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夏似乎是沒想到我們會這樣輕易地鬆口,臉上浮現出顯而易見的喜悅之情:“朗冶,明珠,我……”
朗冶站在門外,著了一襲寶藍色常服,身後映著滿院清輝,表情隨意,無悲無喜:“就這樣吧。”
任夏和鄂莫的婚禮定在三月春開的時候舉行,和朗冶說的一模一樣,鄂莫的父母接納了作為侍妾的任夏,因為是漢族包衣,又是嫁給貴族而非皇族,所以連抬旗的資格都沒有,因而,也沒有做側福晉的資格。
朗冶以非族親為由拒絕參加她的婚禮,也沒有讓我去,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朗冶在我麵前,表露出狼天生的冷漠殘忍:“從此之後,她的死活,都與我們無關。”
那語氣肅殺,仿佛是預料到了不可避免的災難,因而嚴陣以待。
或許鄂莫對她,是有些許真情存在,然而這真情實在太淺薄,在關係繁雜的高門深庭裏,最可憐,反而是這樣微不足道的感情,鄂莫並沒有為她拋棄一切的勇氣和打算,所以他們能相守三年,已經是上天垂憐。
第四年盛夏的時候,瓜爾佳與赫舍裏兩大家族聯姻,都是出自滿蒙的貴族,赫舍裏的女兒還曾經是皇帝原配皇後,這兩大家族的聯姻,讓所有人都津津樂道。他迎娶了他的正妻,在這場婚禮舉辦之前,瓜爾佳氏的少爺專寵一房侍妾早已經在八旗中傳開,作為這些年鄂莫身邊唯一的女人,又是在她們看來卑賤的漢裔,任夏當仁不讓地成為嫡福晉在府內立威的墊腳石。
這一年年關,朗冶回京述職的時候,接到了鄂莫的請帖。
“她與嫡福晉發生了點口角,被福晉用了家法,正在養傷,既然朗大人來到京城,還請去看看她,雖然不是族親,可到底是從小養大的親眷。”
皮肉上的苦楚,隻要沒有封住靈力,對於妖族來說,還真不算什麼。我和朗冶去看她的時候,任夏身體還好,可表情上已經顯出疲態,她姿容倦怠地靠在枕頭上,用依然是朗冶給她做的那張假臉。
我問她:“為什麼不顯露真容呢?以你的顏色,必然能讓他重新回到你身邊。”
她卻沒有回答,反而撩起衣袖,給我看她青紫交疊的手臂:“福晉對我上了家法,下手很重,她恨我,因為鄂莫愛我,不愛她。”
朗冶站在床邊,表情冷漠:“他也未必愛你。”
任夏激動起來,猛地站起身,失控的抬高了聲音:“他怎麼不愛我?他肯定愛我,不愛我的話,為什麼會讓你們來看我!”
情這一字,當局者迷。
朗冶道:“你應該知道妖與人相戀,天理難容,我聽說你與他相守的這些年,並沒有生子,算你聰明,沒有為自己造成一樁罪孽。”
任夏淒然,全然不複最初的狡黠靈動:“是啊,如果我為他生子,生下一個半人半狐的孩子,恐怕我現在,早就死了吧。”
朗冶點頭:“任夏,你以動物之身修得道緣,本就不易,不要執迷不悟,為了虛假的情分而葬送性命,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前日的快樂是你應得的,今日以以後的苦楚,也是你應得的,不管你最後得到一個什麼樣的結果,都把它當做個教訓,牢牢記住。”
他把我拉起來,走到門邊:“今日之後,我不會再來看你。”
我忍不住埋怨他:“她化形沒多久,本就心智不開,你何苦那樣對她?”
