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複製粘貼了一樣過下去,在稻子的記憶力,每天就是練功、練功、練功,每周有一天接受顧博然苛刻地審核,然後周而複始地練功、練功、練功。
一直練到1937年,這個痛苦的年份,想必大家都知道那一年發生了什麼,有首膾炙人口的歌,歌詞就是1937年呐,鬼子就進了中原。
鬼子在1938年春天的時候,進了濱海城,那時城中的文員高官都已經提前轉移,顧博然作為市長的女婿,自然也一同轉走,他走之前給顧博恩寫了封信,叫他帶著戲班子的人藏好,他正在想辦法將師兄弟們順利帶出城。
然而濱海城一共就那麼大,藏也藏不到哪去,何況因為顧博然的關係,春生和戲班已經大名鼎鼎,入城的日軍軍官裏有個附庸風雅的,因為稻子沒有記住名字,暫且以軍官稱之。
日軍入城的時候,還打著大東亞共榮圈的名號,麵子工程正在維係著,很樂意博一個愛護平民,愛護文化的好名聲,入城的第二天,就派人到戲班子來下了請帖,請人去唱戲,信上還文質彬彬道,如果有可能的話,希望能請到顧博然親自登場。
師父捏著請帖沉吟很久,到最後手一揮,直接撕成了碎片:“我們給高官唱,給小姐太太唱,也給遠道而來的貴客唱,就是不給狼子野心的侵略者唱!”
中國永遠不缺不肯彎曲的膝蓋,在國難當頭的時候更是如此。然而每個不低頭的人總是因為鮮血才被人銘記,那軍官連著下了三次請帖,耐心用盡,第四日晚間,直接派兵強行將戲班子的人拉到了司令部。
師父受到了貴客的禮遇,被允許進入禮室,板著臉和軍官談話。
“諸位都是有大才的人,在下也是愛才的人,風雅的戲劇不應該染上鮮血,先生,在下敬重您,還請您也予在下三分薄麵,不然就別怪在下先禮後兵了。”那軍官盤腿坐在榻榻米上,麵帶微笑,語氣溫和,然而他身邊的推拉門拉開,門外卻是一排士兵,刺刀架在戲班徒弟的脖子上,月色下反射幽冷的白光。
軍官又道:“您說顧博然顧先生已經離開,無緣見他粉墨登場,是我們無緣,就不再強求,我仰慕大唐梨園戲風姿已久,還請先生滿足在下小小心願,在下入城時,也曾聽說先生的大名,您的……老生,唱的極好,對嗎?”
師父麵色凝重,他麵前擺著煙霧嫋嫋的茶杯,身邊的門外,是一腳踏生,一腳踏死的徒弟,他把他們養大,所以知道這些徒弟學戲的初衷不是因為愛戲,而是為了活著。
一方是民族氣節,一方是愛徒生死。
軍官說完那些話,便一直微笑著看他,再不出聲,良久之後,忽然遺憾的歎氣:“看來您是打定了主意,要讓在下失望而歸了,既然身懷才藝而不露,那份才還有什麼用呢?在下就隻好毀掉這些東西了,”說著頓了頓,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在下聽說梨園行講究步法唱腔,是麼?”
師父麵色大駭,騰一下站起身,顫聲問道:“你……你要幹什麼!”
軍官抬起雙手,往下虛按:“別激動,先生,別激動,隻不過是廢掉他們一隻腳罷了。”
隨著他的話,那排慘亮的刺刀從徒弟們的脖子上移到右腳,隻等軍官的一聲令下,徒弟們明白等待他們的是什麼,不由得哭叫起來,有的腿一軟就想往地上跪,卻被身後的士兵揪住後領。
師父麵色開始泛青:“等……等一等,讓我考慮考慮。”
軍官麵帶微笑,輕輕搖頭:“您已經考慮三天了,先生,不是每個人都有在下這樣好的脾性,等著您考慮完畢。”
師父的右手放在身邊,僅僅的握成拳,還在顫抖,那一刹那猶如亙古一樣綿長,腳步聲打破了死寂,一個士兵在門外恭敬的鞠躬,極快速地說了句日語。
與此同時,門外的徒弟們驚訝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師兄!師兄來了!”
