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山陽(1 / 3)

《史記》reference_book_ids\":[7071200596837010446,6959122730671164446,7267090239162682427,7085661452316445733,6833642850618444808]}]},\"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1

牡丹,皇帝馬車下凍死的白骨。這是出自詩人之語,而我在海昏的夢裏長安竟然就是這樣的異象。馬車上的皇帝居然是個留著一捧美髯的老者,他笑吟吟的像一個與我有世交的故人。頭上盛開著碩大的白牡丹,如同一把大傘,傘上大雪飛舞,車轍下嘎嘎軋出的是骨頭斷裂的聲音,我的腿部一陣劇痛。海昏的冬天濕寒入骨,我的腿關節時時酸痛,即使偎在銅火盆邊,也是冷的,我隻有每日飲酒驅寒,豫章的郵丞每月來一次,雪地上歪歪扭扭的一行行馬車的轍印也能通往京城。一隻黑色的烏鴉馱著白色的雪片飛到我的庭前,帶來白茫茫的早晨。書童已為我磨了一硯好墨,竹簡散發著清逸之氣,我今天想再以一筆隸書表達我的心情,我不想作海昏賦,不想題詩詠懷,而是要向長安表達我的內省。

大雪如我寫給宣帝的奏章,紛紛揚揚,我不想奏明什麼,隻想申訴我的清白與無辜,那一千一百二十七樁罪過,都是霍光栽贓般強加給我的。我固然不聖明,也不賢能,但不至於昏庸而荒淫。我固然不算高尚,卻還不至於無恥。而霍光為了達到他專權的目的,盡其誣陷編排栽贓之能事,就是極力要讓大漢劉室不染指權力。我一再表明我對被廢至今的境遇是無怨的,對當今陛下封我為海昏侯食邑四千戶的浩蕩皇恩是感激涕零的。

類似的奏章我已寫過很多了,地節二年(公元前68年),我在山陽得知霍光死訊,就產生了寫的念頭,但一直沒有提筆。直到地節四年(公元前66年)夏,霍氏家族陰謀篡逆伏誅,歎息之餘,我為宣帝的作為擊掌叫好,仿佛壓在我頭上的烏雲和捆縛我身上的繩索一時都被解除了,我命人取來酒與夫人姫妾們開心地大醉了一場,又號啕大哭了一場。醉罷哭罷,我就開始動筆,那時從山陽到長安比到海昏要近多了,對於每回郵丞遞去長安的奏章我都滿懷希望,可都如同飛出的黃鶴,杳無回音。

在那十一年裏朝廷對我最大的回音是,宣帝頒來的詔封,讓我獲得海昏侯的封號,此時已是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三月的事了,而我的封國卻在距長安千裏之外的豫章海昏。來海昏後,我也沒有輟筆,但所寫的奏章十之八九都擱置在書房裏沒有發出,海昏離長安又何止是山高水長?宣帝又怎會念我這個堂叔之情?我想一再令我提筆書寫這些奏章的動力不僅僅是我內心多年的積鬱與塊壘,還有我昌邑二百舊臣死難的冤魂。我是身為幸存者替他們而活的,他們替我而死了,替一個短暫的連典籍上都不曾留下諡號的皇帝做了殉葬。在曆朝曆代皇帝排位的順序中我幾乎被忽略,在昭帝與宣帝的過渡中間史官甚至不留下一點點縫隙。

我可以被排除,但那兩百多具屍體卻在地下哭泣,他們為昭帝與宣帝的無縫對接提供了血的粘連。而這份粘連就是我在位的二十七天的深刻注腳。如果我不為他們申訴,那就是我的罪,他們的死是加在我身上永遠不得減免的刑罰。

2

我的奏章無力抵達宣帝的禦案,而死難昌邑舊臣親人的複仇卻是要用死亡來替換的。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大將軍霍光之死竟與他們有關,複仇者把死亡的靈火在看似嚴密的將軍府和史官的刀筆完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燒到了霍光的床頭。

