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裏氏又道:“我與他,我們自小就有婚約,他的才情品德,你以為隻有你看到,隻有你愛上了嗎?我在他身邊,和他一起長大,我認識他多久,就愛他愛了多久。你問我為什麼恨你,我為什麼不恨你?你搶走的是我的愛人、我的丈夫!”
這一瞬間的失態宛如一場浪漫而殘酷的表白。她很快冷靜下來,妝容精致,發髻典雅,微微一笑:“沒有人能搶走他,你不能,你們所有人,都不能。”
任夏點頭,隨之微笑:“恭喜你,你贏了,你捍衛了你的丈夫,我甘拜下風。”
她將目光從這個曾經的敵人身上轉開,扶著傀儡侍女的手走出院門。從鄂莫麵前經過的時候,她一步都沒有頓,一眼都沒有施舍給他。
鄂莫卻盯著她的側臉,那眼神專注的好像知道此生再不能相見,所以看盡了餘下幾十年的時光。他已經被風霜侵蝕了麵龐,被官場磨損了鬥誌,早不是瘦西湖邊一眼萬年的年輕男人。他讓我將任夏帶回瘦西湖,或許隻有在廣陵時,在他還年輕,不必擔負家族責任時,才能風流倜儻地繪一幅山水,搖一柄折扇,見一見心愛的姑娘。
我在他麵前頓了頓,覺得應該說點什麼,算作是這段荒唐姻緣的終結,可還沒來得及張口,他卻側了側身,用背脊擋住身後眾人的視線,向我走近兩步,壓低了聲音:“朗夫人,你回去讓朗大人辭官,快走,離開京城。”
任夏從鄂莫的府上離開第二日,朗冶辭官,隱居在京城內觀察形勢,我和任夏則先一步啟程,離開北京。
廣陵換了縣令,百姓的生活卻依然如往常無異。文人墨客在瘦西湖邊駐足,或吟山頌水,或憂心廟堂。這風雅之地千年不改,改的隻是駐足其中的文人。任夏當年曾在一座石頭邊留下一句詩,已經被江南軟雨衝刷的了無痕跡,就好像從來沒有寫上去一樣。
從塗山到廣陵,從廣陵到京都,一路走來,她身上溫軟的氣質漸漸消失,愈發顯露出崢嶸的棱角,那張麵具已經被她取下來,風華絕代的臉上,隨便哪個動作都能入畫。
我問她:“你打算怎麼辦?”
“隨便走一走,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側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眼角險險的挑起,在額角發際線的地方,有一朵五瓣梅花形狀的紅痕,猶如胎記一樣,貼著鴉黑的雲發,開出一朵血色的花,“你呢?”
“回苗寨閉關。”我回之以微笑,“若是興起,可以到苗寨十萬大山去找我。”
任夏點點頭,又扭頭去看那一湖煙水:“請代我向朗冶致歉,他辭官,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我。雖然不是大禍,到底也不是小錯,當年我太一意孤行,給你們造成的困擾,很抱歉。”
我“嗯”了一聲:“沒關係。”
朗冶在暮冬時節來到苗寨,提了宮廷禦製的酒,靠在我閉關的山洞口,似笑非笑:“皇帝廢了東宮太子,瓜爾佳氏與赫舍裏氏都受到牽連,這是九月份的事情,你知道麼。”
我一愣,搖頭表示我不知道。
朗冶又道:“我辭官的事情,隻向翰林院掌院學士和吏部侍郎提交了辭書,並沒有通知其餘同僚。半月之後,赫舍裏氏的大人彈劾我與大皇子交往過密,才知道我早已辭官。”
我說:“鄂莫的嫡福晉幹的?”
朗冶大步走進來,道:“你知道翰林院的院士與皇子交往過密的罪名是什麼嗎?近臣私交皇嗣,按罪當誅。”
“真狠,趕出府門還不夠,非要要了她的命。”我用法術升起篝火,為他燒魚湯,表情淡淡,“鄂莫怎麼樣了?”
“很艱難,索額圖當年被皇帝逼死,就是因為他卷入了奪嫡之爭,現在皇帝的兒子們都已經長大,圍繞皇位而產生的鬥爭將會更加殘酷,鄂莫已經失去了官位,隻靠祖上蔭爵。”
我又問:“那這些事情,任夏知道嗎?”
朗冶揚眉看我,動手將一把香菜灑進鍋裏,深深吸氣:“你知道任夏如今在幹什麼嗎?”
我搖頭。
朗冶道:“據說,夏姬夫人名下的財產,能買下一座金陵城。”
我心中百味陳雜,沉默良久:“她還好嗎?”
