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魅鏡(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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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起床我從鏡子裏突然看不到自己了,記得從前聽老人說,沒有靈魂的人,或死者,照鏡子是看不見的,我不禁嚇了一跳,鏡子上像蒙著一層雪,白蒙蒙的,空曠而茫然。

這是父王遺下的昭明銅鏡,由皇宮最好的工匠所製,是祖父寵愛祖母李夫人送給她的禮物,後來祖母又留給了她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父王。父王自然又留給了我,隻是我過去很少照鏡子,僅僅是將這麵銅鏡作為家族的紀念物品,一直小心地保存著,府裏的人也知道這麵鏡子的來曆,都看得格外貴重。回到山陽以後,一下覺得自己老了,就自然照起了鏡子,鏡中的人似乎已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麵孔上好像有了晦暗的暮色,發間甚至還出現了少年白,夫人要為我拔掉,我說:“不必了,讓它留著吧!伍子胥當年過昭關,一夜白了頭,我被逐出未央宮,畢竟還沒有發如雪呀!”

夫人說:“夫君還尚在年少,大把韶華仍在我們手中,這春花秋月、四季果蔬,總還是可以品賞。這山陽厚土、故人情懷,總還是讓人有家的感覺。這琴棋詩賦、音樂歌舞,總還可以排遣身邊的寂寞。”我說:“給我一點時間吧,讓我養好傷口。”夫人說:“傷口可以養好,而餘生呢?”我說:“我要用盡餘生來悲悼那些為我而死的昌邑舊臣。”夫人說:“夫君呀,永無止盡的悲悼是無用的。”我說:“那該怎樣?”夫人說:“你要快樂地活著,剩下的事,他們已經做了,或還有人在繼續。”我說:“依夫人這麼說,我就是行屍走肉了。”夫人道:“你仍是朝廷的眼中釘啊,你的一舉一動,還逃得過誰的眼睛呀!隻要你好好活著,就夠了。”我說:“也許原來的我,已經死在長安了。而現在的我,正在一點一點枯萎。”

我每天從鏡子裏目睹的仿佛便是一個正在慢慢枯萎的陌生人,而他突然消失了,我倒覺得驚恐,那鏡中的人好像是我活著的見證,他的消失使我隱約發現內心對於死亡的害怕。我轉頭對夫人說:“我怎麼看不見自己了?鏡子是空的,照不到我!”夫人說:“那麵鏡子太舊了,也該磨一磨了,我讓虞侯拿到門口的磨鏡人那裏去磨一下就會像新的一樣。”我“噢”一聲,像是恍然大悟。

老虞侯王樵將昭明鏡仔細用布包好,說:“主公放心。等我拿回來,它就光可鑒人!主公就會看清自己,依然是英俊非凡。”我說:“虞侯,你也會說讓我開心的話了。”王樵臉上擠了一點笑,挾著鏡子出去了。

2

昌邑城不是很大,也算熱鬧,大街小巷分割與坐落著幾千戶人家,旗亭市場離故昌邑王府不遠,周邊來往的人也就不少,若是逢著開市,人就更多。過去我還沒太留意這份熱鬧,府邸門口正對的燈籠巷是中心街衢,南來北往的人都會在這裏轉悠,一茬走過,再來一茬。昔日我進出也是熟視無睹,我自重回昌邑後,大門是關閉的,有人進出也是從邊門。而正對這扇門不到一箭之地遠的巷口轉角處,就有一個外地來的磨鏡人好像突然看中了這裏的生意,整日樂嗬嗬地坐在那裏吆喝招呼人家磨鏡,常見大姑斏小媳婦嘻嘻哈哈跑來將裙裏掖的銅鏡取出來給磨鏡人打磨拋光,又風一般歡歡喜喜收起嶄亮如新的銅鏡而去。

老虞侯王樵一雙洞若觀火的眼睛,早就留意到了這個磨鏡人。這使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磨鏡人也就自然有所覺察。當身懷武帝秘遺銅鏡如藏大技的老虞侯徑直從那扇被磨鏡人盯緊的門裏出來,且徑直朝他走來時,已是無事可做的磨鏡人把頭扭向另一邊,佯裝沒有看見。好在周圍還有幾個頑童在嬉鬧,兩條無聊的黃毛土狗正糾纏在一起,為爭搶一塊陳舊而幹枯的骨頭撕咬著對方的皮毛,卻不見凶猛的野性,頑童便極盡其挑逗之能事,將那塊骨頭撿起又朝狗身上扔,狗也明知那骨頭早無油水肉渣,一臉不屑地視之如草芥,但無聊之中它們也頗為應景地對頑童的挑逗予以迎合,彼此之間隻在各自皮毛上撕撕咬咬,在灰土裏翻翻滾滾地打鬧糾纏,如同不傷皮肉的自娛及娛人。

