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磨鏡人沒有料到的是,他拔腿奔出數步就撞在一個人身上,而他竟沒有看到這個人的身體,連影子也看不到。隻是一股撞擊的反彈之力,使他又回到了原來那根廊柱邊。
磨鏡人幾乎不敢相信會有這等事。以他的身手即便與王府老虞侯交手,也不至於一下就稀裏糊塗被倒撞退數步。何況連個人毛也沒見,他不信這個邪,再次往前走,這回他加強戒備,放緩了速度,隨時準備做出回擊。一步,兩步,三步,都沒事。四步,五步,也沒遇到那個看不見的身體。磨鏡人仍不敢有絲毫鬆懈,仍是試探性地向前,邁出了第七、第八步。眼看就要接近西廂房了,他突然感到有股尿意,而且很急切,磨鏡人告誡自己,這是內心和全身肌肉極度緊張造成的,他暗示自己放鬆,放鬆。腳卻不停頓地一提氣,像送個物體般將身子快速地送過去。以這樣的速度,又是從回廊即將抵達西廂房的短距離,常人幾乎不易發現一個人影飛了過去。磨鏡人也一向對自己有如此矯健的功夫頗為自負,否則他也不會夜探王府。
就在他的前腳尖要踏上西廂房台階的時候,磨鏡人感覺到一股壓過大雪的陰氣把他包裹起來,使他毛骨悚然,心膽俱寒。這回他清楚地意識到,是自己將尚未踏上西廂房台階的右腳,急速退了回來。然後是左腳,他本能地想將身體從那股正在一層層包裹的陰氣中擺脫出來。
他不得不後退,那股陰氣卻緊隨著他。
磨鏡人想努力看清陰氣來自何處,他一邊不由自主地後退,一邊眼珠子不停地搜尋。難道撞上邪氣了?
他心想這麼一座昔日的王府會有鬼神守護著嗎?心裏不由怦怦亂跳起來。他甚至想拔腿掉頭就循來路跑出去。可此時想抽身逃也逃不掉,磨鏡人似乎感到自己掉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他不是人在後退,而是覺得身子虛飄飄的,像一片冰涼而又無足輕重的雪在黑暗中往下掉。他不知道何時能夠落地,那股陰氣仿佛來自幽冥的另一個世界,要把他從現實的世界裏推出去。
磨鏡人曾是京兆尹張敞手下最得意的捕快之一,張敞轉任山陽太守秘密受命監視被逐回山陽的昌邑王,以防他圖謀東山再起。磨鏡人便受委派到昌邑牢牢盯死昌邑王。他原本以為盯住一位羽翼被剪得一幹二淨,隻剩幾個老傭人和一幫女人的廢黜之王——即便他做過短暫的皇帝——隻是件費時間卻不會太費力氣的再簡單不過的事。與他當年在長安隨張敞拿下“京城四虎”相比,簡直是小菜一碟。朝廷命他以磨鏡人的身份為掩護蹲在山陽這麼久,根本就是殺雞用宰牛刀,這也是促使他想潛入王府摸個究竟,以便回稟張太守盡快銷差回到長安和那些兄弟喝酒的動因。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座看似沒落的僅供一個廢黜之人頹廢度日的王府,竟是如此令他內心恐懼,使他覺得與那些長安兄弟們熱氣騰騰飲酒開懷的日子越來越遠。長安的熱鬧酒樓、胡姬的浩蕩大奶、踏過長街的大宛快馬與漂亮輕裘,這夢寐以求的生活正被這個不該輕易出門的雪夜所扼斷,被這股帶著死亡氣息的力量所摧毀。
磨鏡人隻感到自己在寒冷的深淵裏下墜,他有時磨好一麵銅鏡,從光可鑒人的鏡子裏他往往不能看到自己的臉,而是看到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就像一個深淵,他不喜歡照鏡子,以避免自己落入那個深淵。
