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山陽(2 / 3)

楊雩一臉風塵,卻美目流光,她關心地問:“沒傷著吧?”我直擺手說:“多虧了你,你怎麼到了這裏呀?”沒等她回答,兩個衛卒聽到動靜跟著驛丞舉著火燭提著劍嗵嗵趕進房間。

楊雩也不閃不避,高聲說:“剛才有人要殺昌邑王!”驛丞東瞅西望,滿臉緊張,問:“刺客呢?”楊雩收劍,說:“被我打跑了。”小個子衛卒盯著楊雩,滿臉狐疑:“你?”又看看我,說,“他已不是昌邑王了。”大個子衛卒轉而盤問楊雩:“這位女子,你是什麼人?”楊雩雙眉一挑,說:“不要問我,問問你們自己,他雖不是昌邑王了,卻還是朝廷賜有食邑四千戶受到正當保護的皇家貴胄。如果他在返回昌邑的途中出了意外,你們回到長安等待你們的是腰斬之刑。”

大個子衛卒膽怯又不甘示弱地說:“你,你胡說!嚇唬我們膽小是吧?”楊雩不屑地一笑,說:“不相信也可以,剛才兩個刺客雖被趕跑,但他們必去不遠,一定還有幫手,這次不成,必有下次。我不知道你們二位是不是與刺客裏應外合,但他們殺昌邑王即使得以成功不連帶一起殺了你們滅口,回到長安你們也難逃因失職而被腰斬。”

小個子衛卒又急又惱,說:“你這女子毫無道理!怎把我們哥倆與刺客扯到一塊?我們是堂堂京都廷尉府的官衛,受命護送故昌邑王回山陽昌邑。”

楊雩一聽,竟咯咯笑出聲來,說:“若是堂堂京都廷尉府官衛,自然是好極了!可是我剛才與刺客交手,看刺客的手段,這一路上憑你兩個的本事,不要說護衛昌邑王,恐怕連自身也是難保呀!”

兩個衛卒麵麵相覷,心中便不安起來。大個子衛卒隻有硬著頭皮開口說:“那麼,這位小姐,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大個子衛卒改口稱楊雩為小姐,露出一臉求助狀來。

楊雩頑皮地一眨眼睛說:“想求我保護你們呀?哪有那樣的好事啊!本小姐又不是做鏢師的,即使做,你們有那麼多錢請得起我嗎?”

小個子衛卒說:“不是那樣的,這位小姐,我們是讓你幫忙保護昌邑王,把他好端端地送回去。”楊雩撲哧笑起來,開心地說:“你們就不怕我也是刺客?”

兩個衛卒經這一提醒,心裏就有些沒底,但也顧不了那麼多,大個子衛卒隻有涎著臉既尷尬又無奈地說:“你既搭救了昌邑王,就肯定是昌邑王的朋友,怎會是刺客呢!”

楊雩聽罷,神氣地昂頭挺胸,負手來回走著,好像在猶豫不決。

驛丞便滿麵堆笑地過來,替衛卒央求道:“我一見你就知是位仗義的女子,若是此時能幫助護送昌邑王,不僅是救了兩位廷尉府官衛,而且保護好了昌邑王,也就等於幫助了朝廷,是一舉三得的好事。”

楊雩停止踱步,手支著下巴,眼睛朝我瞄了一眼。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心裏自然是希望她能留下同行,但又不便說出口,畢竟我一個大男人怎好要一個女子保護?

楊雩當然看懂了我的心思,她故作勉為其難地對衛卒說:“既然驛丞都希望我能幫你們一把,那就隻有勞煩本小姐了,隻是這一路上山高路險,說不準會有多少曲折凶險,你們一定要聽從本小姐的吩咐,才能盡量確保大家平安。”

兩衛卒當即表示:“這位小姐你說了就是,咱哥倆一切都聽你的。”

驛丞當即叫人收拾隔壁一間房好讓楊雩歇息,兩個衛卒索性挪到我房裏搭鋪,以防再出意外。楊雩對二人說:“時候不早了,你們先歇息,我先輪值上半宿。”兩人樂得趕緊去一邊鋪上抱頭就睡,雖是天熱,一會兒也就傳來鼾聲。