老虞侯王樵走近磨鏡挑子,磨鏡人才假裝將視線從打鬧的土狗身上收回來,“哎喲”一聲熱情有加地跟王樵打著招呼:“客官來了。”王樵沒回應,站著,悶悶地看著他,之後,拿出布包的銅鏡,嘴裏幹巴巴地說:“這件東西,你好好打磨一下。”磨鏡人臉上掛笑,雙手接過銅鏡,不由叫道:“昭明鏡,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寶物啊!”王樵隻是說:“過去,可不怎麼見過你呀!”磨鏡人嫻熟地擺弄著手中的工具,一絲不苟地開始打磨那麵銅鏡,嘴裏看似隨意地接話說:“手藝人,吃四方飯,哪裏有活幹,就往哪裏去。”說著又將銅鏡端在手裏細看上麵的精致紋飾,不住讚歎,“真是好東西,不到寶地,還真沒有見到這等寶物的福氣。”老虞侯便不言語,隻是站著,兩眼看似無神實際上在仔細觀察對方的一舉一動。他就那樣站著,磨鏡人似乎能感覺到有一股無形的逼迫之力朝他身上壓下來。

這股力量自然是來自這個看似木訥且笨拙的一身黑服的老家夥,他居然不接觸對方的身體,就把力量壓迫到人身上,這老家夥的內力深不可測。磨鏡人手上的磨鏡動作變得吃力而遲緩,他屏氣凝神,好像在使盡全身功夫用心細致地打磨那件寶物,其實他在拚盡所有內功與老虞侯較量。老虞侯麵色漆黑,身子一串錢般一動不動,磨鏡人滿頭滿臉已是汗如雨下,磨鏡人辦過多少事,還真是罕逢令他頗覺吃力的高手。京畿一帶也是能人無數,在他遊走之處,卻是從無失手,沒想到山陽卻不簡單,一個老頭就這般難纏,廢帝身邊還不定藏著多厲害的角色。

老虞侯王樵隻想試一試對方,他開始說的那句話聽起來幹巴巴的,輕描淡寫,卻是話音裏內含真力,一般人聽到必定耳內嗡嗡震響如一把針般刺入人的耳膜。可他隻是先行試探,用了兩成真力,不想磨鏡人渾然沒事般便已化解,回答也輕輕鬆鬆的滴水不漏。王樵便料定來者不是善茬,在對方低頭磨鏡時,便發出了七成內功想挫挫他的銳氣,警告他昌邑王府不是好惹的,沒料到他還一邊手中的活不停還能應付過來,心下不禁暗忖:這才一個盯梢的角色,就如此了得,背後定然還有更非比尋常的人物,看來萬萬不可掉以輕心。正尋思不想輕易放過磨鏡人,那邊頑童一陣大呼小叫,吸引過來一幫人。原來這時一條白母狗經過,兩條黃狗便鬆了撕咬,其中一條強盛喝退了另一條,它一縱身趴在正啃骨頭的母狗屁股上專注地抽動起來,母狗也順從地伏低身子,嘴裏咬著骨頭不放,還發出嗷嗷快活的叫聲,使得頑童們大樂。

老虞侯朝地上石頭上唾口白痰,探鞋用勁蹭一下,磨鏡人看到一個深如坑的鞋印,硬生生凹入石頭。他不動聲色將磨亮的銅鏡用布擦幹淨後又隆重地以衣袖拂拭一遍,遞給虞侯道:“客官,照照看如何。”老虞侯從鏡中看到一張木頭般毫無表情的臉,點點頭,用布將銅鏡仔細包好,從袖裏取出一吊五銖錢付給對方,磨鏡人客客氣氣點頭稱謝。

3

這天夜飯一吃,磨鏡人就犯困,倒頭就睡下了,隱約聽到響聲,起初以為是隔壁房東屋裏的聲音。兩口子總是夜裏行那男女之事,如同拆床板般,響動極大。剛住進來覺得好奇,總豎耳朵聽,直到隔壁折騰的動靜漸漸弱下來,轉為鼾聲,時間久了,也便了無趣味,該睡隻是睡,任隔壁翻江倒海反而捂著雙耳。這回聲音似乎倒有了節奏,再聽,是有人在敲門。磨鏡人隻好迷迷糊糊起來,嘴裏說:“租錢不是早付過了嘛!”撥開門閂,進來一個下巴光滑的漢子,不是房東,漢子似老熟人般,隻問他借一把刀用用。磨鏡人回身便去找刀,他掀開枕頭,每晚放於枕下的刀竟不見了,他一急,從床頭翻到床尾,哪有刀的影子。回頭再問光下巴漢子:“你要借刀幹什麼?”那人卻不見了,門卻是關著的,閂也是上著的,根本沒有撥開過,磨鏡人心裏道,這倒怪了。

