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萬世每回來,我都是開心的,縱使我已把他視為很隨意的好友,他也不失分寸地對我保持著最大的尊敬。據我覺察,他內心是有清高的,但這份清高隻是偶爾表露在對官場的不屑上,他對我還是滿懷謙卑。可老虞侯王樵背後提醒我,告誡我不要和孫萬世這個人關係過於密切。我說:“為什麼?”他說:“我總覺得這個人的後腦勺還長著一雙眼睛。”我笑道:“虞侯,你多心了。海昏是離長安千裏的邊鄙之地,過去有人被封侯到這裏都不肯來,鳥飛來這裏就得累死在中途,我心甘情願來了這裏,還謝了朝廷的大恩,誰還會記掛我,把我放在心上?”王樵就沒再說什麼。日子也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好像從來就是這樣,豫章確乎是天高皇帝遠啊!
但我卻沒有料到還是有一種鳥能不分日夜地飛行千裏,那就是靈敏而強健的信鴿。所以我就不曾留意到,一隻雪豔的鴿子有一日會從雲中飛身而下,扇著它兩片陽光般的翅膀落在海昏侯府後院的欄杆上,像一個不請自來的遠客,發出咕咕的叫聲。它抖動著身上的羽毛,像是要把飛越山山水水的疲憊消除,紅色的眼睛閃著靈性的光澤。而此時一雙修長且妖嬈的手,輕輕伸過來將鴿子捧起,手指靈巧而不易讓人覺察地取下係於鴿腿的信管。
“姐姐的手好美喲!”
一個清脆甜糯的女孩聲,使那雙妖嬈的手趕緊將信管藏入掌心。
“妹妹長得好水靈嗬!”女子的手鬆開鴿子,雪豔的鴿子一飛衝天而去。
“姐姐能將手伸給我看看麼?”女孩笑吟吟地說。
女子大大方方伸出一隻細長的手,手指妖嬈,手掌生姿,手腕如皓月。而另一隻手極其自然地背於身後。
“姐姐的手真美,每根手指都像一支舞啊!”女孩由衷讚歎,表達內心對一隻美手的驚豔。
女子笑了,說:“你這妹妹可真會說話呀!”
我又怎能知道,即便我從昌邑遷到了海昏,仍然逃脫不了朝廷的控製,華羽之下隱藏著殺機。
我在昌邑看日出,那十八年的每個早晨仿佛一晃而過。我到海昏看日落,發現落日下沉時透出一種緩慢而悲愴的儀式感,像是王者的葬禮,既奢侈又黑暗,最終把光芒送入陰沉而荒涼的西山。把我看得啞口無言,滿臉都是一把血跡般的晚霞。
這天日落時分,一個麵色凝重、眼窩深陷的人來到海昏。他通過門人告知,一定要見侯爺!我當初沒認出這位故人,或者說是他這些年來的變化,使我感到陌生,一眼沒認出他來。但當他開口,他說:“王爺,是我呀!”我有些吃驚,到海昏後,已沒人敢稱我為王爺了,我再定眼瞧他,他撲通跪地泣道:“我是夏侯乙。”
哦,夏侯乙,昌邑王府的府衛,我奉詔入京時留在昌邑的故舊。當我再回到山陽時,我那些昌邑王府的家臣府衛已被朝廷強行遣散,流落他方。現在他找到我,來到海昏,一定是經曆了千山萬水的艱辛。他告訴我在他流落的途中得知我獲封為海昏侯時,便找到四五個同期遭遣散的夥伴一同找尋而來,當我將他們都召進門時,他們都哭著跪見我說:“終於又見到王爺了!”我也喜出望外,趕緊叫夫人和老虞侯來見過這些故人。大家見了都又驚又喜,又有一種異鄉相聚的感覺,卻是恍若隔世。我讓老虞侯好生把他們安頓在府上。眾人更是喜不自禁。
5