朗冶默了默,仿佛是在讚歎:“狐族的女人,原本就該活成那個樣子,千金送上來,也不過笑一笑的功夫,就踩在腳下。你若是願意,可以去看她。”
我沒有去看她,而是去京城見了鄂莫一麵。曾經烈火烹油的府邸如今門庭冷落,滿院淒涼。他已經完全不管政堂和內務之事,每日都將自己關在書房,飲酒吟詩。
我在他麵前現形的時候,他正醉眼朦朧,拿酒液研磨,一遍遍地在紙上默《將進酒》這首詩,用行書,大開大闔,撇捺處用力頗狠,盡是鬱鬱。
“鄂莫大人,好久不見。”我把手放在他的鎮紙石上,語調輕輕。
他卻猛地後退一步,眯著眼睛看了我半晌,才道:“你是……朗夫人?”
我說:“大人還記得我。”
他放下筆,直接對著壺嘴飲酒:“最近願意來看我的人不對,好容易來了一個,自然要記得。夫人不遠萬裏而來,是專門來看我如何落魄,還是帶來了不好的消息?”
我挑起眉:“不好的消息?”
他用雙手撐住書案,低下頭:“她……還活著麼?”
我點頭:“活著,活得很好。”
鄂莫抬頭,眼睛裏微有血絲,唇角卻掛上薄薄的笑意:“你是來看我如何落魄的?”
我說:“其實我是來看你的嫡福晉,她當年誣陷任夏與人私通,隻為了得到你的愛情,所以我想來看看她,到底有沒有得到你的愛情。”
“我的愛情?”他嗤笑,“我的愛情很好麼?很值得她去這麼搶麼?我的愛情,除了給我愛的女人帶來災禍,什麼都幹不了。”
我還想再說什麼,鄂莫卻抬了抬手:“如果我能真正掌控這個家族,斷不會將它牽扯進帝國風波裏。可惜現在,我除了眼睜睜地看著它走向滅亡,什麼都幹不了,我的家人,父親、母親、我的妻子,他們個個都打著為我好,為我考慮的名號,逼我去一步步把我的家族送上死路。他們為什麼要把我姐姐嫁進皇族?為什麼要我娶赫舍裏氏的女人,以鞏固家族的地位,圖謀更大的權力?憑著先祖的餘蔭,瓜爾佳氏本來可以做一個富貴閑族,不被皇上忌憚,安穩百年。都是他們的貪欲,他們想站到巔峰去,所以逼我去為了他們私心,毀了這個家族。”
他說到激動處,又開始執筆,在紙上急速書寫,邊寫便縱聲長嘯,高聲吟誦:“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籲。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
當年宋公明在潯陽樓寫下這首著名的“反詩”,豪情與前途盡在執筆之間,使人讀之忘情。然而今日鄂莫默下這首詩,卻是窮途末路,前程盡毀之作,原本有多少豪情,現在便有多少辛酸。
我無言以對,隻端起放在地上的酒壇,為他在瓷壺裏斟滿了酒。自幼生長在高門貴挺的男人,空有一腔誌向,卻始終畏首畏尾,被各種感情牽絆。他拋不開他的家族,卻始終眷戀著紅塵怒馬的逍遙生活,貪心想將詩意拉進自己的生活,卻落得人財兩空。沒有割舍的勇氣,自然沒有收獲的甘甜。
在最癲狂的情緒之下,也隻能用瓷壺飲酒。他扔不下這些風雅精致,猶如端不起地上的酒壇,抱不住心愛的女人,過不了想要的生活。
“夫人今日一別,再也不會來看我了吧。”他在紙上連下最後一筆,沒有抬頭。
我說:“我今日來見你,她永遠不會知道。”
鄂莫點點頭:“不知道最好,我寧願她以為我負她,也不願讓她知道,她曾經愛過的男人,竟然如此無能。”
“你走吧,願我們後會無期。”
康熙四十七年元月,皇帝下旨剝奪瓜爾佳氏祖上封邑,鄂莫領旨,次日,亡於府內。
他去世三個月後,皇帝複立廢太子,做為太子妃的母族,又追封他為德伯,封他寡居的夫人為二等誥命。
我將他去世的消息千裏迢迢傳到秦淮,任夏很快回信,字裏行間語氣平平:“已往祭拜,逝者已逝,忘前塵。”
忘前塵,這前塵她用了三百年的時間,終究沒有忘記,就像一塊陳年的傷口,不碰的時候,還可以裝作不存在,一旦觸碰,就疼的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