而複仇者的首領就是我昌邑王府的老虞侯王樵,他所聽命的居然是我夫人嚴紂。我的七個寵愛的姬妾都參與了這場秘密的複仇。夫人嚴紂的堂兄嚴重光死於未央宮之變,我的這七個姬妾是我從長安返回昌邑後所納,她們的父兄都死在了長安。為了盡量彌補那些死難的舊臣遺下的親屬,我與夫人嚴紂商量想收一些人到府中來。身為朝廷監控的廢帝,我不能大張旗鼓地養大批的門客,也不可能像以前做昌邑王那樣,封國裏有那麼些職位可以安置他們為家臣。我現在隻是一個庶民,王府還是原來父王留下來的王府,家業還在,四千戶的食邑在地方上仍是不小,可府裏的人已所剩無幾,我請一些人手進來料理這偌大的家業,應該是情理之中的事。那七個姬妾就是隨同幾十名舊臣遺親一道進府的,對於她們我所知的隻是外表的年輕和美貌。卻不知道她們是夫人嚴紂親自精心挑選的,且個個身懷絕技。夫人迫於我的目前情形,時刻為我的安全擔憂,我孤身回到昌邑時,已成了一隻剪除了羽翼的裸鳥,周圍時時出入著隻會帶來威脅與危險的朝廷布下的鷹犬,身邊沒有一個可以護衛我的武士。夫人嚴紂便有心為我納下了七個經過專門技擊訓練的美貌姬妾,她們暗裏負有保護我的秘密使命,而這樣在外人看來我隻是以醉生夢死的荒淫生活來打發頹廢的光陰。沒有幾個人真正知道我從長安回昌邑再到海昏度過的十四年裏,還出現了多少凶險與曲折,典籍上也沒有留下丁點記載。若幹年後我的七位曾經如花似玉的姬妾的墳墓仍在我周圍如生前一樣拱衛著我的大墓。那看似按漢製的葬式已不僅僅是葬式本身,而含有我的七位姬妾對我生命最後守護的更深寓意。

在我孜孜不倦以奏章的形式試圖向宣帝為我和死難的舊臣追討一個清白時,複仇者們已提前對製造了宮變死難的大將軍進行了蓄謀已久的複仇。而蓄謀的種子早在我進入長安前就開始種下了,當老虞侯王樵把我送出昌邑踏上奔赴長安的道路時,他仿佛就看到了我的結局以及昌邑二百士的悲慘命運。他的忠心使他提前為他的主公想到了索取並行使公義的權力。他一方麵暗地結交江湖奇能異士,一方麵盡力攏住昌邑王府的家業,使我回來時,還有一個故園看似完好無損地能夠接納我的滿身傷慟。當我得知大將軍的死訊,我和典籍的記載一樣對他屬於正常病故深信不疑,對從我身邊早已發出的射向長安大將軍府的複仇的箭矢一無所知。他的死亡,照理來說是我期待已久的,但當他死了,我沒有絲毫驚喜,反而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傷感。盡管此前我內心一再詛咒他死,可當他真正離開了這個世界,我覺得孤獨與悲涼。與我相比,我是他的主,他是我的臣,他有恩於我,把我推上皇位。他有負於我,他以下犯上。與他相比,他是個足以在曆史上占些篇幅的大人物,沒有他,我可能不會有今生的遭際。沒有大起大落的起伏跌宕,僅僅是個平庸的宗室子弟在浮華中虛度此生。盡管我仍然是個平庸的人,但他給了我一個非凡的人生經曆,也就是後世所說的由王而帝、而侯,就這一點我恐怕在死後數千年都會被人翻起來。仿佛霍光賦予了我隔世重生的可能性,而他是已經把自己列入了不死的行列的,他的時代是武帝的時代,那是個英雄並世的時代,衛青、霍去病、李廣、李陵、李廣利、司馬遷、霍光,這些名字是應該排列在一起的。而當大英雄一個個凋落,大將軍霍光遺世獨立,仿佛碩果僅存的一個英雄。在後世到來之時,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他是祖父武帝撒手人寰時留給後世的英雄遺產。其實他的氣概已隨武帝一起死去,活下來的隻是他的身體和手段。而英雄的後裔都看似是一捧捧難以成器的遺物,他必須從中找到他可以輔佐的人物,以延續他的英名並守住自己的那份大氣與尊嚴,這是他的幸運,也是他的不幸,隻有被世人視作權臣或奸雄。因為那個屬於群英薈萃的時代已經消失,在平庸的時代,世人隻能把他當成異類。

