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者是個右頰有塊樹葉形青色胎記的花臉,他揚著手中長刀喊道:“你沒有路走了,昌邑王!大將軍叫我們幾個把你送到這裏為止。你也就當回老家吧!”
我故意怒喝道:“好大膽子,你們分明是一幫劫匪,竟敢冒充大將軍的人!你們反了!”花臉哈哈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我們反什麼反呀昌邑王!今日不管你把我們看作大將軍的人也好,當成劫匪也罷,都改變不了你死在這裏的結局。”
“我看未必!”楊雩拔出劍來說道。
“好!”花臉說,“二百個昌邑隨從都死光了,還找一個小姑娘來陪葬,你昌邑王可夠得上‘風流’二字,難怪被廢了!”
我一怒而起,跳下馬來舉劍朝花臉衝了過去,花臉說:“昌邑王,來得正好,就讓我送你回家!”說罷,也跳下馬來。與此同時楊雩的劍也殺到,我們二人共同向花臉發動了攻擊。花臉身後的人緊跟著跳下馬來。花臉左手一擋,示意他們別出手,由他一人來獨戰我二人。他手上那把長刀舞起來,就像狂飆卷地,大風吹雪,一下就把我二人刺向他的劍蕩開。我的劍上功夫雖算不上了不得,但有楊雩的加入,也就能跟花臉鬥個旗鼓相當,而楊雩因為要提防來自前後的攻擊,所以隻使了一半力。果然鬥了十幾個回合,其他人不耐煩都大叫大嚷地衝了過來。
眼看我和楊雩就要陷於前後合圍的絕境,就聽一陣急風暴雨般馬蹄的驟響,從前麵殺過來一隊人,挽弓射箭。那些劫匪不是中箭栽倒,就是四散而逃。花臉為首的幾個人也一驚,那一臉尿黃的擔柴漢子跑過來叫了聲:“申總管!”便一頭倒地,背上插著數箭,人也沒了氣。我知道有了救兵,手上的劍突然變得更淩厲,一劍刺過去,花臉躲不及,劍鋒刺中了他的大腿。他一膝跪地,我想乘勢再擊,那幾個人搶過來護著花臉邊打邊撤,爬上馬背就要驅馬而逃。後麵騎馬過來的弓箭手一陣亂射,幾人被射中,有的從馬上翻落在地,有的來不及上馬便被箭射中,還用最後一口氣狠拍一匹馬的屁股,那匹馬載著受傷的花臉落荒而逃,很快消失於山林裏。
趕來救援的弓箭手,紛紛翻身下馬,一個相貌幹淨斯文的年輕人過來給我施禮,口稱:“參見昌邑王。”我說:“感謝諸位相救,你們是?”
11
年輕人說:“在下墨者田纓,這些都是我的兄弟,是王府虞侯王樵要我來接應昌邑王,還好來得及時。”
我發現田纓眉心上生了一顆朱砂痣,看上去倒有幾分女相的秀逸之氣。
我見他那些持弓箭的兄弟,個個都一樣年輕,一色都是粗衣草鞋,對田纓都恭敬。我說了一些感謝的話,知道他們是虞侯的江湖朋友。楊雩說:“我們還是收拾一下趕路吧!”