軍官愣了愣,站起身來,幾步走到門口,傳信的士兵讓在一旁,風清月朗之下,露出顧博然微微含笑的臉,那表情似乎是來赴一個老友的約會:“長官,聽說您要見我。”
軍官對他行日式的禮節:“久聞先生高名,特來一睹風采。”
顧博然點點頭:“好說,隻是還請長官不要為難我的師門。”
軍官偏過頭,用日語對那士兵說了句什麼,於是刺刀被收回,腿軟的人臥在地上,劫後餘生,失聲痛哭。
師父激動地站起身:“顧博然,你這是要給他們唱戲嗎!”
顧博然解開身上的披風,順手遞給門口的士兵,脫掉皮鞋,抬腿進門:“師父,我沒有您的氣節,也不能看著他們為您的氣節而死,我得低頭屈膝。”
師父抬手指著他,嘴唇劇烈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來,顧博然握住他的胳膊,往外一送:“博恩,帶師父回去。”
稻子急忙上前扶住踉蹌的師父,錯身之間,看見顧博然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顧博然留在了司令部,而他們則被送了出去,回去的時候一路死寂,這些人都是從鬼門關前被顧博然拉回來的命,那時候顧博然已經有三年沒有唱過戲,卻在日本兵身上破了戒,然而歸根結底,這戒是為了救他們的性命而破,縱然這世上每個人都有理由指責他,他們沒有。
一直到戲台街街口的時候,師父才勉強開口:“師兄給日本人唱戲這件事,你們都不許學他。”
幸存下來的人點點頭。
走了兩步,師父又道:“以後有人問起來,就說師兄沒唱。”
戲園子門口立著一個虎背熊腰的身影。
因為剛剛從屠刀下撿回一條命來,大家都格外珍惜自己的生命,借著微薄月光看到那個身影時,大家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不知道這是不是日本人斬草除根的特使。
敵我雙方勢力太過懸殊,雖然他們人多,但隻要對方有槍,勝算就隻能在人數減去子彈數量得出的結果裏算了,師父向前走了兩步,雙手展開,就像隻老母雞一樣,把徒弟們都護在身後,沉聲問道:“來者何人?”
虎背熊腰的背影向前走了兩步,聲音柔柔弱弱:“師父回來了?師弟們也回來了麼?那咱們趕緊走吧,時間緊急,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居然是顧博然的妻子,市長的千金。
走近了才發現,她的頭發被抓的散亂,臉上抹著黑灰,身上衣服臃腫,原本是個漂亮嬌小的女人,眼下卻有種雌雄莫辯,不男不女的樣子。
市長千金又語氣急迫道:“戲園子裏的東西不用收拾了,博然都安排好了,吃穿都不用發愁。”
然而師父卻固執道:“不行,裏頭那些道具戲袍,都是戲班子幾代人積攢下來的,我得帶著。”說著就要往裏走。
市長千金伸手攔住他,刻意描粗的眉帶著三分逼人英氣:“師父,您那些家什,如果非要帶著,我自然是管不住您,但博然把師弟們的性命托付給我,我不敢有閃失,若是因為那些死物,而葬送了一班子的人,您將來下到陰曹地府,縱然是有臉麵向老祖宗交代,可有臉麵向這些被您連累的亡魂交代?”
