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搖頭,慢慢夾了一筷子魚肉,放進嘴裏,卻覺得味同嚼蠟。
三百年前……
其實我第一次見任夏時,她還是隻白色的小狐狸,不過白的不是很徹底,雪一樣的皮毛上撒了星星點點紅痕,猶如冰天雪地中盛開的傲雪紅梅,漂亮的簡直是專門為做圍脖而生的。那時她已經很有靈性,雖然不能吐人言,可神態表情,一舉一動都有了修妖的跡象,我覺得她是個可造之才,就在她居住的山洞裏擺了一個可以吸納天地靈氣的簡單陣法,打算助她一臂之力。
那時我還沒有嫁人,還在那條小巷子裏住著,做了個傀儡丫鬟,每天都不敢出門,後來,就出了那場變故。
變故之後,我在苗寨隱居了將近百年,身上的傷休養了個七七八八。正猶豫是隱居還是出界時,正巧朗冶心血來潮去考官,竟然考中,他不耐煩從小吏開始做,便給吏部的大老爺塞了點錢,到揚州下麵一個無災無難的小縣廣陵縣當了七品縣令,日子過得十分逍遙。於是千裏迢迢給我送了個信,說我若是在苗寨呆膩了,不妨出界遊玩。
由此可見朗冶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跨專業複合型人才,我樂滋滋地揣了帖子去找他,卻在他府上見了個千嬌百媚的玲瓏美人。
美人當然就是任夏,那時她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剛剛修出人形的小狐,待人接物總是怯怯的。朗冶說:“路過塗山的時候撿到她,既然是同為妖類,就順路撿過來了。”
我正取笑他手氣好,隨手一撿也能撿著個大美妞,小狐狸卻看著我,眼睛裏蓄了些水汽,嗷嗚一聲就撲到我身上:“恩人,恩人請受小狐一拜。”
我被結結實實嚇著了。
她一邊抹眼淚一邊顛三倒四地敘述,我卻聽得雲裏霧裏,她說到激動處,搖身一變顯了原型,我看見這隻身上灑了點點紅痕的小狐狸,恍然大悟,沒想到百年前的一麵之緣,居然還能再見。
朗冶對我們這樁奇緣有些驚訝,打著扇子笑道:“那既然這麼有緣,你就給她起個名字,當妹妹養著吧。”
因為小狐狸是在夏天修出人形,我便很沒有文化素養的隨口諏了個任夏,後來因為這個沒涵養的破名字,任夏還跟我鬧了好多次,卻始終沒有改。
我在朗冶府上住著的時候,為了不給廣大人民群眾提供茶餘飯後的談資,對外便假借了夫妻的名義,任夏算是我的娘家表妹,跟我住在一起,聽我給她講一些修煉的訣竅法門。大家都知道,狐狸這個物種,原身就長了一副妖妖調調的樣子,化出人形後就更別提了。那時任夏法力低微,不會易容之術,本來就風華絕代,還傻乎乎的學人家化妝打扮,每次出門都能引起聚眾圍觀,我在那住了沒幾個月,任夏的名聲混的比朗冶還大。
朗冶覺得很危險,正好是當時的聖祖康熙皇帝推行滿漢一家的時候,後宮裏不乏漢族妃嬪,萬一任夏豔名遠揚,被皇帝聽見了,往後宮裏那麼一收,那我們就哭了。便給任夏造了一張麵具,用靈力融在她臉上,擋去了她的真實容貌。我覺得她那會心智尚未開化,加之以前一直住在山林裏,也沒見過世麵,雖然長了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可智商實在是有點抱歉,就給她搜羅了一堆典籍,把她放家裏開化心智。那時候她好騙,我們說什麼她就聽什麼,乖乖地帶上麵具在家看書,再也不隨意出門。
姑娘的智商在未經開發的時候,的確是有點和長相成反比,但是狐狸天生七竅玲瓏,記憶力和理解力都驚人。這個姐妹看完我給她搜羅的一屋子典籍之後,居然成功安裝了升級補丁,從豔麗妖靡的花瓶女轉化成了書香繚繞的氣質女。
氣質女安安靜靜地坐在我和朗冶麵前,檀口輕啟,吐氣如蘭:“古人雲,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如今萬卷書已經讀完了,我想出去四處走走,見識見識風土人情,何況成日裏悶在家裏,著實有些透不過起來,還請大人允準。”
我和朗冶都目瞪口呆。
任夏以為我倆不同意,急忙又道:“也不會走遠,就是白日裏出去。”