他在以對昭帝、對我、對宣帝的陪伴過程代表我的祖父對這個漢家天下進行漫長的告別。

所以他的生是與更為漫長而黑暗的死亡對稱的。他從接下祖父托孤首輔大臣的擔子——據說祖父臨終前將一幅周公輔成王的畫像賜給他,意為將幼子劉弗陵托孤給他輔佐——也就跟祖父簽訂了一份死亡協議。他為本人的覆滅之路就埋下了不可更改的伏筆。當他看似完美地輔佐兩代帝王,完成了為典籍稱道的“昭宣中興”時,仿佛天下之功非他莫屬,已為他整個家族的走向覆滅埋下了不可挽回的伏筆。

3

記得那是一個白霧迷茫的早晨,我看見山頭上有一個騎馬的武士出現。他像鬼魂一樣左手掌著一杆大旗,在山頭上孤零零地站立著,身後白霧茫茫,我依稀能看清那杆旗是漢軍出擊匈奴時使用的大旗。騎士站了許久以後,右手舉起了一把劍,劍是黑色的,他的身體和馬都是黑色的,那杆旗同樣地黑,覆蓋著剛剛過去的黑夜,馬奔下山岡,把黑色丟棄在山頭,馬像白色的幽靈,如同激流衝擊過來。我“哎呀”驚叫一聲,發現自己是坐在庭中打了個盹,夢裏的短暫幻影揮之不去,這時虞侯王樵過來告訴我:“霍光死了!”

據說大將軍咽氣後麵帶驚駭之色,不瞑目,直瞪瞪看著什麼。其子霍禹再三拂其目,皆無濟於事。大將軍死前一再不耐煩地大叫大嚷,像是不堪其苦。他叫道:“霍禹,拿劍來,快拿我劍來!我要殺了這些牛頭馬麵的東西!”好像他一再受到鬼怪的騷擾。稍得安靜下來,他會對家人說:“你們放心,我死後,陛下會給我風光大葬,你們也會得到陛下的賞賜安撫。隻是,隻是這事過去之後,就難說了,這才是令我不得安寧的事啊!”

是什麼事使大將軍死前那麼暴躁而不得安寧呢?

我怔怔地坐在槐花飄落的庭院中,從袖子裏摸出臨別長安時,大將軍轉贈給我的一枚琥珀。我舉起琥珀對著陽光,讓光芒照耀到琥珀的內部,看見美妙的琥珀裏桎梏著一隻飛蟲,它的姿勢還是展翅的,然而就在那一瞬被琥珀包裹,永久凝固在琥珀裏,那確實是一滴神的眼淚,包含了多少美豔與哀愁。

我就是那琥珀裏囚禁的飛蟲啊!大將軍當時贈這枚琥珀給我的本意就是要我從此安安分分地做一隻凝固的飛蟲吧。而祖父當初將這枚琥珀賜給他時,難道就沒有寓意嗎?他在祖父身邊二十多年,難道不是老老實實不敢越雷池一步,在做著祖父手上的囚禁的飛蟲嗎?!縱觀大將軍的一生又何曾逃脫過宮廷與權力的囚禁?他何曾飛出過權力與宮廷這美麗而又誘人的琥珀的牢籠?祖父的睿眼在當初就看準了大將軍的命運,也看到了他的子孫的命運。這枚琥珀,是一種宿命,它一出現,就包含著祖父的隱喻。