7

兩個酣睡的衛卒自然不知道,這個突然出現在弘農驛館的女子竟是當朝丞相楊敞的千金,楊敞當年娶了太史公司馬遷的女兒為妻,典籍上記載育有二子——大兒子楊忠、小兒子楊惲,女兒楊雩不知什麼原因隻字未提。楊惲最先看到外祖父寫的《太史公記》手稿,內心便生出高山仰止之感,為此書不能行世而扼腕長歎。他自身的才能卻得到朝廷賞識,被提拔為左曹。楊惲喜歡結交英俊傑出的人物,在長安頗有名聲。後來霍氏家族謀反,楊惲從秘密渠道得知消息,就通過侍中金安稟告了宣帝,宣帝當即召見楊惲,讓他詳細稟報霍家謀反之事。此時霍光已死,宣帝正好找到了收拾霍氏家族的罪名,隨即調動羽林軍一舉將霍氏家族悉數拿獲處以斬首。而楊惲等人因為舉告有功賜封爵位,楊惲被封為平通侯,遷升中郎將。朝政從此漸漸清明,楊惲便著手將外祖父的《史記》公布開來。與一生謹慎的父親楊敞相比,楊雩和其家兄楊惲身上似乎有著更多外祖父俠義的影子。當年楊敞的老嶽丈司馬遷為身陷無援絕境而降匈奴的李陵將軍仗義執言,使祖父武帝龍顏大怒處以宮刑,一個凜烈的漢子在去勢後竟然生出了一些無法遮掩的陰柔之氣,這仿佛是對一個剛烈男人的最嚴厲懲罰,他的須眉好像也在一夕之間悉數凋淨,臉麵變得女人般光滑柔潤,令他不得不用寬大的袍袖來遮擋這份恥辱與羞慚。就像我的舅父宮廷樂師李延年,早年因觸犯法度而遭受宮刑。

然而舅父去勢後,其作為宮中伶人反而生出了一種介乎男性與女性之間的獨特嫵媚之氣,其歌唱的嗓音中具有無與倫比的雄渾與柔婉。令祖父驚豔有加的,正是他用這副嗓子演唱的《佳人曲》,使祖父的英雄豪氣,在纏綿繾綣而又空穀幽蘭般的歌聲裏變得柔情似水。他窮追猛打般掏出了我的舅父李延年嘴裏所詠唱的佳人(他的妹妹)、我的祖母李夫人,並對這個同樣多才多藝的美人愛得死去活來、一往情深。由此我得知,大英雄往往都是大情種。我崇拜祖父那樣的大英雄,可我成不了他,卻敗在當年忠心耿耿伺候他的一個臣子手上。

當我獨處驛館的房間,我的內心在痛苦中掙紮,昏黃的燭火是那麼微弱,像氣息奄奄的跳上岸的垂死之魚,幃帳的陰影裏仿佛潛伏著眾多的野鬼遊魂,房屋角落裏散發出的幹黴氣味就像古遠而持久的陰謀。當那個偌大的宮殿把我像垃圾一樣吐出來,又被長安的城門排拒到這漆黑的荒野驛館,歪斜的馬車仿佛也載不動我的惆悵,孤懸的月亮如同猙獰的嘲笑。一個被廢黜後落魄的君王,我還有沒有臉回故鄉呢?我仿佛在枯井裏墜落,母親的蝶玉能否搭救我?情之所鍾的美人的秀發是否能搭救我?當刺客前來收割我的頭顱,仿佛囊中取物,父王的寶劍卻在我不能觸及的地方蒙塵。一幕幕壁畫般荒涼的場景讓我置身其中,而過去鍾鳴鼎食、歌舞升平的昌邑王府已成一座廢園,未央宮的繁華與威嚴也如同一個巨大的幻象,我仿佛是月光下形單影隻的孤鶴,一篇靡豔漢賦裏的蹩腳詞句。

