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魅鏡(2 / 3)

鏡子中,我還看到一個斜眼的人,朝陽的臉孔帶著春秋之色,背光的臉上滿布廢棄城郭的煙雲,仿佛是來自顛沛流離的亂世,他斜扛著一袋鼓鼓囊囊的竹簡,匆匆奔過了一座青色的石橋,歪歪斜斜的姿勢像風吹的灞柳,偏向一邊,潦草的動作如同在逃避身後緊急的追捕,令疑竇叢生,我看見這人倉皇逃進了府門。我問:“虞侯,是不是有外人跑進來了?”王樵說:“主公,大門是關著的。”我說:“我怎麼覺得有人進來?”王樵說:“是風聲。”我說:“奇怪呀,我明明看見有個斜眼人,扛著一袋子竹簡。”我以手比畫一個袋狀物說。王樵不緊不慢道:“燈籠巷陶老六,是斜眼,一個賣書的,可去年就死了。”我“噢”了聲,還是問道:“怎麼死的?”王樵虛著眼睛,稍微想了想,說:“好像是,盜了人家私藏之物,被人追殺。”我說:“是什麼緊要東西?犯得上殺人?”王樵說:“人殺了,東西不見了。”我說:“咱們府上是否有人跟他熟?”王樵說:“都是昌邑的老人。陶老六出事前,來府上求幫忙。想進來避一避,我沒答應。”

5

幾天後,王樵吿訴我,在後院牆根的老樹下挖出了一個袋子,我“咦”一聲竟有了好奇之心,隨老虞侯走出書房,經過西廂,踅入回廊,轉過亭榭後的假山,見兩個府傭荷鋤站在老銀杏樹下,腳邊靠牆處,是個新刨的土坑。

我走過去,見坑裏露出一截袋子,我說:“取出來看看。”老虞侯分開兩個府傭,蹲下身,兩手分開覆在袋子周圍的泥土,費了不少勁,才從坑裏把袋子拎出來,我看這袋子就眼熟,是見過的。老虞侯把袋子打開,正是一捆捆竹簡,顏色暗紅發黑,但字跡清晰,顯然是舊物。我翻了翻,裏麵有列禦寇的《天瑞》《黃帝》《周穆王》《仲尼》《湯問》《楊朱》《說符》等竹簡,還有數卷《春秋》的鳥篆,十分珍貴罕有。我跟王樵眼神對了一下,他便將府傭支開,說:“沒事了,你倆忙去。”他一邊打掩護地說,“這是先王小時候不願讀的書,叫人埋了的。”我等府傭走開了,對他說:“果然是了,這應該就是陶老六的隱藏之物。”老虞侯說:“蹊蹺!”我說:“先放到我書房去,蹊蹺的事多著呢!”我轉身走回書房,身後仍聽到老虞侯嘴裏嘟噥著:“蹊蹺。”

那些殘篇舊簡仿佛是遙遠歲月連接我的一個甬道,我從中似乎觸摸和看到了一個更為幽深與無盡的天地。那裏魚龍翔集,人和各種動植物都活在寓言般的昨天的世界裏,但那個世界又包含了今天。它是父王遺留下來的昭明鏡的一種延伸,而我懷疑那麵鏡子似乎就是想把我引向那裏。我從此日複一日開始迷戀上了那些古舊的竹簡,我甚至可以從其中的一小段文字裏讀出更多的文字,甚至層出不窮,一卷卷竹簡在手上鋪展,好像沒有盡頭,竹簡上的文字看似簡潔卻包羅萬象,山陽郡、昌邑國、泰山、長安、未央宮,都被浮現在簡書上綿延的黃昏般起伏不定的山巒與波浪所覆蓋,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我幾乎被這打開來便綿延不絕般的長卷所吞沒。

有一天我終於停住手,告訴自己不去碰那些奇怪而蘊藏無比力量的竹簡,我甚至起過讓老虞侯把它裝進袋子裏重新埋回去的念頭。可既然已經挖出來了,這袋書就肯定不會回到那土坑裏去再被埋藏。這個時候我發現沒有比鏡子裏更好的安放這些書卷的地方了,把這些古人散佚的書卷藏到昭明鏡內,既安全可靠又不至於讓我忍不住觸碰到,想到這裏我不由暗自得意,仿佛一個永久的秘密可以私藏著不被覺察,那是一種獨享一份驚天財富而又秘不示人的隱秘快感。當我把一袋書藏入鏡子中時,還是把一冊《春秋》鳥篆殘卷留了下來。我不想細研那些文字的微言大義,隻想閑時提筆臨摹那些構成奇特文字造型的筆畫,如同一些難以言狀的心象,那是我偶爾會有的一種痛苦的抑鬱與隱秘的驚喜。在整個府中,隻有老虞侯王樵是清楚我的秘密的人,我不怕他知道我的秘密,他緊閉的嘴唇,除了我,一般人是撬不動的。但他卻不明白我的秘密是他帶進來的。我同樣不知道他是怎樣使那麵鏡子被人重新磨光之後,就產生了驚人的不同。好像那麵鏡子被磨掉了表麵的一層覆蓋物之後,露出了裏麵的真相。而過去與現在,以及我的周圍,還有多少真相是被遮蓋的呀!