整整一個上午我不發一言,任槐花如雪靜靜地飄揚,老虞侯王樵恭敬地垂手立在我身邊如同一件靜物。空庭寂院裏仿佛彌漫著悵惘之情,嚴紂夫人和我的七個姫妾悄立在隔牆的月亮門邊,她們也默默地在王樵進去向我稟吿霍光的死訊時就站在那裏,一個上午都是靜的,好像時間不存在了,她們沒有聽到我發出一下笑聲,或是一下哭聲。或許這麼一個時刻我是等待已久的,當我的王位被廢黜後留給我的似乎隻有等待,而等待往往是最可怕的,等待到來的有可能是一道賜死的詔書,也可能是一把刺殺的暗劍。所幸前者我沒有等到,但欲置我於死地的暗殺一直沒有停止過,隻是我一再僥幸地躲過,而接著等來的是霍光的死。對此我沒有絲毫的欣喜,反而有一種悲哀之情,半天以後,我取過琴來,彈了一首《國殤》,這是楚人屈平的一首詩,我用以追悼這位末世的大將軍的退場。琴聲起時,我仿佛看見蕭蕭的黃葉從高高的樹端滾滾而下,那張熟悉而陌生的麵孔被黃葉覆蓋,他的飄飄美髯如同蒼涼的衰草混合著嘯哀的風雨,迷茫而淒離。

大將軍死時麵色驚恐,他曾大吼一聲:“趕開昌邑歸臣!”手指屏風氣絕而亡,仿佛一群鬼魂對他纏擾不絕,並且揪著他一直到陰曹地府。

4

對我的暗殺從我詔封為太子時就已經開始,我遭到廢黜離開長安返回昌邑途中再次到弘農驛館投宿,新一輪的暗殺又開始了。

我這次投宿弘農驛館,原先那位猴臉的驛丞照例出來迎接,隻是一臉古怪的表情,我想他自然是認識我的,說不定上次我在這裏住宿過一夜之後,他還向人炫耀新皇登基前曾到此一宿呢!不料也隻有一月不到,新皇變了廢帝,上一次有朝廷大員為迎使,浩浩蕩蕩前呼後擁,一下便把驛館裏裏外外都占滿了。這回冷冷清清,我孤身一人而外,是一架馬車加上趕車人和兩個押送我的衛卒。車夫是個沉默的老頭,滿臉的溝壑仿佛曆盡了歲月的滄桑,而所有的人生經驗吿訴他的隻是緘口不語。兩個衛卒身體看上去一大一小,年齡都在三十左右。大個子一口黃牙參差不齊,說話的時候如嚼滿嘴黃豆。小個子總是六神無主的樣子,大個子招呼一聲就跟著轉。兩衛卒住進門的屋裏,但是驛丞還是安排了我住到上次投宿的房間。

當昏黃的燭光照到案榻與窗幃,我不知如何安頓勞瘁而淒涼的身心,師傅龔遂不在,安樂與嚴重光皆在未央宮被殺,魏蒔、楊墡也都拋屍於長安了,我一個人掩上房門真想痛哭一場。我的手無意觸碰到藏在懷裏的物件,我把它掏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開,那是用黑巾包裹的一束發絲和一塊精美的蝶形玉佩,是母親的遺贈和上次投宿於此的邂逅之物。

睹物思人,我一手撫摸著光滑柔潤的玉佩,想起了親愛的母親,她的溫暖與慈愛仿佛通過那塊玉仍在從另一個世界傳遞給我,賜予我安慰。我一手撫摸著那束柔軟的發絲,楊雩小姐的容貌依稀如在眼前,我嘴裏不禁默誦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我一時陷入其中,癡癡發起怔來。誰料一陣勁風吹來噗地把燭光熄滅,我驚呼一聲:“不好!”

兩個人影破門而入,兩把劍挾著風挺直朝我撲來,劍裏藏著的凶狠陰謀與殺氣就要降臨到身上,我隻有攥緊手中的玉佩和發束,心道這回完了!

父王的劍還扣在押送我的衛卒那裏,他們答應到了昌邑後歸還給我,此時我手無寸鐵麵對黑暗中奔刺過來的兩把劍,在猝不及防的狀態下,幾乎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唯死一途。

沒有離開昌邑之前,我從來沒想過今後會是個怎樣的死法。

我五歲時,目睹過父王的死,父王一生謹小慎微,落落寡合,他死於積鬱成疾。次年祖父卻駕崩於長安,後來又經曆了母親的病故,父王和母後都死在不該逝去的年齡,在我的青蔥歲月都投下了陰影。那時雖然看到了最近的死亡,以及對死亡通過繁複的禮儀與金銀玉器厚葬的墓穴安頓,我卻對此帶有滿腹的疑問。

