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豫章(3 / 3)

“主公,你今夜真的要擺桂花宴呀?”一個嬌小的姬妾問。

我說:“今晚我要和你們在桂花香氣裏痛飲狂醉,把這個夜晚留在這裏,不讓它溜走。你們跟我一起拽住這個夜晚,拽住滿夜的香氣。”

姬妾們頓時歡呼:“主公萬歲!”

我趕緊用手指屏住唇心朝她們長噓一聲,說:“我已不是萬歲,你們這麼一叫,倒真要把這麼美妙的夜晚驚嚇跑了。”

姬妾們嚇得立即噤聲,我說:“走走走,我們到庭中桂花樹下飲酒去。美人,今夜不醉不休!哈哈哈哈!”

我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放鬆,很久沒有這麼快活地恣肆了。在我擁著夫人和姬妾朝庭院走去時,無意間回頭,我發現連枝燈影裏有一個美婢在那裏窺視,待我再想看清楚時,她就消失了,仿佛一縷散香,消失在馥鬱旳夜色裏。

6

次日一早,濃霧滿天,白茫茫、濕乎乎的。我沒有想到,在後院的樹林裏,老虞侯王樵和夏侯乙,正處死女奸細,他們以古老的殺人不見血的方式要把那個美婢用繩子勒死,老虞侯對這個暗地定時向揚州刺史柯傳遞府內消息的婢女早有覺察,當她再次要出門向外麵將府中姬妾喊海昏侯萬歲的消息傳出時,被王樵截住。

老虞侯知道這一消息傳到朝廷將對主公帶來的惡果,他隻有采取非常手段斬除這個可怕的隱患。

那個婢女知道最悲慘的結局降臨了,她反而沒有懼怕,好像早料到這一刻會發生,她的麵孔白淨,五官精美,根本不像是下人出身。虞侯問她:“你是誰?為什麼要幹這般背叛主公的事?”

婢女回答:“我的出身比你高貴,我的祖父曾是禦史大夫,因隨燕王劉旦叛亂而被殺,家小淪落為奴,為保全兩個妹妹不被充為邊關營妓,我才答應為朝廷做事。”

老虞侯聽罷,沉默了。夏侯乙手舉勒索,要她跪下,她照辦了,但並不畏縮,挺直雪白而細長的脖子,眼睛不眨地盯著天空,那裏有一隻鴿子在盤旋。

夏侯乙將繩索套住她的頸,她不掙紮,隻安靜地任其擺布,好像身體已不歸自己所有了。夏侯乙朝那裏觀望,什麼也沒看見,便好奇,問:“你看見了什麼?”婢女嗤地一笑,嘴角流露的是一絲傲慢,她說:“我看到了孤獨。”夏侯乙歎口氣,不無憐惜地說:“你這麼年輕,不悔恨嗎?”

老虞侯揮手製止夏侯乙多舌,婢女說:“來吧!”她閉上薄薄的眼皮,黑色的長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嘴裏輕輕叫了一聲:“妹妹,我走了。”

老虞侯朝夏侯乙做了個堅定的手勢。

一雙粗大的手拉一頭繩子,一狠勁,套在中間的細細的脖子就斷了。

7

在過去的幾日裏,虞侯王樵告訴我,府中有個婢女手腳不幹淨已將她打發掉了,我想這也是難免的,便沒放在心上。府裏上下對這種人都是鄙夷和不屑的,也沒有誰去細究。可這事卻使一個人暗暗驚出了一身冷汗,她叫張修,是老昌邑王的舞女,原來是得過老昌邑王劉髆厚待的,她的年輕而鮮豔的身體曾使老昌邑王劉髆欲罷不能。劉髆死後,她自然沒受到老夫人待見,做了侍女。這之後,原以為年輕昌邑王看在他父王的麵子上會厚待她,豈料也是一如往昔,眼見著朱顏凋落,張修自有滿腹委屈,隻抱怨老昌邑王連個妾的名分也沒給她,新的昌邑王也不念父王的情分,自己落了個終生為婢的命運。這時暗裏就有人來接近她,給她一些好處。她正窮愁之時,便也樂得,漸漸人就叫她將府裏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消息傳遞出來。一來二去,好處多了,似乎人就變得心虛起來,覺得鬼鬼祟祟,怕明裏見人似的,便知道落入了人家的圈套。隻是人家對她說:“你別怕,給你好處的是官府,你的靠山比他一個廢掉的王強得多。”那意思不用想,要她做這些事的是朝廷。朝廷要隨時掌握廢帝的情況,最好是在府中安插上人,那麼,她張修被選中了,她充當了日夜都可以最近距離監視廢帝的人。張修是聰明人,她明白朝廷是將她當賊來用,不是偷東西,隻是密切注意主人的動向。有時她傳出的一句話,可以讓府上所有人人頭落地;有時她稍有不慎,兩邊捏死她就會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輕而易舉。

張修也就愈加謹慎,愈謹慎也便愈提心吊膽,夜夜噩夢纏身。而一個聲音似乎在夢裏對她說:“不要怕,隻要按我們的話做你就是安全的。”

有時她想,我這一個日漸色衰的女人活得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究竟為哪般?好在府中老虞侯王樵偶爾夜半會像個鬼魂般溜到她的房裏來,給她片刻的瘋狂而溫暖的歡悅。