6

燈籠巷的陶老六真的是死了嗎?我分明從鏡中看到他扛著那袋書逃進府來。而那些追殺他的人也好像下落不明地消失在鏡子裏。父王從鏡子中看到過祖父的亂倫嗎?抑或這一幕也曾使他既困擾又鬱鬱寡歡?

如果不是我親眼從銅鏡中看到那些景象,根本就不會相信。而那些鏡子讓你看到的一切,無不讓你麵對他人懷有難言之隱。這也就是銅鏡的狡黠與陰險,如同使人落入了一個陷阱,那個陷阱就像後院刨開的那個坑,裏麵的那些竹簡既深不可測又令你欲罷不能,你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拋棄或再度隱藏起來。可昭明鏡是府裏上下都知道的父王故物,被視作傳家之寶,又如何能夠拋棄?

我試圖用多層絲綢把它包起來藏到箱子裏,永不取出。用這種不光明正大的手段隱藏一件府中如此重要的器物,似乎有違常理。而鏡子是要見光的,把它長期置於黑暗中會儲藏更多的陰氣,於家族是不吉的。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之前,我還隻有將昭明鏡置放在原處,我隻有盡量避免去照鏡子。盡管它一再引起我的好奇,要把我的眼睛和臉拉進鏡子裏,但我這時就會努力麵對聖人的屏風,念著屏風上所書的聖人事跡,我把自己當作內心皈依了聖人的弟子。

我念道:“孔子年三十五……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齊人稱之。”

這年歲末,一個鼻梁貼著膏藥的胖子,趕著滿載著箱籠和銅器的馬車迎麵而來。那馬車因上麵堆著層層疊疊的東西,跑起來東倒西歪,發出支支吾吾的聲音,大有壓垮的危險。趕車人麵孔黧黑,不事整潔,在道路的盡頭勒住了馬韁。站在馬車前麵的是三四個等待卸車的漢子,他們都是趕車胖子的熟人,往來密切的關係已經使他們疏於見麵時的寒暄,而長途的販運也使胖子麵部麻木,倦於使用表情,滿臉的仆仆風塵之色使他像戴著一件麵具。

老虞侯王樵跑到書房告訴我:“主公,按照你的意思新定製的一批府中器物已經到了。”這是我再尋思後所想到的一個辦法,要讓一件器物不被注意或遺忘,你隻有讓它消失在更多的器物中,何況我是一個有嚴重戀物癖的人。我為府中重新添置了幾盞青銅雁魚燈、青銅連枝燈,以及青銅奩、青銅火鍋、樂器,整套的羽觴、漆盤、漆盒、玉耳杯、博山爐、畫屏等物件,我想將漸顯陳舊的府邸重新增添活色生香。

門對麵的磨鏡人看著這忙忙碌碌進進出出的景象,麵生好奇之色。噢,他又一想,是喲快過年了!

7

雪地上空無一物地白,依稀隻有鳥跡,府役老關一早起來掃雪,整個天地好像人跡罕至,他嗬地吐一口氣,也是白的,像煙霧。他還是從台階開始掃雪,漸漸在庭院裏清出一條黑色的道來。掃到後院,發現雜遝的腳印和深深淺淺大麵積的狂亂雪泥,仿佛昨晚有人在大雪裏廝打後留下了的痕跡,老關滿腹狐疑,停下掃帚,踮腳朝西廂房窗裏望,便聽到一聲沉悶的幹咳之聲。老關一縮頭,見老虞侯王樵像個凝重的影子出現在那頭,人不動,也不看這邊。老關手指一指踏亂的雪地,想提出自己對昨晚可能發生事件的猜疑。

“掃掉。”老虞侯沒動,老關聽出這話是從那個影子裏傳來的,隻繼續悶頭掃過去,雪在與幹枯的竹帚相互接觸的用力摩擦下,發出唰唰的幹燥而刺耳的聲音。

昨夜磨鏡人乘大雪之時躡入府來是王樵沒有料到的,他想到門外人盯得那麼緊,府內早晚也不會平靜,要製止是不可能的,他隻想讓那份不平靜推遲發生,而即便發生了也盡全力將危害減到最小。