山林遭遇,使兩個衛卒不幸被殺,馬夫卻藏身車下,躲過一劫。田纓一行人護送我出了山林,眼前已見村落人煙了。田纓對我說:“昌邑王,這一路下去就安全了,我們就此分手,若有事隨時可傳信於我。”我說後會有期,田纓一行人就馳馬而去。剩下我們三人徑直前行,還有一天的路程,就可入山陽境了,這晚我們找了一處山亭歇息過夜。
為防野獸,馬夫撿了一堆幹柴,燒起了篝火,大家吃了隨身帶的幹糧,準備休息。我知道這一夜過後,我與楊雩也要分手了,世事浮沉,人海蒼茫,何日能見便不可預期了。
我仰望夜空,星鬥恍若懸在空中的銀色雪花欲落未落,又似枝頭綻開的白梅,一朵一朵,散發著寒冷的光亮。而一顆流星帶著一道白光在黑色夜空劃出一條弧線,像一滴滑落的淚,我不禁歎道:“天上的神明也荒於朝政啊,那被放逐的流星,隻是在天空一閃而逝。”
“你太傷感了。”楊雩從點燃的篝火中抬起頭來,紅色的火光照亮了她的美,她的閃著夜光的明眸,像一對寶石。
我說:“是啊!我還能幹什麼呢?我的世界將是無盡的黑夜,縱使有白晝,對星辰來說,那是命運的歧途,也是死亡的時辰。在旁人眼裏我生而為王,是個幸運的家夥,跑馬射獵,擊磬冠纓,炫燿人前,而此時我才發現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穀底。”
楊雩說:“流星從世人的視野裏消失了,說不定它獲得了一個不為人所知的世界,就像那些我們肉眼看不到的星辰,它們在黑夜有更大的自由。”
楊雩的話,我自然心領神會,但那是我做不到的。我彎下身,和她同坐到一株倒下的粗大的枯樹上,那粗糙而蒼老的樹身還不肯腐爛,它隻是枯幹堅硬地躺在野地裏,我撿起地上幹枯的樹枝加到篝火裏,聞到了樹枝燃燒時散出的氣味,粗野而烈辣,聽到幹柴內部“畢剝”炸裂的聲響,我說:“我隻是一顆跌落到塵埃的流星,我跌落的地方,別人是要看到深坑的,而世人將要目睹我以塵埃洗臉和沐浴的樣子,這就是他們要把我放逐的原因。而你生來就有你的自由,可以選擇如何飛翔。”
楊雩說:“我隻是一顆孤星呀,我不能接近太陽,也不能接近月亮,隻能隱身在茫茫黑夜裏。”
我挑起一根燃燒的樹枝,讓它的火,能夠更清晰地照亮此刻和我在一起的這個美麗的女子,我說:“你可以跟我回到魯國,和我一起在暮春舞雩,這難道不好嗎?也許上天還給了我們這最後一個可憐的機會。”
楊雩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她嘴裏輕聲細語地念著,臉龐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眼神閃耀著動人的光彩,好像她已沉浸在那個情境裏。可隨著詞句的念完,一根樹枝上的火焰熄滅了,她對我說:“你知道這不可能啊!看似那麼簡單,別人很容易做到的事,對我們兩個人來說,卻是難上加難!”
她說出此話時,已是淚光瑩瑩,我何嚐不知道,我隻是說出了我心裏的向往,仿佛是一種自我安慰,並以此來安慰我所心愛的女子。我雙手抱住她,發現她看似強悍的外表下,身子竟是如此弱小與單薄,在我的懷裏她僅僅是個需要他人保護的女孩。然而她嬌小的身體裏又蘊有著火山般的激情,她用她激情火熱的胴體試圖溫暖我淪落的生命。我的身體在下墜中被點燃了,兩副燃燒的身體在黑暗裏彼此照亮對方,仿佛是一生最美的一刻,都做了彼此忘我的奉獻。我在淪落之夜,敞開悲傷的襟懷,處子的玉體,賜我以暴雪燃燒的激情!偉大的旋律,彈奏著火焰的琴弦,偉大的王啊!祖父的青銅盔甲,今夜也要扔在草山。讓它生鏽。讓它遺忘。讓它腐爛。而千年後隻遺下灰燼中的兩節骨骸,以證實那一夜狂暴不羈的王與處子的不朽激情。
12