張修敏感地意識到,每次越是與老虞侯瘋狂歡悅的時候,越是最危險的時候,哪怕在亢奮快活得忘乎所以時不小心吐露一個字,也可能招致老虞侯的起疑。

張修知道,老虞侯王樵就像府上一條忠實而又過敏的看門狗。他若覺察到稍有威脅主人的人,都會冷酷地把對方掐死,縱使跟他有多年肉體關係的張修也不例外。而老虞侯的嘴同樣死緊,幾乎套不出一個不利於主人的字。所以兩人在一起電光火石般激烈交會,汗流浹背,也都各自抿住嘴唇,狠勁地運動身體,彼此一次次衝撞著把對方帶向懸崖峭壁或是波峰浪穀,也都不吭一聲,隻是閉眼來享受。

張修覺得這個老家夥既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僅可得到一點溫存的情人,也是最可怕最危險的敵人。他們兩個總有一個會死於對方之手,隻是不知道是誰殺死誰。但她知道這個老鰥夫是愛她的,如果他們不是敵人,他可以為她而死。如果她是王府的敵人,他會毫不手軟地殺了她。有一次兩人在溫存的過程中,張修想到這些,趴在他的背上突然傷心地哭了起來,老虞侯問她:“怎麼了?”她使勁搖頭,再問,仍是使勁搖。老虞侯停下來:“究竟怎麼了?”張修隻說:“別停下,別停!讓我們一直這樣下去,多好!”

老虞侯不再問,使勁將生命的激情和熱力噴薄出來。他的麵孔仍像石塊一樣黑暗而冰冷。

8

主人被頒封為海昏侯時,張修收到飛鴿傳書,令她千萬不能暴露,而須藏得更深更好。她唯一做的事就是將主人伺候好。主人對她信任了,她就安全了。隨主人遷至遙遠而偏僻的豫章海昏,原以為那些噩夢也隨之煙消雲散,她隻負責安排主人的飲食,日子似乎也比以往要順暢和輕鬆。可有一日,她似乎在睡夢中又聽到了那個可怕而熟悉的聲音:“好好在府裏待著,別忘了自己是什麼人就是了,隻要按我們的話做你就安然無虞。沒特別的事,我們不會再驚擾你。其餘的事會由別人去做!”

後來她注意到新來的一個美婢,人看著挺討喜的,她卻頂替自己,做著向外傳遞消息的風險事兒。而這個女孩是不知道自己潛在身份的。

令張修心神不寧的是,她幾次在府裏發現老虞侯王樵已開始察覺到那女孩做的事了,當那女孩端著一盆玉蘭花從廊前經過時,她發現老虞侯假裝不經意地尾隨其後,老虞侯冷漠的臉上覆蓋著一層更深的冷漠。女孩一次從後門出去,老虞侯指使一個門人跟蹤而去。張修內心為那女孩擔憂,卻又不能提醒她,以免暴露了自己。有一次,張修在廊道上與女孩擦肩而過,女孩仍端著一盆新鮮的花要送到主人書房去,張修見四下無人,忍不住想暗示她,碰了她肩一下,女孩停住,一張幹幹淨淨的臉,喚了聲:“姐姐早。”張修正想說什麼,忽然見一個門人正拐入斜角的茅房。而茅房裏老虞侯身影晃動了一下,正冒出來。張修急忙朝婢女笑笑迅速走開。幸好老虞侯沒有撞見,張修暗自透了一口氣。

這天半夜老虞侯摸到張修房裏,張修想和他溫存,老虞侯木頭一般,沒有反應,張修料他心裏有事,輕聲問道:“怎麼了?”老虞侯隻說:“你睡吧!我,坐會兒。”張修睡了一覺,發現他還坐著,天擦亮時,他悄悄出去了。

接著,那個婢女就仿佛消失在空氣裏。張修感到這個世界每一寸空氣都是危險致命的,無論在昌邑,還是在海昏。府中那些嘻嘻哈哈的姬妾怎麼感覺不到呢!庭園裏玩耍的那些主人的小兒女是真正純粹的,他們天真而稚拙,隻專注於眼前飛過的一隻彩蝶,或地上的一莖花草,那彩蝶和花草才是他們的世界,可他們也是生活在這危險的空氣裏呀!張修想到這裏,才發現人是多麼身不由己,豈止是她,豈止是那婢女,豈止是這些孩子和姬妾,豈止是決定一個女孩脆弱生命的老虞侯,甚至是主人,好像所有人的命都在一個大網裏,隨時可捕可殺,誰也無處可逃,無處可藏,隻是有待於時間罷了。

過了幾日,張修又看到一個新來的女孩走過廊前,端著花盆去給主人書房換新鮮的花。女孩低著頭,像是盯著自己的腳尖在走路,一步一步,仿佛走在空氣裏。

9

這年八月祭祀前夕,朝廷給我的答複終於到了海昏,我滿心歡喜,真想回首吩咐虞侯:“馬上裝好酎金,準備去長安祭祖獻酎!”可一打開回簡,上麵的字字句句都是冷酷的、挖心的,借用朝中侍中金安上奏宣帝的原話:“劉賀雖然已是列侯,卻是為上天所拋棄之人,沒有資格奉宗廟朝聘之禮。”

我那侄兒宣帝沒有被我的奏章所打動,而是完全采納了金安的諫言。也就是說,通往長安祭祀宗廟的路徹底堵死了。

我雖身為海昏侯,卻不僅是為上天所拋棄,也被朝廷所拋棄,更為宗廟拒絕在千山萬水之外,我是在魯國受聖人之水乳哺育的人,為宗廟所拒絕,至大的哀痛莫過於此。閱罷朝廷回複的簡冊,我不禁放聲大號,吐血三升,暈厥過去。

那卷朝廷回複的簡冊摔在地上,上麵灑著我口噴的鮮血,像一卷散佚在煙雲中的紅色碎袖。

夫人和姬妾都花容失色,老虞侯王樵忙著找醫師前來救治,侯府上下無不焦慮萬分,籠罩著一片沉沉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