每當銅鏡磨好,他都是讓顧客試照,滿意才收錢。他喜歡看年輕女子和小媳婦對照磨好的鏡子,突然一頰飛紅,仿佛發現了自己的美和暴露了自己的隱私,然後趕緊收好鏡子。但他不知道,從經過他的手磨光的昌邑王府的昭明鏡裏,能夠看到那麼多深藏的事,仿佛那些事是經過磨鏡人的手得到了釋放。
恍恍惚惚的下墜過程中他發現身體如同掉入了一麵鏡子裏,平時他不曾覺得手裏磨的銅鏡是冷的,那隻是一個物件,此時卻感到那鏡子竟似一把刀。他看見鏡子裏出現了一個下巴光滑的漢子,極為眼熟,漢子開口問他借刀一用。磨鏡人這回頭腦是清楚的,他說:“我是個磨銅鏡的人,你鏡子可以找我磨,我可以將舊鏡子磨得光可鑒人,跟新的一般。”漢子隻說:“我不需要照鏡子,隻需借你的刀一用。”磨鏡人說:“我不是磨刀的啊!”漢子說:“我知道你枕下藏有一把好刀,它殺了‘京城四虎’。”磨鏡人經他一點破,心裏咯噔一驚,問道:“你是誰?”漢子說:“我叫嚴重光,你沒聽過我的名字,你也不認識我。”磨鏡人說:“那你怎麼找上了我?你要借我的刀幹什麼?”漢子狡黠地眨眨眼睛說:“別無他用,隻是割你的頭。”
磨鏡人驚恐地大叫一聲,身體重重地砸在雪地上,他在雪地上亂抓亂刨,弄得滿頭滿臉的雪,整個人像散了架一般,好半天才爬起來,慌慌張張找到逾牆進來的地方,七手八腳費了好大勁才逃了出去。他確信自己遇到鬼了,這座陳舊的王府正被那些在長安被殺的昌邑鬼魂護佑著。他要設法擺脫這個鬼差事!
9
老虞侯王樵端著一盆燒得旺紅的炭火進書房來,躬著身子放在我的腳邊,我說:“虞侯,你年紀大了,這樣的事你叫府傭做就成了。”他好像一點反應都沒有,隻低頭做手上的事,轉身就出去了。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回過身進來對我說:“主公,上次磨過的鏡子,還行吧?”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啥也沒說。老虞侯轉身,又出去了。
不是老虞侯提醒,我幾乎已經徹底遺忘了那麵鏡子。他這一說,又勾起了我的好奇。我在許多器物中,找到父王遺留的昭明鏡。將包裹的布一層層揭開,鏡子嶄亮,精致的紋飾和青銅的光芒都在提示著它的不一般的來曆。我拿在手上把玩了一遍,像是重新溫習鏡子的精湛工藝與質感。我想除了我不可能有第二人知道這麵銅鏡的神秘與詭異的了。
父王知道嗎?祖父呢?他們從昭明鏡中難道隻是看見自己的麵孔嗎?
這麵鏡子既像是可以窺探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又像是那個幽深與不可知的世界給我做的一個鬼臉。顯然它是個可怕的物件,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毀掉它的欲望。
我狠下心舉起鏡子就要往下摔的一瞬,它折射出炭火的紅色光亮,我朝上麵瞥過去,看見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失魂落魄地在鏡子裏打轉,樣子驚恐萬分,那是常年待在門口的磨鏡人——他的影子轉眼被吞沒在鏡子裏。我叫老虞侯:“你看門口那個磨鏡人在麼?”老虞侯說:“鏡子,咋了?”我說:“磨鏡人在門口麼?”虞侯說:“雪大,人,不見了。”
開始,老虞侯覺得磨鏡人還算個屁。現在,連屁都不是了!老虞侯沒說出來。一年到頭蹲在昌邑王府門口對麵攤子邊的磨鏡人,好像被歲末的一場雪不明不白地抹去了,燈籠巷來去的人隻當他挑著擔子去別處謀生了,沒有一個人對他的消失產生疑問,感到驚訝,仿佛他待在這裏與離開這裏都是天經地義的事。
10