所幸我在失敗的淒惶末路窮途中還能遇到我心心念念的女子。她就像這個燥熱夏天裏彌漫著的烈火燃燒過的草木的氣息中吹來的清風,她在眨眼睛的燈火旁邊,提起她的銀水罐,走過幾根立柱下的舊式長廊到月光下的井邊去打水。然後洗淨臉上的灰塵,像洗淨夜晚,再輕快地走過來,安靜地放下身子,在我眼前坐下,像神送來的精美禮物。驛館外那輛陳舊的雙輪馬車如同塗滿灰暗之色的靜物。我如夢初醒一般睜眼看著坐在對麵的楊雩,我接著當初的問話,再次低聲說:“楊小姐,你怎麼到了這裏?”這個細腰的女子,蛇扭了一下腰身,故作詭秘地一笑,反問我:“這是第幾次救你了?”我說:“第二次。”她立馬說:“不對,是第三次!”我有些納悶:“第三次?第一次是你放我不殺,是在這裏。第二次是剛才,兩個刺客被你打跑了,還有的,可能還沒發生吧!”楊雩嬌嗔道:“你呀忘恩負義呢!”我更有些摸不著頭腦,急於表白地說:“我一時一刻都沒忘記你呀!”楊雩故作生氣而又任性地說:“你忘了!”我辯白道:“怎麼忘了?”楊雩骨碌骨碌轉著大眼珠,說:“未央宮那次,這麼快就不記得了?”我低頭一想,臉上一陣發熱,心裏暗道一聲“慚愧”。窗外夜色中群山低小,遠樹如草芥,仿佛前塵舊事。

8

那次她撞破了我無聊中正欲與一名宮女所行的好事,並勸我不要在宮中做得過火,我當時正難抑澎湃的激情,居然聲稱:“我要的就是在這未央宮裏點一場大火,燒掉那些該死的窺視者。我需要這場大火把這座舊宮殿裏的舊勢力臭規矩都燒成灰燼。”此話一出我感到似有失言,楊雩一甩袖子便不見了,我想解釋我所說的窺視者不是指她!可她氣跑了,像一陣風。楊雩見我麵有羞愧之色,便說:“你知道後來一個晚上宮中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略加思索,未央宮裏的那些日日夜夜確實有許許多多的事發生,白天我馬不停蹄地走訪一個個大臣,聽取朝議,批閱奏章,熟悉宮殿的設施與宮廷的繁文縟節,晚上和昌邑舊臣們商議如何改治弊政之事,為挪開大將軍霍光把持朝政的大手,我想方設法安插得力的人到宮中要害位置任職,但那些地方都是大將軍的勢力範圍,任我是當朝天子也是針插不入,水潑不進,除了萬般不易讓我的昌邑王相國安樂搶到了一個長樂宮衛尉之職,其他沾上邊的都是些雞零狗碎的職位。我試著將兵符節信小旗的黃色恢複到了祖父以前的紅色,我也知道這一係列做法會引起霍大將軍與許多當朝大臣的不滿,尤其兵符顏色的改變,有可能會觸動掌握兵權的大將軍的敏感神經,但不如此,永遠無法主動,我隻能成為大將軍手中的玩偶,宮殿裏的一個擺設。