這一夜我們在山野裏相擁著醒來,看見滿山滿樹滿地的白霜,仿佛長夜激情燃燒過後遺下的滿世界的白色灰燼。我們不得不動身了,車夫準備好了馬車,已經等在那裏,這段路我們走得平靜,時見人煙,再走了一段已在魯境了。而我們也知道,分手的時刻快到了,在一個黃塵滾滾的路口,楊雩把馬拴到路旁的大樹下,停了下來。我也從馬車上下來,心想就是這個時候了,我們默默無語,站在樹下,馬車夫在路口也不作聲。我看著眼前的世界,仍是一片地老天荒的樣子,仿佛人世的百般愁腸它都漠不在意,渾然不覺,在意的還是我們,覺得難過而動情的仍是我們。
楊雩朝我笑了笑,好像如釋重負地說:“快到山陽了!”我也說道:“是快到了,這一路多虧了你。”楊雩撒嬌般一笑:“你說什麼呢你!”我說:“謝謝你在我最淪落時的陪伴,謝謝我們擁有的昨夜。”楊雩臉一紅,終於傷感地說:“送君千裏,終有一別。”
我從衣袖裏取出那塊蝶形玉佩,輕輕抓住楊雩的手,把她的手掌攤開,把玉佩放在她的手裏,我對她說:“這是我母親當年嫁於父王時的陪嫁之物,留給你,做個念想。母親對我說,如果遇上我真正喜歡的女孩,就送給她。”
楊雩注視著那塊玉,她知道那塊玉在我心裏的分量,也明白她從此在我心裏的分量。她握住那塊玉,深情而專注地看著我,像是要將我此刻的樣子深深刻印在腦海裏。她默默地點著頭,把玉佩鄭重地收起來,強打起精神來朝我說:“我們就此別過,也許後會難以預期,但隻要你在,我就在。”
“你在,我就在!”我重複道。楊雩深深地點頭,仿佛那是一種莊重而永久的承諾。她的眼裏帶有淚光,我不忍看見她這時流淚。我說:“放心,我會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她忍著淚,掉轉頭,麵朝路旁滿坡滿穀的花草樹木,低聲哼唱起一首歌來:
洛陽城東路,桃李生路旁。
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
春風東北起,花葉正低昂。
不知誰家子,提籠行采桑。
纖手折其枝,花落何飄颺。
請謝彼姝子,何為見損傷?
高秋八九月,白露變為霜。
終年會飄墮,安得久馨香。
秋時自零落,春月複芬芳。
何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腸。
歸來酌美酒,挾瑟上高堂。
她唱完時,我兩眼已是一片朦朧,她再回過頭來看我,鮮豔的臉頰上雙淚橫流,如同掛著兩道清亮溪水。我執著她的手說:“我也總是想著如聖人所說的那般與你一道,‘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這正是你歸去的時候了,也是我該歸的去時候了。”她說,“隻要你在,我就在。”
我說:“你在,我就在!”
馬車轔轔驅動,不遠處就是山陽昌邑了。楊雩的馬沒有動,直到馬車在她的視線裏被蒼茫遼闊的大地用經久不散的黃色塵灰吞沒,她的馬才發出一聲長長的、劃破硬邦邦的長空的嘶鳴,像用力擲向天空的一顆石頭,在高處飛翔之後,又無果地徒然垂落到大地深處。
13
馬車在塵土飛揚中奔跑,周圍已是故國熟稔的風光,過去這一帶路邊的狗都能認出我的馬車,可今天我乘坐的驛車經過時,那些狗不發出歡吠,隻用濕漉漉的目光默默地注視著,好像懷有陌生與哀怨。當年魯國勇士在世人頭上昭示熱血與義烈的火紅的穗子仿佛已經熄滅了,化為粉塵般散蕩在風裏的鄉愁。在這方厚土沉沉的村落與城池之間行走著的聖人、義士、書生、商賈、官宦、匠人、說客、農夫和行吟詩人,好像轉瞬間消失,隻剩下到處遊走的民間皮影藝人,在城池和村落裏給無聊的人們反複表演著腰斬與五馬分屍的酷刑,嘴裏並模仿受刑人發出一種痛苦而極其誇張的怪異慘叫聲,令那些圍觀者既心驚肉跳又欲罷不能,仿佛那種虛擬的他人所受的極刑也能給他們帶來無以言狀的快意。