磨鏡人扔下挑子,換上一套捕快頭領官服。急匆匆拜見了山陽太守張敞,他詳述了對昌邑王府長期以來的作為的監視情況,最終得出了昌邑王已頹廢無誌,沉迷歌舞色欲,萎靡度日不足以讓朝廷分心記掛的結論。張敞太守極為認真地聽著,還不停詢問了一些細節,比如昌邑王府平日是開大門還是小門,有什麼人進出,家裏妻子姬妾及子女情況,仆傭和歌舞伶人等,磨鏡人對此都了如指掌,仔細做了回答。張敞對他的報告還是極為滿意的,隻是當磨鏡人說到昌邑王就是個廢人時,他反問了一句:“果真如此嗎?”磨鏡人語氣不容置疑地回答:“果真如此!”張敞太守像鬆了口氣,道:“好!”便說了些對磨鏡人辛苦表示慰問的話,並賞了他一百兩金子,放他回長安去探親一個月。
磨鏡人如遇大赦,旋即腳底抹油飛也似的快馬離開山陽郡而去。
這年秋天,山陽太守張敞在給朝廷起草有關故昌邑王的情況奏報時,思來想去,還是打算親自上昌邑王府去進行一次拜訪,以對坐探長期監視的情況進行一番眼見為實的驗證。然後再詳細寫一份奏報以便向朝廷複命。
當我得知張敞要上門拜訪時,便料定他一定是來探察我的現狀,我想這正是消除朝廷對我再三持有的戒心的一次機會,為此我也做了精心準備。我要讓張敞看到出現在他眼裏的故昌邑王劉賀,已是一個徹底頹廢的無用之人,要讓他覺得,朝廷如臨大敵般派他這個京兆尹來出任山陽太守,監控這麼個已成庶民的家夥是小題大做,完全沒有必要。宣帝將會從張敞的奏報裏看到昔日的昌邑王,也就是他的皇叔,今日的一介庶民,是個一蹶不振而又疾病纏身自顧不暇的既倒黴又可憐的人。豈止是不足以引起他皇上的顧慮,就是山陽太守張敞見了也會產生惻隱之心。若幹年後,世人從史籍裏看到張敞寫給朝廷的奏報:
臣敞地節三年(公元前67年)五月任職山陽,故昌邑王住在從前的宮中,臣屢派人監視,見其平日大門關閉,隻開小門,有差役出入采購物品,督盜巡查,注意往來行人。故昌邑王花錢雇人為兵,防備盜賊以保宮中安全。地節四年(公元前66年)九月,臣上門察看故昌邑王,知其有夫人妻子十六人,兒女二十二人,其中十一子,十一女。另有歌女、舞女等十一人,府內有奴婢一百八十三人。故昌邑王二十六七歲,臉色晦暗、浮腫,眼睛細長,鼻音重,少胡須,然身材高大,疾瘺,行走不便。穿短衣大褲,戴著惠文冠,佩玉環,插筆在頭,手持木簡趨前謁見。臣觀察故昌邑王的衣服、言語、舉動,足見其癲癡、遲鈍而愚笨,其意氣蕭疏,多病,沉浸酒色歌舞度日。與早年那個年少輕狂者完全判若兩人。
這份奏報對我的描寫顯然是醜化的,但其對我府內人數記述之詳細令我吃驚。張敞在字裏行間既帶有對他所見到的那個故昌邑王的輕蔑與不屑,又隱約流露了些許同情之心。宣帝得到這份奏報,又查詢了其他渠道的秘密通報,沉默良久,對這位過去在腦中幾乎沒有印象的叔父,竟然生起了一股複雜的感情。他覺得胸口有些堵得慌,便用力咳嗽幾聲,臉漲得通紅,把一口卡在喉頭的濃痰狠命吐了出來,才長長舒了口氣。
11
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三月,宣帝下詔:“曾聞舜弟象有罪,舜為帝後封其於有鼻之國,骨肉之親明而不絕。現封故昌邑王劉賀為海昏侯,食邑四千戶。”
我接到這封詔書時,才第一次知道世上還有海昏這個地方。
那個讓我享有四千食邑的封國,它在千裏之外南方的豫章郡。我知道我雖是被封為了列侯,卻是被放逐到了離長安更加遙遠的偏僻之地。
我不知道是該為此欣喜,還是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