師傅龔遂也對我進諫說:“陛下不能這麼對著幹啊!你進宮的第一件事,應該是封賞那些大臣,陛下治理國家還得靠他們。昌邑舊臣在昌邑那麼個小地方熟人熟地熟事還是管理得了,而長安不是昌邑,未央宮不是王府,它是整個天下的江山社稷啊!”我說:“龔遂師傅你還是讀書讀得迂腐了,什麼事都是可以變的嘛!當年文帝不變,會有後來的‘文景之治’嗎?”龔遂說:“哦,看來陛下是想做個有作為的好皇帝,你知不知道‘文景之治’,那是經過文帝和景帝兩代皇帝的努力,才最終完成的呀,我是擔心陛下欲速則不達。”我說:“龔師傅,恐怕你真是老了。”龔遂說:“老了好哇,陛下血氣方剛,還是需要老臣適時潑些涼水的。”我有些不高興地說:“龔師傅你這是什麼話?你難道忘了君臣的身份嗎?”龔遂道:“陛下恕罪,也許今非昔比,老臣的話你是聽不進了。”我不耐煩地說:“聽得進又如何?聽不進又將怎樣?”龔遂說:“陛下若聽得進老臣的話,尊重霍大將軍,善用先帝的大臣,延續武帝方略,匡國家,安社稷,韜光養晦,勵精圖治,陛下不愁成不了第二個文帝啊!若是陛下聽不進老臣的話,那麼,一場劫難將不可避免了!”我滿臉不快地說:“你說劫難,誰的劫難?!”龔遂臉色一凜,仿佛看到了某種不祥,一層痛苦的陰影席卷在他臉上,他聲音顫抖地說:“老臣說的是我昌邑人的劫難,陛下的做法老臣如何不明白?可那是以卵擊石,結果便是粉身碎骨啊!”我說:“龔師傅,你也太危言聳聽了吧!在你眼裏,我還是那個四五歲的昌邑小兒麼!”龔遂還要分辯,口呼:“陛下,老臣……”我打斷他的話,喝道:“別說了,我——聽——不——進!也不願再聽到你的囉唆了。”龔遂麵孔扭曲,還是克製自己的情緒。為了緩和一下這種不愉快的對話,我試圖轉換一個話題,麵露微笑地對龔遂說:“你是我一向尊重的師傅,這次進京我還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把你在昌邑所寫的那些不便於以真名流傳的詩賦,全部以你的本名刊布出來,讓先生的名字在偉大的帝國產生堂堂正正的回響。”龔遂報以一個苦笑,說:“不必了,謝謝陛下的好意。名字不過是個符號,隻要那些文字在,就可以了。”說罷,深深施了一禮,用如同螞蟻般細小的聲音說道,“陛下恕罪。”我朝他一甩袖子,馬上不高興地說:“那麼,你走吧!”算是對陪伴我十幾年的老師下了最後一道無情的逐客令,龔遂當然掂量得出我這句話的分量,更預料得到我的想法和做法帶來的後果。可我當時如何意識得到,我甚至忘了追問他當初在昌邑時見到一條無頭犬,那犬的尾巴向我擺了三下究竟是什麼意思。我隻看見龔遂好像是突遭狂風吹打,身子晃動了一下,他又強行挺了挺,那棵樹還在,隻是歎息一聲,黯然而去。

這之後我與龔遂就有了分歧,凡事也不再找他,承明殿也就幾乎沒有了他的影子。而宮裏的日子也就在弓弦緊繃的狀態下遞進,那些宮牆上的色彩在日影裏斑斑駁駁,仿佛不斷增加的陳年往事。宮殿裏的重重門戶與繁複帳幔垂幃把明明暗暗的光影飄進蕩出,既奢靡又詭異。朝臣們的峨冠博帶和逶迤步履似魚龍曼衍,那些緊鑼密鼓的晨昏幾乎霸占並瓦解了我的四肢,使我體驗到從未有過的亢奮,這亢奮與司馬相如《上林賦》裏的一些段落是對稱的,那些鏗鏘而靡麗的詞句,呼應著我的心跳與血液的騷動,我想當年祖父欣賞他是有道理的,這樣一些文人騷客總是可以用他們的才情調遣華詞麗句表達帝王每每詞不達意而又急於表達的心境,他們語詞的表演亦是如此令人賞心悅目。

9

是的,《上林賦》,在讀《上林賦》的那個夜晚,天祿閣發現了飛賊,我猛然想到楊雩所說的那個夜晚宮中所發生的事。

“對,”我說,“是天祿閣來了飛賊,還傷了幾名羽林衛。”楊雩說:“你以為飛賊費那麼大勁是為了偷天祿閣的書啊!”我說:“那飛賊跑天祿閣去幹什麼?”楊雩說:“你親眼看見了?”我說:“我那晚正在讀書。”楊雩說:“對了,飛賊就是衝著當時的陛下你去的!”我說:“我?哦,對了,那飛賊不會是你楊小姐的同夥吧?你沒殺了我,那飛賊便前仆後繼!”楊雩說:“你如果是開始我所想的那樣該殺的人,就不必勞別人動手了。”我嗤地一笑:“你不殺我,那我是什麼人?”

楊雩道:“一個出乎我意料的怪人。”

我說:“怪人?你說我是怪人,怎麼個怪法?”