那些重彩描繪在棺木上的神鳥將把死者的靈魂引向何處?九泉之下,縱有一千雙彩翼又如何能振翅飛翔?那些埋葬的駿馬與華麗的華蓋高車,在深層的泥土覆壓之下如何能夠馳騁?墓室的空間再大也難容一架車馬的轉圜。那些精美的青銅器物與音律編鍾,在黑暗陰冷的墳墓裏如何鍾鳴鼎食,飄散出酒肉的香氣與悅耳的樂音?那些金枝玉葉的燈盞與夜明珠如何能為閉上雙眼的父王母後在昏暗潮濕的墓室裏照明?肉身沉睡了,再如何視死如生地安頓那副即將化為泥土的肉身,也是在與那不可回返的虛無做徒然的抵抗。從來就沒有一個死去的人,能夠從死亡的虛無中駕著與他屍身同時葬下的寶馬高車回來,哪怕他的王者,像祖父那般一統天下的人物,在死亡的虛無中也是一去不返,即使為他埋下了千軍馬萬,他皇帝的權威也如同烏有,被沉重的磚石與厚厚的黃土封存覆蓋,便與這個生龍活虎的世界毫無關聯。對於疾病的懼怕,使我感到練武和強健的重要,在那些意氣風發的韶華,我在封國的樹林裏縱馬打獵也是盡情驅趕自己對死亡的恐懼,直到入長安主持昭帝的浩大國葬,一個人的死在這樣的葬禮中得到了無限的放大,仿佛在那一段日子裏整個國家都彌漫著死亡的氣息,而這種氣息便是帝國的生活,它因死亡證明著朝廷的存在。這些死亡給我的印象既奢華又恐怖。

我過去所經曆的死亡都是他人的,所有的死亡都屬於他人,而不是自身,因為一旦自己死亡便無法感知,一切的在場者都是他人,自己隻能在未死之前想象自己的死亡,當死亡到來,都無法言說。父王臨死前是對母後和他的王臣做了交代的,他知道年紀幼小的我會自然世襲他的王位,對此他不用擔心,他的藩王的位置不會被別人奪走,這是做藩王的好處,隻要你不去覬覦長安的帝位,是沒有人來搶奪藩王的位置的。如果我不奉詔入長安,或者長安沒有詔我入未央宮,依我的性情和意願,我是會自自在在做我的昌邑王的。

5

我不會重複父王的抑鬱生活,我會快樂一些,盡量再快樂一些,昌邑封國足以讓我放馬馳騁,遊樂詩賦,做我喜歡做的事,但我不至於荒唐。我從小在父王的身上隻是看到謹慎與嚴厲,而沒有見過他的放縱,這不僅是他的父皇要求他的,也是他的幾位兄長的命運告訴他的。父王咽氣前我和母親陪在他身邊,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那張因受疾病折磨而消瘦凹陷的臉,如同被一場戰爭攻陷的城池,肌肉的城牆都已坍塌,隻剩下殘垣斷壁的牙槽和凸起的顴骨。深坑般的眼窩裏父王的目光冷峻而嚴厲,這是他一貫看我的目光,與其說是對我不滿,不如說是唯恐我從他的眼前消失,好像他隻有用那種目光盯著我,我就不敢亂動,也就不會跑出他的視線。

父王最後的眼光格外有神,格外炯亮,仿佛他是拚足了所有力氣要把我永遠留在他的目光裏。

母後至死時對我都是慈愛的,她說:“王兒,不要害怕,母親是要去見你父王了,他在那邊等我,他要我告訴你,他是愛你的!”