王樵與老昌邑王劉髆是同輩人,從小一起長大,隻是一個是主人,一個是忠仆家臣。他學得一身深藏不露的內功就是為了保護好這座王府和他的主人。老昌邑王臨終又將王府上下托付給他照應,他是起了誓的。這些年來他是鞠躬盡瘁,不敢有絲毫懈怠,尤其是少主公被從長安逐回山陽,他感到事態更加嚴峻。日日內心都有惶恐,隻是點滴不流露於神色。過去王府那麼多護衛都被革除了,那麼多可以相互信賴的人都死在了長安,隻是他守著這座已如風中之燭的府邸。少主公回來身後也肯定是把凶險的影子帶了回來。他隻有萬分小心,還不能驚擾少主公,以免他再受打擊。老虞侯暗裏和嚴紂夫人陳述了形勢利害,既然主公被廢為庶民,不能擁有府衛,更不便養士,免使朝廷產生疑心,就隻有在府傭和姬妾裏安插有優異身手的人,以便暗中保護主公的安全。他還求助於結交的江湖墨者田纓,緊急時請他出手。嚴紂夫人出身武帝貼身執金吾之家,亦非常人,早年就得其父傳授武功,自是知道時事的凶險與危急。他們在我幾乎不知情的情況下,為保護和照顧我做出了難以想象的付出。

磨鏡人白天見昌邑王府門口忙碌著那麼些人往裏搬進許多大小物件,雖心道可能是過年的東西,但內心的好奇又總是無法讓自己安靜下來。他明知府內有高人,上次與來磨鏡的老虞侯也曾暗中一試身手,心裏不服,卻是有所忌憚。昌邑王從長安返回山陽的途中按照大將軍令是要人冒充劫匪把他除掉以絕後患的,可是屢未得手,回到山陽他的故國要想下手行事就更難了。上頭隻遣他過來坐地監視,以免有什麼異樣。這麼久以來,自從昌邑王進了那個門,他幾乎就沒見過他的影子,一直蹲在門口,磨了多少麵鏡子,看到的還隻是從那個門口進出的幾個人,王府內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被廢的昌邑王藏在裏麵幹什麼更不知道!強烈好奇與對上次交手的不服輸心理,促使他這晚怎麼樣也要潛入看似神秘幽深的王府去探一探。何況天下起了大雪,風聲、雪片和在風雪中扭曲的樹木,都可以掩護他的身影,那些在王府內外出沒的狗都懼於大雪與寒冷,全不見了。這正好是適宜夜行的機會。

8

風挾著雪片像刀子直往暴露在外部的皮肉上割,這樣的風雪之夜所有生靈都好像找地方隱藏了起來,不讓身體暴露在惡劣的氣候裏,隻要避過了這一宿,一切都會恢複原狀,已有的世界和生活就會重新還給生靈。而現在它是狂暴的,風像揮舞著寒光閃閃的刀片在黑夜裏肆意亂砍,空氣裏有巨怪發出淒厲的吼叫,仿佛要把整個世界撕成碎片。

昌邑王府像一座廢棄的古堡在風雪中寂然無聲,如同比黑夜更黑的部分。當磨鏡人身手敏捷地逾牆而入,幹冷的夜像鐵一樣凝固在眼前,他看不到房屋裏的一絲亮光,甚至也弄不清自己處於王府的哪個位置,但他必須掰開夜晚的縫隙,找到昌邑王居住的房屋。他貼著牆向前躡足而行,王府內的房屋多得超過了他事先的預計,庭院不僅比看上去要大得多,而且庭院中還分了若幹院落,都有曲曲折折的路徑和回廊,房屋、樓閣、亭榭、花園、水池、假山、樹木、回廊、路徑,錯落繁複,迂回曲折,如同一個讓人暈頭轉向的迷宮。磨鏡人畢竟經驗豐富,他踏上了一段回廊便在一根大木柱邊停了下來,定了定神。留心觀察四周,以便做出判斷,確定下一步的目標。好在王府內由於諸多建築和高大樹木的阻擋,風雪已不似外麵強烈,而雪地的反光還可以讓他察看清周圍的景象。但是寒冷卻沒有放過對夜行人的撕咬,他的手背感到劇痛,指頭都變得有些麻木,為了靈活使用身體的每個部位以便完成這次夜行,他利用暫停的空隙使勁搓動著手,活動著手腳的關節,然後迅速朝看準的一處房屋奔去——那正是王府的西廂房,昌邑王的書房和寢房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