楊雩道:“一意孤行,不循常理。你說怪不怪?”

我想了想,說:“一意孤行,還是你說得明白。”

楊雩說:“那我當時到宮裏勸你,你怎麼不明白?”

我說:“當時,當時,可能不是時候。”

楊雩頗不屑道:“怪不得人家說你昏淫,我看也沒太冤枉你!”

我說:“那你早該把我這個昏淫之君殺了,別人殺不了,要在宮裏提我的頭倒是如囊中取物。”

楊雩說:“我懶得殺你,免得髒了我的劍。況且要殺你的還大有人在。那晚宮裏出現的飛賊就是衝著你去的。”

我說:“難道那個在天祿閣跟羽林衛砰砰啪啪打了半夜的飛賊不是你楊小姐麼?”

楊雩道:“你說得好笑,怎麼是本小姐?你當本小姐就是幹那偷偷摸摸的事的麼!”

我說:“不是你,你怎麼知道那飛賊是衝著我來的?”

楊雩賭氣道:“你一個皇帝身邊沒得力的人保護,就不允許人家暗中保護你嗎?!”

我聽這話,心裏一感動,險些掉下淚來。我想那晚飛賊真是衝著我去的,若沒有如楊雩這般武功卓絕的人阻擋,我還難逃那一劫。除了對楊雩小姐表示感激之外,我真的還有很多話想跟她說,我問她:“你放著好端端的楊府大小姐不做,幹嗎在凶險的刀劍上行走?你是遵從你的父命嗎?”楊雩臉一冷,不高興地說:“幹嗎呀?他是他,我是我。不行嗎!”我趕忙擺手,說:“好好好,我不問就是了。”楊雩說:“再說話,就睡不成覺了,你明天不趕路了?”我說:“行行行,我的大小姐,都聽你的。”說罷,我們同時將眼睛轉向房間的另一邊,兩個衛卒睡眠正酣。

那天晚上入未央宮行刺的飛賊,羽林衛也絕不會想到是來自大將軍府,而且是大將軍手下的秘密高手申魚賦。

新帝一上位就頻繁安插親信,上官太後所居的長樂宮尉衛這般關鍵職位,換上了昌邑舊臣安樂擔任,這不僅是要控製上官太後,他還將調動軍隊的符節令旗由黃色換為紅色,這明擺著是要從大將軍手中奪取兵權,使大將軍感到從未有過的危險。雖是炎炎夏日,霍光的背上卻滲出了冷汗,原本他以為昌邑一個五歲便失去了爹胡亂長到十八的毛小子劉賀,絕對頭腦簡單,把他扶上皇位定會感恩戴德乖乖地聽大司馬大將軍的,這要比他那個剽悍且一直對皇位虎視眈眈的叔父燕王廣陵王劉胥好掌握得多。誰知這小子人小鬼大,胸中城府不小,真要動到大將軍頭上來了!這打消了他原想暫時觀察他一段時間的念頭,與其想方設法把他廢掉,不僅要大費周章,還會落個不好名聲,不如遣人入宮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除掉,然後找個借口殺幾個替罪羊幹淨省事。為確保一擊而逞,他專門派遣申魚賦親自趁夜色裝扮飛賊潛入宮中,不想被暗中潛伏保護新帝的楊雩發現,並驚動了羽林衛,在天祿閣打得難解難分,使一次對新帝的暗殺意想不到地失手。

而就在同一個晚上,大將軍也遭到了刺客光臨,一向頗為自負的大將軍霍光當晚驅散了近身護衛,在床榻上和兩個乳房浩蕩的冶豔姬妾纏綿正酣,不想遭到了刺客的襲擊。大將軍身中一劍,深達數寸,若不是姬妾發出驚駭的尖叫,刺客來不及刺出第二劍便倉皇而逃,大將軍的命必休矣。那晚行刺的刺客是昌邑相安樂派遣的冒春。而安樂與嚴重光在昌邑來長安前就與嚴紂夫人及虞侯王樵密議好,伺機密刺霍光,以確保昌邑王在帝位上有所作為。