“酎金預備好了嗎?”每到桂花初發,像白色米粒那般出現,空中的香氣還是隱隱約約,若有若無,仿佛遊絲一樣偶爾讓人撞上之時,我就會想起祭祀宗廟的日子快到了,這時我自然就會問老虞侯。
“主公,祭祀宗廟的酎金早妥了。”王樵回答。他說得胸有成竹,那一枚枚金錠,金光燦燦,如在眼前。我也就放下心來了。
自被廢放以後,我便失去了去長安祭祀宗廟的資格,這幾乎成了我的一樁心病,哪有一個宗室子弟每年不去祭祀宗廟的呢!但一個被貶為庶民的故昌邑王在山陽郡的十一年,是被剝奪了這個資格的。我現在受封海昏侯爵位,祭祀宗廟的資格應該得到恢複,是可以和宗室王侯一起去長安祭祀宗廟獻酎金的。為此我特地給皇太後和皇上連續寫了多道奏章,希望得到他們的欽允,使我作為一個宗室後人可以堂堂正正去祭祀宗廟,並盡一個王侯的義務獻上一份封地的酎金。按規定每年八月祭祀宗廟時諸侯王和列侯都要根據封國人口數向天子獻酎金的,這既是宗室王侯的一種榮耀,又是天子控製諸侯的一種手段。如所獻酎金分量或成色不足,王削縣,侯免國,這一製度自文帝始,諸侯皆不敢稍有差池。我從小隨父王每至八月都要去一趟長安祭祀宗廟,按期參加朝見天子的儀式,並獻上昌邑王國的酎金,以示忠誠。
我也是在這種場合見到祖父的,如果不是跟隨在父王身邊,祖父都認不出我是他的孫兒。父王最初是怎樣將幼小的我引見給祖父的,祖父當時待我如何,我一概沒有印象。隻是父王過世後,我承襲了父王的位置,第一次以昌邑王的身份進京參加祭祀宗廟獻酎儀式,祖父在禦座上向我招呼道:“賀兒,過來,到我身邊來。”我向前幾步,恭恭敬敬向他老人家行跪禮,說:“孫兒拜見皇祖父。”祖父右手支著頰,左手不住向我示意,道:“起來起來賀兒,再走近一點,近一點,讓爺爺好好看看你這個小昌邑王。”
祖父眯著眼,細看著我這個立在他麵前才五歲的昌邑王,他臉上平素刻著威嚴的皺紋此時變得柔軟,慈祥裏暗含悲傷。他想到了逝去數年的此生至愛的李夫人,想到了和李夫人生下的兒子、不久前病故的劉髆,眼前唯有這小小的孩兒身上才顯現出李夫人和兒子劉髆的影子。
祖父看著我,如同看見了我的祖母,看見了父王,我在他眼前是三位一體的,我注意到祖父的眼眶紅了,在這種場合,他是不能失態的,為了不讓別人看到他內在的情緒,他努力克製著,向我點點頭,臉上微微帶笑地說:“好,好,去吧,孩子。去吧。”
一年後祖父也駕崩了。
從此,祭祀宗廟對我有了特別的記憶和意義,它不僅僅證明我的高貴血統和地位,它還證明了超越了森嚴等級的直接的血緣和親情。站在宗廟裏,我似乎永遠停留在五歲,用五歲的眼光和透明的心智與祖父與曆代先祖對話,我是幹淨的,是高祖和祖父眼裏一個質樸的孩子。我的心永遠像獻祭宗廟的黃金一樣高純。
被廢放昌邑期間雖然我失去了祭祀宗廟的資格,可年年我都要老虞侯備足祭祀的酎金,並交代他:不能動。即使我不能每年如期去獻酎,但那也是給祖先準備的,總有一日我會去長安親手獻祭,即使不能,我帶到土裏也要親手獻給祖先。
我寫給皇太後和皇上要求恢複我祭祀宗廟資格的奏章是真摯而懇切的,我行文的語氣可以把我的身份降到無比卑微,對於當今皇上與皇太後顯示我由衷的臣服與萬分的敬仰,仿佛我生來就是卑躬屈膝做他們的臣下的。但是,請看在擁有一個共同祖先的情分上,允許我加入每年祭祀宗廟的親人的行列。