甚至他人的痛苦與垂死過程,乃至絕望,足以提醒他像狗一樣苟活於世的慶幸,而他人的極刑死亡便理所當然成了苟活者須尾尚存的節日。當腰斬過後分成兩截的人形皮影還在模擬著生理性的痛苦痙攣與顫抖時,伴隨著藝人荒腔走板的誇張嘶喊,圍觀者居然會如飲醇醪一般,覺得四肢暢美,不可名狀。這種鄉間惡俗似乎與魯國聖人之邦的世風頗為背逆,但這就如同泰山一般,亦有陰陽兩麵,陽麵大道如日出東山般有著磅礴的忠厚大氣,陰麵卻也是矮樹灌木,委瑣其間。世俗的財富、等級與地位,以及原始的活力和欲望同樣像魔咒一樣糾纏著這塊土地,使它散發出一陣陣撲鼻而來的糞土氣息,這就是我的故國昌邑之地,今日山陽郡。
一踏上故土,昌邑舊屬就在路口跪泣著迎接我的歸來,他們哭喊道:“昌邑王啊,你,回來了!”我淚眼婆娑,一把扶起跪在前頭的老虞侯王樵,我不無哽咽地對所有昌邑舊屬說:“我已不是你們的王了。”王樵撲通再度跪地叩頭道:“可你,永遠是,我們的主公啊!”我趕緊彎下身再次扶住老虞侯:“快快請起吧。”又向那匍匐於滿地縞素的死難遺屬跪下身子道,“我要向昌邑父老鄉親們謝罪!”他們哭喊道:“主公,你又何罪之有啊!你要保重!”
故國不再,我卻深深感到故土對我這個羞愧豎子所飽含著的大氣與寬容的深情,他們視忠義為犧牲的最高信仰可以說是撼天動地。就是那熱衷於撕心裂肺般表演腰斬與五馬分屍的皮影藝人及其圍觀與聆聽者,他們表演和目睹的皮影實質上是與他們不可分割的精神的肉身,他們卑微地苟活在這片蒼老的泥土裏,膽怯而委瑣,但他們的另一副肉身往往在烈火油烹中淬煉。
回到山陽並不等於回到了以往的昌邑,那時我是它的王,現在昌邑由於我的廢黜而被朝廷撤國,改成了山陽郡,我沒落的故國轉身之間已是落花流水。現在我隻是山陽郡的庶民,隻有四千的食邑和仍舊歸我居住的王府在提示著我以前的身份。但這裏畢竟是我的故國,自父王到我兩代人的感情已把我和山陽的人連在了一起,在我從帝王淪落為一個被上天所遺棄的人,長安視我如草芥,是山陽接納了我,是昌邑故人仍視我如王,給我最高的禮遇和帝王般的尊重,用他們的仁厚與忠義擁抱了我身為一個敗北者的孤獨。可這正是長安所不願看到的,我的侄兒宣帝劉恂和霍大將軍都不願看到山陽變為我複活的熱土,唯恐我再起於東山。可他們哪裏知道我僅僅是個在短短二十七日就從天上掉入地獄,遭受廢黜與群屬被殺的雙重打擊的尚未弱冠之人,我的遭際使我心如死灰,長安留給我的是夜夜的噩夢連連,以及夜夜的半床虛汗。我掩門於舊府中,像一條打斷脊梁的狗一般狼狽不堪地苟活於世間。
14
天氣好的時候,庭院的幾樹槐蔭庇護著我寂寞的身影,牆邊移植的山竹把天空撐得高於屋頂和風聲,鳥飛過,也不能把我的目光牽向別處,一段時日,我所食甚少,不曾碰酒,也無性欲,這是與我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朝廷就是害怕我的年齡,如此年輕,就意味著來日方長,就會助長人的勃勃雄心,可我仿佛生理和心理之年已死,僅剩的廢軀也如在暮年裏浮沉。
夫人嚴紂和虞侯王樵對我的狀況憂心忡忡,一日,嚴紂夫人陪我在亭廊散步,見幾個衣裙鮮豔的女子在花叢裏撲蛺蝶,她的彩袖也像翩翩蝶翅一般臨風款款而飄,忽然前頭一個女子滑了一跤,撲通一下跌在花叢裏,引起幾個女子發出清脆的笑聲,我也禁不住一笑,問夫人:“哪來的女子?”夫人說:“你不覺得府裏已清寂太久了嗎?”我說:“哪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啊!這座宅子都有眼睛在明裏暗裏盯著呢!”夫人說:“正因為有人盯著,你沒有聲響,別人就疑心更重,以為你在裏麵有見不得人的事,人家就放不得心來。”我說:“夫人的意思是——”