冒春那晚的劍上是喂了毒的,原以為霍光中了劍三天之內必會毒發身亡,可沒料到的是由於太醫馮倉的救治,清除了大部分毒素,加上霍光體格強壯,較好地抑製了毒發,而使昌邑眾臣幾乎先死於他之手。其後數年,霍光舊疾複起,引起毒發身亡。也就是說,安樂與冒春在他們被殺之前,就已經為自己提前完成了複仇。那看似漫長的四年等待足以令他們的白骨成灰,而他們死前的行為已為殺他者後來的死亡留下了複仇成功的標誌,時間並沒有使他們的複仇失效。

10

一陣急遽的雨點灑落下來,濺起灰塵與水接觸時散發出的幹燥和濕潤相糅的氣味。這日早起,匆匆吃過飯後我們就離開了弘農驛館,開始上路,走過了一段不算短的鄉土馬車道,就要穿過一片看似稀疏的山林,林間道路坑窪不平,馬車有些顛簸,震動著車廂裏所載物品,我聽到銅鼎發出的沉悶的響聲和紅黑兩色的木製車輪轉動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好像久遠年代產生的黃土滾滾的回聲。而木質車輪和青銅的聲音,使荒涼寂寞的道路有了某種似乎不曾出現過的生機。雨點打在草木上的劈啪聲轉瞬消失,馬的蹄聲和喘息漸漸變得明顯起來,兩個衛卒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聲在樹上間或傳來的鳥鳴裏不緊不慢。楊雩騎在她的一匹紅色馬上,保持著某種警覺,我手攥著父王的遺劍,也不跟她說話。穿過這片山林,去山陽的路就好走了。

一個麵帶尿黃色的擔柴漢子從道旁躥出來攔住了馬車,擔柴人一副驚惶無措的樣子,仿佛落難者遇到了救星,聲聲呼喊:“官爺,幫我救救我那兄弟,他從崖上跌了下來!”我頓時起疑,這山林裏都是土坡土嶺,哪有什麼山崖?漢子卻急出一臉黃豆大的汗珠。他那兩擔柴垛足有一人高,恰好堵住了馬車行走的路。

大個子衛卒從馬上跳下來上前驅趕:“讓開讓開!我們要趕路呢哪有工夫管這事,快讓開!”漢子不依不饒一個勁哀求:“求求你們了官爺,求求你們,幫幫我們。”大個子衛卒就看小個子衛卒,兩人都有了猶豫,見擔柴漢子可憐巴巴的,似乎於心甚為不忍。

我對車夫說:“讓他們去看看,能搭把手就幫人家一下,這前不著村後不落店的。”

楊雩從車後驅馬過來,輕聲對我說:“慢,這當地樵夫怎是京師口音?”

我一驚:“你聽出來了?”

楊雩道:“我是京師人。”

再看那漢子,我大叫一聲:“不好!”隻見他從柴垛裏抽出飛刀,一投手,刀就像出籠的小鳥朝大個子飛來,大個子沒來得及閃避,咽喉處正中一刀,鮮血狂噴。馬夫就緊急要掉轉馬車往回跑,山林道路窄,馬一轉身,車反而打了橫,根本動不了。那頭擔柴漢子又向小個子衛卒投出了另一把飛刀,刀上的紅穗像一溜火,竄過來,小個子衛卒急驟矮下身來,飛刀擊中馬車的木板,刀身烏亮。

楊雩一伸手,要將我從馬車裏拉出來,馬被馬車夫趕得昂起前蹄,亂蹦亂跳,帶得車身急劇搖晃,一時還難以從車裏脫身。

漢子朝樹林尖嘯一聲,竟躥出一夥五大三粗手執刀刃的劫匪。漢子高喊:“把人給我殺了,車上除兩個舊銅鼎外,金銀財物都是你們的了!”

劫匪亢奮,齊聲發出怪叫,立馬就朝馬車撲來。我瞅準空子,不知從哪來的勁,抓住楊雩伸來的手從車裏縱身一跳,竟躍上了楊雩身後的馬背。她見凶徒勢眾,趕緊掉過馬頭,驅馬就往來路跑。誰知剛跑幾步,樹林裏衝出幾匹馬來,馬上人皆精悍,手裏提的皆是非同一般的長刀,我知這必定是京師的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