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內心突然湧出一股感動,仿佛觸摸到了皇室的親情,這種親情帶著一種久違的陌生與渴望,是我在呼喚它,像個被家族遺棄的孩子,一刻也沒有停止。我在寫這篇文字的過程中數度落淚,夫人看到,佯裝背過臉去,我知道她在偷偷拭淚。文字寫完後,我的內心有了祥和與安定,還有溫暖在升起,夫人看著我時,她的臉在雁魚燈的光亮中顯得分外動人,我真想握著她的手,說幾句不無深情的話語,說出這些年來她對我的陪伴的感激。可話到嘴邊,又沒有說出,她應該是懂的。
“你看!夫君,今夜這滿庭的桂花都開了。”她說。
我深呼吸一口氣,夜氣帶著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進入肺腑,真令人神清氣爽,我說:“多好啊!”南方的夜晚如此美妙而寧靜,仿佛包含著更深更廣闊的事物。夫人吸一下鼻子說:“香。我要把這些收藏起來,放到枕囊裏。”我說:“是啊,還可用這香釀桂花酒呢!”夫人說:“對呀對呀,還可以做桂花糕、桂花湯圓呢!”我說:“還有桂花魚,桂花肉,桂花鴨,桂花雞,桂花蛋,桂花粥!”一時說得興奮起來,好像眼前就擺了滿滿一桌桂花宴。這時七個姬妾過來,說:“主公和夫人興致怎如此高,也說來與我們姐妹分享一下。”我笑著說:“好好好,明天我們府上就可開一席桂花宴了。”
“桂花宴,好哇好哇,這名字一聽就新鮮,一定大有講究吧!”姬妾們一聽都樂得跳了起來。這個說:“當然有講究,不講究,還叫什麼桂花宴?”那個說:“不講究的,是王八宴。”另一個問:“夫人,這桂花宴,怎麼個講究法?”眾人都好奇道:“是呀是呀,夫人說來聽聽!”
夫人說:“你們先靜一靜,別把香氣都驚跑了,那便沒有這桂花宴了。”
眾人“噢”一聲,齊聲道:“八成就是叫我們姐妹吸空氣吃桂花宴哪!還不如王八蛋呢!”
夫人故作生氣道:“就你們嘴饞,一點雅興也沒有。”
眾人不免失望而掃興地說:“哦,原來真是如此啊!”
我看著她們這般輕鬆開心,也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意。我的目光與雁魚燈散發的光暈在她們美麗的身體上形成了一種同構,她們絢麗的衣飾彩裙在光芒中猶如黑夜盛開的耀眼繁花,暗地妖嬈而璀璨,這甚至是我在昌邑時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也是我在未央宮未曾領略到的。府中的人與物、屏風、雁魚燈、連枝燈、鼎、案、卷帙、香爐、絲帛、滴漏、銅鏡、漆具、鍾磬,都像是把柔軟與靜美嵌在一個畫麵裏,紅色的燈光,黃色的銅器,柔軟的帳幔,光滑的木具配上精美的雕飾、木質的花窗,與金碧輝煌的銅燈盞,交相映襯,彼此照耀,發出各自不同的光感。姬妾們清脆如銀鈴般的歡聲笑語,香鬢雲影,使所有的靜物都流光溢彩,奢侈而華麗,我目光瑩瑩竟然對此夜產生了一股莫名的憐惜之情,好像害怕它轉瞬即逝,我大聲吩咐府仆:“把所有燈都點亮了!點亮所有燈!我要飲酒,我要跟美人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