師父僵在原地。
市長千金輕輕笑了一下:“原本我和博然已經平安,但聽說日本兵邀請您去唱戲,他就知道您這脾氣定然要壞事,這才冒著生命危險又回來。師父,您是長輩,這些難聽話我本來不該說,但現在生死關頭,我不妨就說一說,如果博然今晚喪命,那必然是您親手將他送上黃泉不歸路。您現在踩著他的性命,要回去取您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隻為了把更多的人送上死路,嗬,我長這麼大,還真是頭一次見這樣心狠手辣,毒如蛇蠍的師父。合著您那些東西是寶貝,這些師弟們的命就活該下賤了不成?我跟您說句實話吧,我今兒回來,可不是稀罕您這條命,我是不想讓博然心懷愧疚地過完下輩子,您還真當您有多金貴呢。”
師父老臉漲得通紅:“你……你給我走,我也不稀罕你來救我。”
市長千金又輕飄飄地笑了一聲,對那幫徒弟們道:“看看,這就是你們打小尊敬的師尊。得了,這時辰也不能耽誤,但凡想活命的,就跟我來,不想活就在這蹲著算了。那些戲袍道具都是人做的,隻要人活著,東西就能再做一份出來,可倘若人死了,東西可做不出你們來了。我把自己弄成這樣回來救你們,也算是盡力了,你們要是一條路走到黑非抱著那些破爛去死,那我也攔不住,我這就走了。”
說著真的提步往前走,那些徒弟們沉默著彼此看看,紛紛轉身,跟在了市長千金身後。
師父渾身打哆嗦,氣的半晌說不出話來。
市長千金走到巷子一半,回過身來看他,又陪起笑臉,折了回去:“哎呀,您老人家還當真要死在這不成麼?算我剛剛話說重啦,您就趕緊走吧,您要是真死了,博然可不得難過死麼。”
稻子緊跟其後,趁熱打鐵地勸:“就是啊師父,嫂子說的沒錯,人活著,東西就能再做一份出來,人要是死了,東西可做不出人來。咱們先走,以後的日子以後再打算。”
這位市長千金顧夫人,實在是情商頗高,一個黑臉一個紅臉來回一換,既敲醒了固執迂腐的師父,又給了他一個台階下,全了他的麵子,好像小輩跟老輩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不值得較真,師父被這麼一個棍子一個棗哄得安分,一言不發地跟著走了。
城外顧博然事先安排好的人接應,在濱海周邊的一個村莊捱了一夜,天亮之後,市長千金給他們安排了一輛馬車,告訴稻子:“一路向北去,到秦嶺腳下找一戶姓白的人。”
稻子問她:“那你呢?我師哥呢?”
市長千金想起什麼似得,從懷裏掏出一本書:“你師哥讓我把這個交給你,這是他唱戲唱了那麼多年全部的心血精華所在,你千萬要保存好,還有他以往教給你的那些身法步法,可千萬別忘了。”
每一個字都是手寫的一本書,封皮封底都是顧博然親手製作,天下僅此一份。封麵上用端莊的隸書寫著四個字,博然筆錄。
稻子把那本書放在衣服最裏麵,細細藏好。
市長千金在他頭上拍了拍:“我在這等你師哥,他出來後,我們再一起過去,你帶著師父他們先走。”
稻子沒說什麼,駕車走了,他其實並不知道去秦嶺的路,因而走了不少岔路,因為離開濱海的時候大家都沒有帶太多銀錢,更沒有帶多少幹糧,這一路過得異常辛苦,到最後簡直是靠吃樹皮偷菜才撐了下來,找到那戶姓白的人時,已經過了將近一個多月。
姓白的那戶人家是趙市長曾經的老部下,市長千金救過他一命,後來白先生回老家,許給市長千金一個承諾,以後隻要她有事,他一定傾盡全力相助。
接下來的八年簡直過得生不如死,然而因為這群人原本就是在社會最低成求生的人,反而更容易在戰亂中活下來,縱然是吃盡了苦頭,哪怕隻有一分希望,也要掙紮著求生。
1945年,日本投降。1949年,內戰結束。10月1日,新中國建國。
漂泊的遊子終於返回故鄉,滿目蒼夷的濱海迎來劫後餘生的生機,他們的戲園子並沒有毀於戰火,可能因為地處偏僻,連大門上的銅鎖都沒有移動半分。
上天總是垂憐不放棄的人。
師父親手打開門,走進戲園子,那些沉睡在記憶裏,已經久遠到快要塵封的事務,一樣樣鮮明的跳出回憶,在另一個被世界忘記的角落裏靜靜等待。那些戲袍、道具,在擦拭掉上麵的灰塵之後,依然和他們離開時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