朗冶在冬日凜冽的陽光下眯起眼,沉默很久,道:“這些事情,她一日不親曆,就一日不會明白,與其日後頭破血流,不如現在提早知曉了,日後才能長這一智。”
一年之後,鄂莫又娶了富查氏的庶女。又過了兩年,赫舍裏福晉懷上身孕,誕下瓜爾佳府的嫡孫。
在那一麵之後,我曾經幻出貓的形狀,見了任夏一麵,那時她已經徹底失寵,一個沒有門第背景的女人,又不能為丈夫誕育子嗣,單單靠著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自然不能攏住男人的心。狐族的女子本應漂亮驕傲的活著,就像妺喜和妲己一樣,進入朝堂就要紅顏傾國,哪怕隱於民間,也應該集萬千寵愛。
然而任夏為了她的那個夢想,隱去絕代風華,藏起深厚妖力,甘於屈從於一群胭脂俗粉之間,唯唯諾諾,隻為了當年瘦西湖便驚鴻一瞥,他手裏搖的那幅山水,還有隔著山水投來的那個眼神。
“我對他還沒有死心,所以我不能走,”她站在窗邊,逆著光對我說,“如果我走了,一輩子都會掛念他,我還有那麼長的時間要度過,我不想永遠都記著他。”
曾經縈繞周身的書卷氣已經不複存在,她現在表情疲憊,常常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就像平常人家操持生活瑣事的女人,歲月把賜給她的青春年少全部拿走了,隻留下衰老和頹敗。
“嫡福晉常常讓我去侍奉,”她說:“她懷孕後脾氣暴躁,每次都要拿我出氣,她恨我,就算鄂莫不在我身邊了,她依然恨我。”
我問她:“如果你動用法力,雖不至於要了她的命,卻能讓她嚐點苦頭,為什麼不這麼做?”
任夏淡淡地笑了笑:“她懷著鄂莫的孩子,我不能傷害鄂莫的孩子。”
當時我看著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她可以變成如今這樣,在異性中長袖善舞,將自己作為女性所有的優勢發揮的淋漓盡致,卻再也不能有那個男人,能牽動她的心弦。
物換星移,星移鬥轉,朗冶從知縣做到了知府,又調進中央。
金座上的帝王垂垂老矣,盯著王座的子嗣們卻漸漸長大。康熙四十七年的時候,任夏被揭發與宗親有染,嫡福晉親自將她捆在宗祠前,要當眾燒死這個淫婦,而鄂莫念著過去的幾分舊情,寫了休書,給朗冶遞信,將她休出了宗譜。
那是任夏生命中最狼狽的模樣,我趕過去的時候,她正披頭散發地跪在地上,口中被塞了糠,眼睛緊緊盯著已經不再年輕的鄂莫,一陣悲涼,一陣絕望。
“你把她帶回去吧。”鄂莫垂著眼睛,表情恍惚:“帶回揚州,瘦西湖邊,就當做這些年從未發生過,她從未在瘦西湖邊遇見我,從未跟我到過京城。”
我忽然覺得可笑,閉了閉眼睛:“那這些年,你當做什麼呢?”
他攥住心口,忽然微笑:“當做……偷來的吧,朗夫人,這裏不是她的容身之處,我沒有本事,不能強留她。”
我說:“你……相信她……與人私通嗎?”
鄂莫搖了搖頭:“那都不重要了,有沒有過,都不重要了。”
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誰都不知道。我走到任夏麵前,垂著眼睛看她:“你對他死心了嗎?”
任夏看著我,慢慢閉上眼睛,留下一行清淚,哀而無力地點頭。
我說:“可以跟我走嗎?”
任夏又點頭。
我喚來傀儡侍女,將她口中的糠取出來,又為她整了整衣服:“你還要與他說句話嗎?”
任夏低頭看自己淩亂的衣裙,忽然低低的微笑:“我本來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說:“他讓我把你帶回揚州瘦西湖邊,就當做這些年從未發生過,走出這個地方,你和他就再也沒有關係了,任夏,你的生命還很長,你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忘記這裏發生的一切。”
任夏深深歎息,道:“我沒有什麼話可以對他說了,不過,我倒是想問赫舍裏福晉一句話。”
她說著,走到赫舍裏氏麵前,攏了攏頭發,緩緩站直了身體,以前刻意壓製的氣息,那些做小伏低的模樣一瞬間消散。她衣著散亂,可並不妨礙此刻站在這裏,以皇後的姿態麵對這個一直恨她的女人。
“大福晉,我自問從你進門的第一天起,對你沒有任何不敬之處,”她說,眼睛裏是真切的疑惑:“如果當初,你恨我爭了你的寵,但是又來我已經徹底狼狽,為什麼你還是不肯放過我?”
赫舍裏氏臉上譏諷的表情頓了一頓,深深吸了口氣又歎了出來,看著她問道:“你走了之後,還會再回來嗎?”
任夏搖了搖頭。
赫舍裏氏點點頭,撇過頭去看了一眼近旁的鄂莫,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附在任夏耳邊道:“我從沒有恨你爭了我的寵,我恨你是他愛的那個人,到現在都恨。”
任夏一瞬間恍然大悟。
本以為這是場女人之間的拈酸吃醋,到頭來才發現,原來還是因為一個男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