4

老虞侯把銅鏡交給我的時候,什麼也沒說,他整日就像個悶葫蘆。從此我卻從鏡子裏看到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使我大覺驚異與吊詭。

鏡子裏經常會出現祖父那張滿是淫欲線條的臉,有時顯得顧盼自雄,不可一世,沾沾自喜。有時候色眯眯的,不乏嬉皮笑臉,有時候他專注地用手指捋著油光水滑的胡須,還會蘸口唾沫,使上唇的兩胡子像兩把短刀一樣勁拔。我發現祖父原來是個熱愛鏡子的人,是個自大與自戀狂,這種秘密是鏡子提供給我的。它使我對身為帝國偉大君王的祖父又多了一些不為人知的認識,這個祖父似乎更加真實,他的氣息我都能夠聞到。

我從鏡子裏看到了傳說中李夫人的國色天香,那是初次得到祖父臨幸的祖母,那是舅公的得意之作《佳人曲》中的祖母,她照鏡時留下的麵容真叫得上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這種女子似乎世間不會再有,她嘴角不經意間的風情,就足以敵過後宮的三千粉黛。鏡子裏甚至呈現了李夫人的許多不同身影,仿佛鏡子貪戀一個人的美,就將她強行留在深處,鏡子是有記憶的嗎?李夫人的美難怪能把閱色萬千的祖父,迷得變成純情專一的少年郎般神魂顛倒,又是吟詩又是作賦的無法自持。鏡中祖母去世前憔悴的容顏,讓我看見了她眼神裏有著世間的美和痛苦,令我心碎。一代傾國傾城的佳人被疾病無情掠奪,剩下的隻是衣袖遮掩的荒涼,她又怎忍再讓祖父看見?一道屏風隔絕了兩個有情人對視的目光,兩張臉從此淪為兩個世界,祖母把她的美凝固在風華絕代時,而將憔悴的容顏提前埋葬在黑暗裏。

祖父在朝那個美人遠去的世界百般呼喚時,又不斷臨幸別的女人。一次竟見到祖父和一個雪白的身體扭結在一起,那居然是他在與同父異母的公主亂倫,這一幕使我感到鏡子的可怕與汙穢。鏡子裏麵似乎是無窮的,但它總與你相關,而且鏡子是比每個照鏡人更為自戀的,它儲藏著那些所見到的一切,以證明其非同凡物,而又讓我們淪為它的俘虜與被虐者。

我聽說有一種昭明鏡是魅鏡,沒想到它如此詭異。有一天我還看見一個陌生人從後麵襲擊了我,後腦勺有一陣灼痛。我猛然轉身,身後站著夫人,夫人見我滿臉驚惶之色,不禁感到奇怪:“夫君,你怎麼麵色這麼難看?哪裏不舒服嗎?”我擺手:“不不不!”又以手捂頭道,“是頭痛,頭突然痛。”自從鏡子被磨得嶄亮如新之後,它不斷吸引我去照,有時能清晰地看見自己,這一天就平淡無奇。而有時就會看到一些異象,這一天便會發生出乎意料的事。這些事也不盡是壞事,也有的給我驚喜。

我在鏡子裏不僅見到了祖父、祖母、舅公、父王、母親那些離世的人,也能見到一些即將發生的事,或是模糊隱約,或是某種物象的暗示,令人頗費猜疑。我在鏡子裏看見過一隻蛺蝶,它隻是那樣任性地飛著,忽遠忽近,依依款款,似是有所寄意,觸動我內心那根柔軟的弦。我握著楊雩的那束發絲,感應到了一個風一般美妙而驚豔的奇女子山高水長的深情寄意。人世浩蕩,山水渺渺,她怎麼樣了?她身居丞相高位的父親楊敞怎麼看待這麼一位千金?她暗裏所行之事楊敞是否知道?楊敞行事一向謹小慎微,給人的印象深不可測,據說霍光密謀廢我之時,讓人上門征求楊敞的看法,楊敞在府上來回踱步,久久不語,還是他的夫人司馬氏越俎代庖讓人轉告支持大將軍,楊敞後來對夫人大為埋怨。這父女之間究竟是否同心?令人頗為踟躕。但我的廢黜結局,應該是他們都不願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