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梨園的記憶(1 / 3)

我們齊齊看向夏侯淵,啊不是,齊齊看向顧博恩,鑒於他沒有實體,所以不知道他是個什麼表情,隻聽到喃喃自語:“原來我叫顧博恩。”

玄殷提醒道:“也叫稻子。”

稻子笑了一聲:“我也覺得稻子這個名才更像我,顧博恩太文氣了,我從來都不是個文人。”

玄殷很善意地安慰他:“還好,稻子這個名艱苦樸素又活潑上進,很有勞動人民的氣息,很符合當今社會的主旋律,****餘味長在。”

稻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問道:“****?道長愛吃包子?”

玄殷嘿嘿兩聲:“不愛不愛,這個****是個形容詞,要解釋就說來話長了,咱還是先看電影。”

稻子更加疑惑:“電影?”

朗冶瞪了玄殷一眼:“閉嘴。”

被他們打岔的功夫,那畫麵已經跳了幾番,直接跳到顧博然和市長家小姐私定終身的時間點,顧博恩作為證婚人,在鴻賓樓的一個包間裏,看著他們指天指地的發了個誓。

我轉過頭去問一直認認真真看電影的齊予:“剛剛都發生了什麼?”

齊予說:“沒什麼,就是顧博然教顧博恩……嗯,教稻子唱戲,教的挺嚴格的,進步很快,師父很開心。”

我又問:“那怎麼忽然就快進到私定終身?”

齊予把目光從畫麵上移開,焦距到我臉上,笑了笑:“顧博然是個很有心氣的少年,也很有心計。”

按照戲本子的一般劇情定律,富家小姐和窮小子私定終身後,立馬就得滾一回芙蓉帳,這樣他倆的非正常男女關係被捅破之後,就算富家爹媽活活氣死,也隻能默許了這樁婚事。

而且滾芙蓉帳這回事,90%都是由男方提出的,然後女方以一種大無畏地姿態寬衣解帶,在雙方地位嚴重不均衡的情況下,男人不過是睡了個姑娘,而女人確實押上了自己全部身家來賭他一個真心不改,由此可見鳳凰男從古代就這麼可惡。不過從這一點就能看出社會風氣開放也是有一定好處的,這要擱在現在,別說滾芙蓉帳了,就算暗結珠胎也照樣能打掉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市長千金可能是戲本子看多了,總是沉浸在不切實際的愛情幻想中,私定終身之後分分鍾就跟人滾了芙蓉帳,第二天直接帶了人跪在市長夫妻麵前,要求成婚。

就我一個局外人看來,我覺得進度有點快,你是外人的時候,人家自然樂得博一個禮賢下士的好名聲,對你客氣有加,但一旦要成為自家人,門坎分分鍾就能提高到頭頂上去。市長的千金就算不嫁給財閥也得嫁進豪門,顧博然太過急功近利,根本沒有給女方父母緩衝的時間,所以活該被市長大人一腳踹翻。

市長姓趙,和陳自臻他爹口中的濱海市長居然是一個姓,估計也應該是一個人,陳老爺曾經提到過,楚鳳緋是趙市長看上的人,看來這個市長也不是很幹淨。然而市長的千金倒是個烈性女子,上午帶人見家長,下午就把流言蜚語廣為散發,不過傳的很有技巧,沒有說市長千金找了個戲子,而是說趙市長不已門戶為見,願意成全自己女兒的婚姻幸福。

那會正是新舊思想衝突,提倡衝破門第之見,自由戀愛的時候,趙市長能有這麼大的氣量,容忍自己的女兒看上一個戲子,實在是讓人驚訝的一件事,事情傳開後,各單位各部門紛紛發來賀電致以崇敬和祝福。趙大市長趕鴨子上架騎虎難下,隻好打落牙齒和血吞,再加上姑娘的確已經是人家的人,隻好半推半就,滿腔血淚地答應了婚事。

顧博然自此不再唱戲,而是進入政府,做了個文員。但是在結婚之前,他居然一直沒有搬出戲班子,每天下班回去教戲,不僅教稻子,也教戲班裏別的學武生的人,下手之嚴苛,要求之嚴厲,屏幕上常常一片鬼哭狼嚎。這段記憶持續的時間很久,而且異常清晰,顧博然做示範的每一個動作,甚至是眼神、表情,哪怕無意識蹙眉的一個小動作,都清晰的在畫麵上映出來。

稻子看著這些畫麵,問朗冶:“如果我記得很清楚,這畫麵就會顯示的很清楚嗎?”