聽到這裏我不禁失聲痛哭,父王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慈愛的話,母親仿佛為他說出了。我明明知道這是母親的話,但我更感到了它的雙重含義。

母親是明白她的最後時刻到來的人,她從容地麵對著,盡管有著諸多不舍,她仍能頑強地留給我一個微笑,她試圖用那最後的微笑驅散她的死亡給我帶來的恐懼。還想給我一絲最後的來自母親的溫暖與安慰,因為在她的生命到了盡頭的時候,她已無力給我再多。我甚至看出了母親極力掩飾的那種麵對即將舍我而去的負疚與無助,她的頭腦是如此清晰,在整個生命就要淪陷入長夜而不複蘇醒的時候,她仍給她的孩兒以最終的關愛,而這一切的努力都化成了她從死神手裏爭取過來的一個蒼涼的微笑。但那微笑已像一朵枯萎的花,寂寞地綻放在母親的嘴角。她的微笑是那般仁慈而永恒。

父王和母後臨終前留給我的目光與微笑就是他們曾經在這個齷齪而凶險的世界上生活過的全部,所幸他們還都並非死於意外和被迫。父王太多親人則死於意外與被迫,這是因為他們生於皇室,身不由己,不是死於自殺,就是死於他殺。太多的死因,說得清和說不清的,太多的死法,自縊、中毒、梟首、腰斬、暗殺、墜崖、溺斃、投井、五馬分屍,等等,不一而足。進入長安我就意識到置身於險境了,我的伯父乃至眾多皇親國戚,多是由於離皇權太近而死於非命。

如果我不帶昌邑二百人入京,他們肯定會在昌邑活得好好的,各享天倫之樂。可當他們一踏入京城的那一刻,在對京城與皇宮目不暇接和為自己置身皇權中心而興高采烈時,卻不知道死亡已潛藏在他們手舞足蹈的衣袖中。他們集體的被殺仿佛是把我二十七天的帝王生涯推向了一場血雨腥風的高潮,而我在帝都的終場落幕,是以他們的濃稠而殷紅的血為背景的。我雖然沒有目睹他們的死亡,離開長安前的那個晚上,前來告別的龔遂師傅沉痛地對我說:“他們,他們都死了。”我問:“什麼?你說什麼?!”龔遂帶著哭腔說:“他們,被廷尉收監的那些昌邑臣屬,一個不剩,今天一早都被腰斬了。”龔遂說罷以袖掩麵,涕淚橫流。我驚愕不已,麵孔因痛楚而猛然地抽搐,眼神也扭曲地看著龔遂,我說:“那麼多人,昌邑那麼多人,他大將軍就下得了手啊!”

霍光不殺我,以免承擔弒君之名,這是我事先就能想到的,但我昌邑二百臣,必然有一部分人的頭顱不保,朝廷為我定的荒淫亂製是由昌邑下臣引起,就一定會推出一些臣下來承擔刑罰。豈料會將那麼多人都殺光!像龔遂這般沒參與進來的人,也被扣留於長安,以便使我羽翼皆無,真正成一個形單影隻的孤家寡人而被逐返昌邑。

當我坐上馬車離開金碧輝煌的長安城,那些宮牆與立柱、廊簷和雕飾精美的大門像隨著馬車的轉向也如同萬花筒般旋轉,看著假惺惺為我送行的大將軍的身影,在馬車卷起的黃塵中一掠而過時,我腦中也閃過一念:他肯放過我嗎?

6

此時我才明白在我上路不久,裝扮成劫匪的殺手也尾隨於後。他們要在半途置我於死地,而下手的地方預先就設於我必定會投宿的弘農驛館。

現在兩把刺殺我的劍,從黑暗中奔我而來,那是要執行死亡令的。他們必將割取我的首級複命。長安城裏,今夜必有一盞孤燈在等待,那燈下的人正守候著準備驗證我的首級再去睡覺,否則無法入眠。這次遇害也就成了我的在所難逃之劫。何況我的行李裏還有大將軍允許我從未央宮帶回昌邑的兩隻珍貴的春秋銅鼎,這不僅可以作為劫匪劫寶殺人的理由,也可以歸至遣派殺人者之手了。——正當我準備受死時,隻見眼前一晃,從窗外飛入一條黑影,揮劍擋住了刺客向我刺殺的鋒芒。我得以乘隙迅速躲到柱子後頭,逃出刺客易於擊殺的空地。那條黑影當即跟兩個刺客纏鬥起來,隻聽其中一個刺客發出一聲被刺傷的悶叫,另一個刺客稍走神似乎也中了一劍,兩個刺客當即奔出門,從走廊上逃走。拯救我的黑影沒有追出去,而是取出火鐮重新燃亮了燭光,我一看,叫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