那時候皇帝還不愛下江南,廣陵縣雖然有個瘦西湖,但吸引的還是文人墨客比較多,宦官權貴都偏愛金陵城。再加上她的樣貌已經被擋住,上街沒那麼多回頭率了,放出去玩玩,應該不會出什麼事。
為了以防萬一,最打頭的那幾天,我還天天跟著,她走到哪我走到哪,比侍女都盡職盡責,後來實在沒什麼意思,我就懶得往外跑了。
這一懶就懶出了問題,三百年白駒過隙,到現在了,我想起這件事來,還是忍不住哀歎一聲,要是當時不那麼懶就好了。
自古文人墨客都愛往南方跑,一來是江山水鄉景色怡人,方便他們領略山河後詩興大發,二來是水鄉妹子樣貌漂亮,方便他們軟玉溫香後詩興大發。而水鄉的妹子也奇葩,大眾審美都愛那種白白淨淨的男人,穿一襲白袍,執一柄折扇,繪一幅山水,再禿半個頭,總之就是看起來文文弱弱,手無縛雞之力的那一種。
可想當任夏把這麼一個白袍男人帶到我麵前的時候,我是有多麼的驚嚇驚恐驚心動魄。
百年狐妖任小夏同學穿了一身青色旗裝,款款坐在梨花木的椅子上,微低著頭,頰上顏色嫣紅,雖然容貌平平,可身上一改平日的書香盈袖,周身盈滿了纏綿迤邐的氣息,一看就知道芳心蕩漾,心有所屬。我和朗冶板著臉坐在上座,一副死了爹媽的表情。
“這是石公子。”她低著頭,細聲細氣。
朗冶畢竟在官場混,忍耐力比我強一點,還能耐著性子微笑:“京城石家的公子嗎?”
石公子笑容滿麵的拱手作揖:“家姐瓜爾佳氏。”
朗冶站起身來:“原來是太子妃的胞弟,下官有失遠迎。”
我也跟著站起來,狠狠瞪了任夏一眼,給力呀姑娘,害怕你招惹上權貴,你還真招惹上一個權貴。
晚間朗冶在外麵宴客,我提著任夏的耳朵回屋,先灌了自己一杯冷茶:“你和那個姓瓜什麼什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任夏不滿道:“人家有名字的,人家叫鄂莫。”
我扶了回額,低低道:“你還記不記得,朗冶當初為什麼要把你的容貌藏起來?”
任夏點頭:“我知道,怕我的容貌招致大禍,可是明珠,他不是大禍,他是我的……我的……”
我盯著她,問道:“你的什麼?”
任夏梗著脖子,一臉無所畏懼的樣子:“我的夢想。”
我:“……”
任夏道:“他要我嫁給他,我也願意嫁給他。”
自古狐妖易惹情事,因著多情,更易悲情。
朗冶在府衙內給客人安排了住處,慢悠悠地踱過來,靠在門上聽我倆對話,聽了到這,低笑了一聲:“他的確是向我提了提,想要娶你的意思。”
任夏轉頭看他,雙眸閃閃發光。
朗冶道:“你告訴他父母早亡,自由跟著表姐生活,因為姐夫來此做官,才搬到廣陵,是嗎?”
任夏點點頭。
朗冶道:“你知道他是太子妃的胞弟?”
任夏繼續點頭。
朗冶又問:“當初我封印你的容貌,就是怕你和權貴牽扯到一起,你也知道,我們三人情況殊異,若是被人察覺,將會招來大禍。”
任夏固執地看著我們:“我會很小心,我不會讓他發覺什麼。”
朗冶雙手抱臂,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即便是有可能為我和明珠招來大禍,你也願意嫁給他嗎?”
任夏愣了一下,猶豫道:“我不會為你們招來大禍。”
朗冶扭過頭去,輕笑了一聲,又扭回來看著她:“你若是執意如此,我自然不會多加阻攔,畢竟你我非親非故,當初我撿你在身邊,不過是看在同族情誼罷了,本沒有指望你報恩,但是,也希望不要因為你,而為我和明珠帶來無妄之災。”
任夏沒有答話。
朗冶又道:“你知道高門貴族最講究門第,如果你嫁給他,我一屆小小縣令,又是漢姓,必然不能為你提供母族的庇護。瓜爾佳氏乃名門望族,他的正妻,必然也是滿蒙貴族,哪怕是做妾,你也心甘情願?”
任夏深深吸了口氣,猶如飛蛾撲火,決絕道:“他是我的夢想,我的決定,和所有人都無關。”
我冷笑一聲,想說什麼,然而朗冶的眼神壓過來,最終都沒有說出口。
朗冶點點頭,後退一步:“那你好好休息吧,明日,我會與他議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