朗冶點點頭。

他欣慰的點點頭:“幸好沒有忘,這些東西,每天我都在腦子裏回想一遍,幾十年來,沒有一天忘記。”

我忍不住問他:“這些東西很重要嗎?”

他把臉轉過來,縱然不能看見他的神色,也可以從聲音裏聽出,必定凝重異常:“很重要,這是師哥讓我用命記住的,隻要我活著,就不能忘記。”

我又問:“為什麼很重要呢?”

稻子搖搖頭:“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把這些東西看的這麼重要,但是他既然把這份記憶委托給我,我就一定要好好保存。”

我其實是個不怎麼記事的人,因而腦子裏大部分記憶都是混亂而模糊的,隻記得有什麼什麼人,卻不能準確記住他們對應的事,因而對能夠堅守回憶的人十分敬重。他這麼一說,我便不由得肅然起敬,點頭讚歎:“好,尾生抱柱,曾子殺豬。”

沒有一個人理我,他們都全神貫注地看電影。

人一旦將目標當成信仰,所能爆發出的力量足以毀天滅地,顧博然娶了市長千金——原諒我隻能一直用市長千金的來稱呼她,因為稻子的回憶裏,一直沒記住這個女人叫啥名。

顧博然娶了市長千金後,在政府機關的地位節節高升,當然不排除嶽父的刻意提拔,但是在辦公室裏,他的努力和能力將自己和那些提攜完美對應,沒有一個人能指摘他依靠裙帶關係,坐力不能及位子。

常言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先前曾經愛慕市長千金的人不滿意他坐了火箭一樣的升職速度,找了關係,刻意將他調到軍隊裏去。一個文員起家的人被調去忙軍務,本來就是強人所難,然而他卻沒有任何怨言,收拾東西就去了,過了不到半年,已經憑著一手百發百中的神槍在軍隊站穩了腳跟。

這半年他是怎麼過來的,我們已經無從得知,隻能在稻子的記憶裏看到他不同於往日的憔悴麵色,眼下厚重的黑青,和常常露出的疲憊表情,先前練功唱戲的時候,都很少露出這樣頹疲的樣子,好像是一生最好的狀態,都在這短短半年中耗盡。

幾乎是刹那間,想起師父說的話,想要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每個從容鎮定的背後,必定累積了你所想象不到的驚惶失措,才能達到那樣不動如山的境地。

他每七天去一次戲班子,每次他去的時候,就是所有唱武生和老生的噩夢,似乎是不管怎麼努力都達不到他所要求的那個標準,明明已經很好,然而在他眼裏過一遭,總是會換來他若有所失的搖頭:“不,還不夠,還可以更好。”

稻子素日對他言聽計從,也覺得吃不消,不得已肩負著整個戲班子所有武生老生殷切的希望,惴惴不安地敲響了顧宅的大門。

“師哥,班……班子裏的師兄弟們覺得……”他站在顧博然的書桌前,窘迫的連頭都抬不起來。

顧博然放下筆,皺著眉按了按太陽穴,語調淡淡:“覺得什麼?”

稻子很害怕他這樣淡漠的語調,先前顧博然雖然也厲害,卻還是有血有肉有情緒的人,自從娶了市場的千金,性格便越發陰沉,越發深藏不露,他向你微笑的時候,你永遠不知道他下一秒是要掏槍還是站起來和你擁抱。

然後箭在弦上,卻不得不發,隻好繼續結結巴巴道:“覺得你最近訓練大夥,有點過於嚴苛,連師父都……都看不下去了。”

顧博然的眉心皺的更狠,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稻子的頭低的已經看不見臉,書房裏一片死寂,似乎是火山噴發前的死寂,正醞釀著雷霆之怒。

然而靜默很久之後,卻沒有預料中的雷霆之怒,隻有一聲凝重的歎息,似乎飽含了千言萬語,又似乎沒有任何意義。稻子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看到顧博然倚在椅子裏,就像平日裏訓練他們唱戲一樣,輕輕搖搖頭:“不,還不夠,不嚴苛,我會的那些東西都快忘了,我必須在我忘掉之前,讓你們都記住。”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裏似乎帶著恐懼。

稻子不知道他再恐懼什麼,隻知道這次無功而返了,他知道顧博然決定的事情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隻得訥訥地“嗯”了一聲。

顧博然又問他:“我上次教你走的那個步法,你練的怎麼樣了?”

