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好奇地看著他,他手一抖,指尖亮起一點黃色的光芒,然後散成星星點點的光斑,就像螢火蟲一樣,全部吸附在戲袍和帽子中間的那段空檔上,組成了一張人臉,還是一張表情驚訝的人臉。
大約這就是夏侯淵本來的模樣。
過了片刻,那些光點又散開,拉出了一張幕布式樣的東西,漸漸顯出圖案來,最初還是雜亂無章的畫麵,到最後定格成一個深深的巷子,人潮如織,仔細看來,能認得出,畫麵上的就是我們現在身處的戲園子。
畫麵上的戲園還沒有現在這樣破敗,朱紅的大門深鎖,一群孩子在裏麵排成隊,正在踢腿。
夏侯淵騰地站起身,袖子飄起來,很激動的指著畫麵:“這這這……這就是……這是……”
朗冶點點頭:“這是你心裏記住的畫麵。”
我看了看那個酷似3D投影的畫麵,又看了看飄著的戲袍,對朗冶道:“那你有沒有辦法讓他顯個形?”這麼看著實在太詭異了!
朗冶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道:“他的魂散的太多了,沒有辦法顯形,如果不是齊予上次過來擺了個聚陰護魂的陣,他現在估計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心裏有點難受,雖然接觸不多,但這個夏侯淵……不,這隻不知名的鬼兄,性格還挺好的,若是就這麼魂飛魄散,誰都會於心不忍。
朗冶在我腰上攬了攬:“他現在這個樣子,就算入了地府,也沒有辦法轉世輪回,那些失掉的魂早就融進天地中,就算是大羅金仙來了,也是回天乏術。”
我沒想到事情居然這麼嚴重,不由問道:“那怎麼辦啊,眼睜睜地看著他在這耗死嗎?”
朗冶道:“幫他找找人,把這個心願了了吧。”
我們這樣交談了兩句話的功夫,映在空氣中的畫麵已經跳轉到了寒冬臘月,小小的男孩在鵝毛大雪中跪著,頭上盯著的水盆已經盡數結了冰。
旁邊一個年齡尚大的少年,昂揚頓挫地大聲唱詞:“背地裏暗笑諸葛亮,他道老夫少剛強;雖然年邁精神爽,殺人如同宰雞羊。”
那是九歲的稻子和十七歲的木頭。
稻子是木頭在荷塘邊的稻田田埂上發現的,連個像樣的繈褓都沒有,用破破爛爛的衣服裹了,躺在一個顯眼的地方,餓的直哭。說是哭,那聲音比貓崽子大不了多少,細細弱弱的,被風一吹就散了。
木頭那時對著荷塘吊嗓子,老聽見自己吊嗓子的聲音裏又碎碎的哭聲,打頭以為自己聽錯了,那聲音一直在一直在,這才知道,這荷塘邊是有東西的,低頭一找,很容易就找到那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嬰兒。
戲班子的班頭是個麵惡心善的人,嘴上比誰都厲害,連著罵了木頭幾天,說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不等著賺家用,就已經會拿著師父的錢做人情了。話雖然說的狠,可這孩子到底還是收留下來,窮人起名沒什麼講究,因為是在稻田邊撿著的,就隨口起了個名,叫稻子。
稻子打從記事開始就在學戲,他是木頭撿來的,木頭學什麼,他就跟著學什麼,木頭唱武生,他也唱武生。雖然是師兄弟,可話裏話外,言行舉止,無一不把木頭當主子伺候了,就連師父都說,木頭這孩子撿的,活脫撿了個跟班的嘍囉。
木頭是吃武生這碗飯的料,筋軟骨硬,那台子上的拳法耍起來,虎虎生威,就像武門正宗的少林拳一樣,極具攻擊性,台布走的又穩又狠,每一步邁出去都帶著煞氣,端的是一副好兒郎,分外帶勁。師父早就預言,春生和的未來,都在木頭身上擔著了。
良木必狠雕,方可出精品,因著這層關係,師父訓木頭,也訓的格外很,三伏天裏層層戲袍加身耍花槍,九寒雪中練槍練刀,從長到短,每一樣都得經了手,過了心。
電影《霸王別姬》裏有一句話,人,必得自己個兒成全自個兒,想要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自古以來,梨園沒有清閑差事,師父教徒弟,無一不是將三分能耐磨出七分來,木頭賭了口氣要成角,對師父的狠手倒是逆來順受。
小小的稻子不明白這些東西,隻是見師父對師兄多加苛刻,便有所怨恨。
“師哥,師父沒看著,你悄悄歇會,他不會把你怎麼著。”
“稻子,你不懂,想要成角,必須得走這麼一遭,現在少走兩步,這個距離空下了,往後就算多走兩百步,也跟不上時候。”