夫人微微一笑,說:“我找了七個女孩入府來侍候主公,咱就得擺出一副醉生夢死狀來教別人好生看著,該吃喝時吃喝,該歌舞時歌舞,熱熱鬧鬧也算劫後餘生該有的慶幸活法,讓人家放放心心的別老惦著咱家。而且主公還得上道奏牘稱臣謝恩,感激當今陛下寬宏大量容臣在山陽聊度餘生。”我頻頻點頭,夫人說得有理。看來這座舊日的王府是該重新張燈結彩歌舞繁弦起來。
府邸的庭院裏小孩在吃零食,玩耍。夫人坐在榻上,錦衣玉服,華豔不凡。我走進屋,也坐在榻的另一邊,一臉緘默。小孩仍不以為意地在玩耍。堂前,樂師伶人已歌舞起來了。
我喜歡華衣麗服,好美酒美食、美婢、音樂、書寫與詩賦,這不受驚擾的閑逸,是否還能重回昌邑舊府?
仿佛停歇已久的歌舞之聲又開始從故昌邑王府飄出,門外正在低頭的磨鏡人停下手中的活,側耳細聽。
洛陽城東路,桃李生路旁。
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
春風東北起,花葉正低昂。
不知誰家子,提籠行采桑。
有人說:“很久沒有聽到這樣動人的樂聲了!”另一個人說:“昔日的王府可是歌舞不斷的,現在又可以聽到這熟悉的歌舞樂聲了。”磨鏡人問:“誰在為這舊日的昌邑王彈奏歌舞呢?”有人就笑:“你是外鄉人吧?你還不知道昌邑王又新添了七個年輕貌美的姬妾嗎?夠他風流快活了!”磨鏡人點頭“嗯”一聲:“說得也是。”又繼續幹手中的活。人便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而歌聲仍如霏霏雨露一般在空中紛紛揚揚,使人們的歡快中又帶著淡淡的感傷,那是亙古不變的深藏在笑靨裏的至情至性,那是早就包含於萬物裏的悲歡輪回,歲逝物哀。
秋時自零落,春月複芬芳。
何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腸。
歸來酌美酒,挾瑟上高堂。
15
這日夜晚掌燈時分,虞侯王樵把一個人引進了我的書房,我不由大吃一驚:“嚴重光,你不是死了嗎?”那人道:“主公,我確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我已不是那個叫嚴重光的人,隻是一個在天黑時才能出現的陰人,那兩百多死去的兄弟的魂魄都附在我身上,我想我唯一的使命就是複仇。”這個貌似嚴重光的陰人說的話字字都冷颼颼的,仿佛他真是來自陰間的人。
我看看王樵,一臉疑惑,王樵隻一以貫之地垂手不語,像屏風邊的一個影子。
我隻好故作鎮靜地幹咳一聲,說:“這位壯士。”(我的疑惑已使我無法把他與嚴重光認同為一個人了,或許他真的就是一個鬼魂,也便是他自稱的陰人,那我想我就是在跟另一個世界的人對話了。)我說:“我已是一個廢人了,你怎麼還跟我談複仇之事?”陰人說:“你曾經是皇帝,堂堂大漢帝國的國君!”我苦笑道:“可隻做了二十幾天就被人給廢了,還搭進那麼多無辜的性命,比如你,不是嗎?”陰人說:“不是的,你哪怕做了一天皇帝也是皇帝,何況是二十七天。而且我們的死也不是無辜的,是為大漢皇帝而死,這比什麼都值得。”我說:“壯士啊,你的話確實令我感動,可現在隻有悲傷。”陰人道:“那又怎樣?”我說:“那二十七天我自稱是寡人,其實被眾人簇擁著,現在才真是寡人一個。”陰人說:“主公啊,你這麼說那我們二百多兄弟在陰曹地府裏也會痛哭啊!”說罷陰人跪下抱頭痛哭,我跪下來對著他悲聲大發。這時我聽到夫人在叫我:“主公,主公,你怎麼了?”