稻子更加惴惴:“都……都記住了。”

顧博然看著他的樣子,眉心皺的更狠:“都記住了?練會了嗎?”

稻子道:“師父說,跟你比……火候還……還差了點。”

顧博然深吸了一口氣:“不要緊,你繼續練,隻練那一個步法就夠了,別的都不用。”

稻子沉默一會,鼓起勇氣道:“師哥……我學不會,要不……算了吧,反正我也不是唱武生的料子。”

顧博然驀地大怒,隨手把手邊的鋼筆向稻子扔了過去,他腕力驚人,一支筆砸過去,稻子立馬就頭破血流。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來,實在是忍不住為稻子感到劫後餘生的慶幸,幸好鋼筆蓋上了筆帽,不然這麼一下,非得出人命不可。

稻子後退一步,額角上鮮血留下來,也完全無心理會,隻震驚地看著暴怒的顧博然,呆呆地叫了一聲:“師哥!”

“別叫我師哥!我沒有你這樣不成器的師弟!你給我滾!立刻滾!”雙眼充血的顧博然失控的站在書桌後麵,抬手指著門外。因為起身時的動作太大,直接帶翻了他坐的那張紅木座椅……也有可能是站起來之後踢翻的,我沒看清楚,總之他發怒的樣子,真是異常可怕。

“既然覺得自己不是這塊料子,那以後都不用在唱戲了。”

市長千金被書房的動靜驚動,端了一盞青花瓷碗推開門,看見稻子頭破血流的樣子,大吃一驚,急忙放下碗去安撫暴怒的丈夫:“博然,你這是幹嘛呀,博恩年紀小,你對他發什麼脾氣。”

“我難道還有時間教他慢慢長大嗎?”顧博然看到妻子端進來的湯碗,又拿起來,劈頭蓋臉地砸到稻子身上,濃稠的湯汁掛在他醋錦的衣服上,一條粗粗壯壯的海參掉在地上,滾了幾滾。

稻子不知道他再說什麼,但市長千金知道,她看了看地上瓷碗的碎片,皺起形狀美好的長眉:“既然這麼喜歡唱戲,那就繼續唱好了,我和父親都沒有拘著你,先前高司令請你去露一手,你幹嘛回絕了?”

顧博然雙手撐在桌麵上,麵色乍青乍白,沉默了很久,最後轉身把椅子扶起來,頹然地坐下,一隻手撐住額頭,另一隻手有氣無力地擺了擺:“不,我已經不能唱戲了,我唱不出來了……”

幾乎是電光火石地,我刹那間想起先前顧博然還沒娶市長千金的時候,在戲園子裏聽師父訓他的那番話,那一句“抱著奴才的心唱英雄的戲”。

他的確不能再唱戲了,從他決定迎娶市長千金的那一刻起,俗世的英雄要能屈能伸,因為嚐盡了太多卑躬屈膝的辛酸,所以更希望一個剛正不阿,一輩子不低頭,並且功成名就的人來滿足心理永遠無法達到的願望,於是戲文裏的英雄應運而生。那些唱戲的戲子,他們雖然迫於生計,心裏卻從來沒有真正向人低頭,奴顏婢膝地討好,還帶著唐時梨園子弟的傲氣,自然可以唱出英雄的詞,演出英雄的戲。

而他,卻已經嚐過了太多浮世辛酸,早就沒有那一方淨土,可以醞釀出骨子裏的錚錚傲骨。

因為自己已經不能再唱戲,所以自己學會的,悟出來的戲台之道,才那麼迫切地需要找人傳承下去,免得愧對先前九寒三伏的嘔心瀝血。

稻子帶著滿頭的傷回去了,在他過去的所有生命裏,從沒有人對他下這樣狠的手,包括師父也從沒有過。他一邊垂頭喪氣,一邊對顧博然的怒氣驚魂未定,將這些話原原本本地轉述給了師父,年已經過半百的老人聽完,沉默很久,長長歎氣:“他在梨園行這一道上,興就是興在很有心氣上,但是今天敗了,也是敗在太有心氣上,這都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