稻子不懂師兄這些話,然而卻知道,師兄苦練唱戲,並不是因為師父逼著他,而是他要成角兒,可這個角兒到底是什麼,他也說不準。
木頭是個苗子,然而稻子卻不是,大抵是幼時沒有母乳喂養,身子太弱,雖然筋骨軟,可下盤不穩,步子飄,師父有意讓他去唱小生,可他梗著脖子不答應,非要跟著木頭。這孩子擰起來九頭牛也拉不回,橫豎不指望他什麼,師父提了兩次,就隨他去了。
稻子是在木頭的影子裏長大的,戲班子裏沒人把他當學徒,縱然他練武生練得刻苦,然而先天性的缺陷卻注定了,他始終無法在這一途上唱出個什麼來。然而木頭卻很不一樣,他十六歲的時候處登台,師父給他起了個藝名,雖然是武生,字麵上卻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叫做顧博然。
顧博然這個名字,從此響徹了整個濱海梨園行。
開春的時候,從北平來了個高官,接管濱海軍務,市長為他擺了個宴接風,點名請顧博然前去獻唱。給市長和北平的高官獻唱,這在戲行是莫大的榮譽,整個春生和炸開了鍋,顧博然更是躍躍欲試,這一台戲,若是唱好了,從此他的地位將不可撼動,春生和的地位也不可撼動。
顧博然在化妝室裏收拾自己的行頭,市長府上派了小汽車來請,耽誤不得。
“稻子,等師哥太太平平地唱完這一場,師哥就成角兒了。”
“師哥,那你可得好好地唱,咱們春生和可十幾年沒出過角兒了。”
“那是,等師哥成了角,就帶你吃香的喝辣的,咱們也坐小汽車,和那些老爺們一樣,讓那些糟踐咱們的人,都得給咱弓著腰說話。”
於是稻子便明白,成角,就是為了過好日子,讓別人弓著腰說話。
他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隻覺得新奇有趣,“下九流”這個詞在師父嘴裏出現了不止一次,於是他便明白,他們這個行當,是遭人瞧不起的行當,為什麼瞧不起,誰也不知道。然而雖然低賤,卻也不是沒有出頭之日,文人的出頭是中舉,戲子的頭,就是成角兒,成名角兒了。
師哥要成角兒了。
顧博然不出意外地博得了滿堂喝彩,高官也愛聽戲,被他的技藝折服,當場給他賜了個字,叫做“武生新秀”,落了自己的款和私章,還播了一筆款子,修繕春生和那個小小的戲院。
成了角兒的顧博然地位一下子高了起來,素日交往的也都變成了老爺太太,這個公司開張陪好臉請去唱兩句,那個老夫人做壽出高價開個場子,諸事愈忙,應酬連場,歌舞不斷,他不願意讓人看到戲院子雜亂的場地,覺得丟了份兒,索性自己在外麵買了個宅子,整日歌舞。
師父覺得不妥,這梨園的行當講究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他這麼擱下了基本功,不出幾年,就得廢了這身功夫,便讓稻子去宅子裏傳信,叫顧博然搬回來,方便練功。
稻子揣著師父的口信出門,歡歡喜喜地去找人,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顧博然,那日他搬家時太忙,急急慌慌地回來,隻拿了幾件衣服,就急急慌慌地走了,然後再沒來過。
顧宅宅門緊閉,左右一打聽,才知道顧老板去市長家裏了,市長的女兒喜歡聽戲,時常自己過來,或者叫他過去,一並研讀戲文,顧老板每次出行,都有市長家的司機專車接送。
說這話的時候,那人臉上表情又羨慕又嫉恨,還語調溜酸道:“你們家這師哥,可要飛黃騰達了,想必不日,就要做市長的女婿了吧,嘿,這軟飯吃的。”
旁邊有人就罵了:“有本事你也去吃這碗軟飯呀,看人家願意賞給你麼?”
稻子自然知道“吃軟飯”是什麼意思,想起師哥早年學戲受的苦,不由大怒:“我師哥今日成角兒,那是他該的,你沒見著他早年不是角兒時的經曆,你要是能像他一樣,根骨好又刻苦,你也能成角兒。”
旁的人附和:“就是,顧老板那功底是紮實的,你當市長眼睛長鞋底了,好賴不分呢。”
那人平白被奚落,臉色就有些不好看,嗤笑道:“再怎麼角兒,也是個戲子,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他顧博然今兒出息了,可有給你們戲班子半分好處?人家這小洋樓住著,可說了給你們也分點屋子?沒有吧,嘁,戲子就是戲子,再怎麼著也上不得台麵。”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不帶一點兒情緒:“你說誰上不得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