之響。而瓊姿煒爍,風神超邁,真是天人一個!而世人莫能知之。秦穆公的公主弄玉,善吹簫,她夢見了這個英俊少年,願同他結為夫妻。穆公按女兒夢中所見,派人尋至散原山,果然遇到了羽冠鶴氅、玉貌丹唇、正在吹簫的蕭史。使者將他帶回宮中,與弄玉成了親。兩人天造地設一對,好不歡喜。一夜兩人在月下吹簫,引來了紫鳳和赤龍,蕭史告訴弄玉,他為上界仙人,與弄玉有殊緣,故以簫聲作合。今龍鳳來迎,可以去矣。於是蕭史乘龍、弄玉跨鳳,雙雙騰空飛到散原山簫峰隱居,當秦穆公派人尋找而至,二人已升天而去。豫章如此美妙的山水無不具有神性、靈性和縹緲的樂感,它令我發現身上有太多俗世的塵垢,以至內心負重,便生出慚愧來。長安的宮闕與豫章的山水,前者使我難以承受其重,使我在重負下不斷沉淪;後者使我獲得蕩滌,身上的重負得到緩釋和減輕,我想如果我生來就是個豫章人,也可能是此生之幸!

可我生於皇族,不為王侯,但為庶民,也是戴罪之身,豈有這裏的豫章人輕鬆自在!我聽到山中的樵夫唱的歌也是那麼單純,采著樵,想著心裏的戀人,回到山下,能讓心上的人擦一把汗,就心滿意足。能和心上的人有一夜之情,死也無憾。

想想祖父擁有滿後宮的萬千妃子,他何曾有過一個值得他心甘情願為之而死的女子?沒有!即便獲得他萬般寵愛的我的祖母李夫人,他也隻能給予地位和物質的賞賜,以此獎賞她討得了他的歡喜。而別的女人,即便他愛著,也隻能讓對方為他而死,為他的地位與權力,也就是劉氏家族的江山社稷而死。像昭帝劉弗陵的母親鉤弋夫人,他要她為家族的帝位而死,以避免年歲尚小的劉弗陵繼位後母長子幼太後幹政。而江山社稷是會易手的,我家的天下也是從秦室得來的,而人死不可再生,他也不能為此而動一點憐憫之心。這就是宮廷,這就是皇帝的愛情,偉大的帝王由於獲得太多,反而失去了人最簡單的東西。我也可能是在不斷的失去中,才會想到這些。有時,我會問自己,你會心甘情願做個簡單的普通人,做個豫章散原山的樵夫嗎?我的內心是拒絕的,即使身為海昏侯,生活在我遠離長安、遠離昌邑故國的封地,我內心覺得自己還是個豫章的客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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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孫萬世,我是有好感的,他確實讓我一時忘了自己尚是被放逐之身,而全身心地把他當作無話不說的朋友。他不僅帶我了解豫章的風土人情,有時候還會送來豫章江裏捕撈到的新鮮的鱖魚和野鴨,還有山中的新筍。每逢這種時候我留下他來飲酒,在鮮魚和時蔬未熟前,我會和他下棋。沒想到,這個孫萬世還是個好棋手,每回我跟他下棋,下得總是難分勝負,欲罷不能,隻有再約下回。而我們飲起酒來,羽觴不斷,他的酒量與我的旗鼓相當。我們談論吳楚之地與齊魯之地菜係的口味特色與差異,我不隱瞞我對美食的喜好,以及對酒藝的講究和濃厚興趣,我甚至向他出示了珍藏的東周時的酒器青銅缶,還有釀酒的蒸餾器。我將府中自行釀製蒸餾出來的白酒盛於青銅缶中,飲用時打開,酒氣濃烈而芳香,未飲便令人陶醉。而用精美的羽觴,飲著芳香的陳釀,食著滿桌豐盛的豫章佳肴,不能不說是人生一大快慰。我尤對豫章江鱖魚的鮮美大加讚賞,還有春季的細嫩竹筍、歲末的臘肉和金色冬筍,俱是時鮮美味,讓我的肉身直接把海昏放置到了裏麵。這段海昏時期為了記述我的心境和對新來之地的好奇,我是寫了多首《遊蹤詩》和《訪仙》《飲酒八首》等篇什,這其中有幾首是與孫萬世的唱和之作,也有讓他轉呈廖太守的一首應酬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