雁魚燈光下,坐著一側麵女子,她耳垂的精致吊墜使她有一種楚楚動人之姿,她的白色絲帛衣裙寬鬆覆蓋四周,裏麵是一襲芙蓉般豔麗齊胸而下的柔軟大裙。她好像全神貫注地看著一團燈影。
我睜開眼睛,原來是一個夢,我坐起來,夫人為我擦拭眼淚,說:“主公,你剛才哭得好悲傷啊!”我長舒一口氣,仍然哽咽著,說:“我又夢見他們了。”夫人抱著我的頭拍著我的背,輕輕地,一下,又一下,像拍著一個受驚的嬰孩。我說:“我看到了你兄弟,他從死人堆裏爬回來,說要複仇。”夫人安慰我說:“都是夢,是夢。”我說:“你叫醒我,我才發現那是夢,可太真實了。他說他叫陰人。陰人,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夫人說:“忘了他,沒有陰人,忘了這些,也沒有複仇。一切都過去了。過去了,是的。”我把頭探入她的懷裏,在她的乳房上我才感受到柔軟的溫暖,我要把自己埋藏到夫人的乳房裏,那該多好,我好像回到了母親的懷裏,在夫人的乳房間與多年前逝去的母親久別重逢了,我止不住啜泣起來,傷心地啜泣,像一個貿然闖入大人的世界裏遭受到無數欺辱與委屈而逃回母親懷抱的孩子。
待在山陽的時光看似漫長而朝廷那邊也可以隨時讓它終止,我隻有不多言語,以拒口舌之禍,更不能越雷池半步,以防自己讓人抓到把柄。我在夏天脾氣暴躁,秋天容易感懷,冬天陷入沉默少語的時期。而春天,隻有春天我有時還會興致盎然,像一隻脫蠶而出的飛蝶,我要找到可以采粉的花朵,啊,那些萬紫千紅的美人兒,把春天變為一場盛大的華宴。春天是為我準備的,隻是時間短暫,很快又是夏季,而秋天,漫長的秋天,令人感懷與回憶的秋天,枯黃的草木,殘陽,尤其風吹著衰落的樹葉仿佛鬆動的門扉,總是不厭其煩地發出蕭響。
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在綺麗的詩賦、管弦歌舞,乃至酒與美人中打發時光。他們不是說我昏聵而耽於享樂與驕奢淫逸的嗎?我正好給他們以這樣的印象。然而那華美的辭賦,我讀來如同破敗錦帛,徒有外表的華麗而內質已破敗;我飲入的美酒,看似瓊漿玉液,而在我的舌苔上已然無比苦澀,流入喉嚨如刀割般;我眼裏的歌舞美人,都似一具具線偶般的骷髏。然而我的頹廢與虛浮的光景,換來了朝廷對我的些許寬心,一再讓地方上負責監管我的山陽太守張敞給我送酒送肉送錦帛,我隻有隨即上奏書一再稱謝皇恩浩蕩,並稱頌陛下的治國功績,山呼萬歲於字裏行間。而在這段時間我私下裏也寫下了《奉和示夫人詩》《詠羽扇詩》《悼亡賦》《詠畫屏》《擬詠懷詩》《山陽秋興》《望野詩》《夢昌邑故人有作》《春日飲酒詩》《雜詩》《秋夜望孤雁有感》《經故人墓有懷》《雪夜聽琴偶作》《傷往詩》《悼懷詩》《歲暮值雪詩》《醉後四首》等篇什,在一組《相思六帖》裏寄托了我對楊雩的思念之情——“秋風起山陽,思君欲斷腸。暮鳥有歸時,念君在何方?”我一筆一畫寫在竹簡上詩章的隸書,平仄而妖嬈,書寫的手如魚,仿佛在時間之流裏泅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