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梨園的記憶(3 / 3)

春生和戲班又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帷幕,唱給從戰爭中熬過來的幸運子,也唱給獻祭給和平的亡魂。

市長千金徹底和她的市長親爹失去了聯係,隻好隨顧博然住在戲班子裏,她依然有千金小姐的脾氣,會挑剔不合心意的衣食住行,但是沒有人會指責她什麼,所有人都知道,他們能夠活著回來,全依靠顧博然和這位看似嬌滴滴的小姐。

然而好景不長,新中國建國之後發生了一件大事,大家肯定都知道,從中央到地方成全無數魑魅魍魎,折隕的高官大將,文人詩人不在少數,那個以“破四舊”為口號的時代,一直流竄在宮殿豪宅裏的梨園戲曲,自然和孔孟之道與無數曆史文物一起,變成了第一要批鬥的行當,而顧博然作為這個行當的佼佼者,自然成了第一要批鬥的人。

聚成圖案的金光越來越暗,代表著這些記憶正在走到盡頭。

盛夏七月的夜晚,一個年輕人忽然跑進戲班,找到眼角已經爬上皺紋的顧博然,表情和語氣俱都驚惶:“顧先生,他們明天就要來批鬥您了,您趕緊跑吧。”

顧博然露出茫然的表情:“跑?跑哪去?”

“跑哪都行,您快走吧,那些人可都是不講理的潑皮下三濫,你落在他們手裏,還有活頭嗎?”

滿頭銀白的師父客氣地送走了年輕人,他手裏還拿著一把長槍,槍頭已經暗淡,再也舞不出當年威風凜凜的形容。

“博然,你走吧,帶著你媳婦,去台灣,找她父親。”

“為什麼?”

“你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師父拄著長槍,戳在地上,長長歎了口氣:“這世道,已經不是正常的世道了,當年京戲伶人是下九流,可好歹還是個人,現在是什麼,牛鬼蛇神。”

顧博然茫然地站在暮色四合的院子裏,師父滿頭銀發白的紮眼,他的背已經深深駝下去,再不複當年戲台上,那個威風凜凜的英雄。

英雄已遲暮。

“你走吧,我們這一群人,都是苦慣的,沒什麼日子活不了,熬一熬就過去了,你打小心氣就高,聽不了那些話。”師父黯然轉身,轉身向放置戲服道具的房間走過去,抱出一身戲袍。

《定軍山》裏,老生黃蓋的戲袍。

顧博然僵立在原地,隻有眼睛會動似的,沉默地看著師父顫顫巍巍地將戲袍抱出來,扔在地上,然後從身上摸出一盒火柴,捏出一撮來,在盒子的一側劃亮。

火光猛地躍起,燃在指尖,不過須臾的功夫,就已經弱了下去,在火柴的木棍上苟延殘喘,照亮師父滿是風霜的眼睛裏,殘存的細碎水光。

他覺得自己喉嚨像被哽住似的,說不出話來,隻做了一個口型:“師父。”

師父沒有聽見,隻癡癡地看著那簇愈發微弱的火光,慢慢流下淚來:“散了,都毀了。”

那簇火光在師父指尖滑落,落在黃蓋的戲袍上,灼燒布料的焦味傳出,本來微弱的光,逐漸變成了能映紅半邊天的火,猛地竄起一人高的火苗。

師父後退兩步,忽然仰頭大笑三聲,又端起了老生的架子:“一不用戰鼓咚咚打,二不用副將隨後跟;隻要黃忠一騎馬,匹馬單刀取定軍。十日之內得了勝,軍師大印付與我的身;十日之內不得勝,願將老頭掛營門。”

恍惚間似乎聽到二胡嗩呐響起,梆子聲聲,戰馬嘶鳴,千軍萬馬卷起飛揚塵土,老將立馬於陣前,自有千般殺氣。

演英雄,便為英雄。

唱完這一段,他摸著自己光潔的下巴,對著顧博然笑彎了眉眼,就像一個老頑童:“先前你媳婦兒說我迂腐,嘿嘿,老朽還真就迂腐到底了,你走吧,帶著你媳婦兒去山裏躲一躲,等這吃人的亂世結束了,再出來重振咱梨園行。”

火苗映在顧博然漆黑的瞳孔裏,簇簇跳動,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那攤燃燒的戲袍,一直看到火光漸消,曾經描紅繡綠的袍,化為灰燼。

就像從一場大夢裏驚醒,他定了定神,對白發老頭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師父,我這就走。”

師父笑眯眯地捋著胡子,點了點頭。

顧博然回房去換了身幹淨的深灰色中山裝,市長千金細心地將衣服上每一寸褶皺撫平,最後在板正的肩上拍了拍,對他嬌俏地笑:“我丈夫長得真好看。”

他握住妻子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如果明天有人讓你和我劃清界限,你就劃清界限,他們問你什麼你就說,揭發我也沒關係。”

市長千金微笑著點點頭:“我知道,你放心吧。”

他鬆開她,開門出到院子裏,又對稻子微笑:“我先去教你的那個步法,你都還記著沒?”

稻子看著他,重重點頭:“沒有一刻敢忘。”

顧博然笑了一下:“那本《博然筆錄》呢?”

稻子表情肅穆道:“我藏在外頭那個……”

“好了,不用說。”顧博然擺擺手打斷他:“你記得放好就行了,博恩,明天如果有人來叫你揭發我,你就揭發我。”

稻子皺起眉,執拗地搖頭:“你沒什麼好揭發的,我不會對他們亂說。”

顧博然眼角一舒,拍了拍他的肩:“你揭發就是,我自有辦法脫身。”

稻子將顧博然送到巷子口,這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交代了許多事,讓稻子有種不祥的預感:“師哥,你到哪兒去?師父叫你帶著嫂子,你為什麼不帶?”

顧博然拍開他的手,站在月光下對他微笑:“稻子,以前師哥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多擔待。你等著師哥,招呼好你嫂子,師哥辦完事就回來。”

他向來言出必行,稻子放下心來,又握住他的手晃了晃:“那你一定盡早回來。”

顧博然點點頭,將手抽出來,轉身離去。

紅衛兵的“有為青年”們在第二天上午九點左右砸開了戲園子的大門,請注意“砸”這個字,因為除了這個字,我實在找不出其他較文雅的形容,能夠準確表達出他們進門時凶惡的行為。

滿頭白發的師父被滿頭黑發的年輕人推搡著,穿了戲服跪在戲台上,平常看戲用的桌椅被粗暴踢翻,亂七八糟疊在戲園子兩側,園中還有一灘灰燼,那是昨夜燒掉的,那件黃蓋的戲服。

沉默許久的稻子猛地站起身,抬手指著空中的圖案,手臂劇烈顫抖:“那……那是……那是……”

玄殷急忙站起來,示意朗冶趕緊把圖收了,以免刺激到他。

然而稻子卻阻止了朗冶,戲袍僵直地立在那裏,半晌,痛苦地蹲下身,縮成一團:“師……師父……師父……”

師父在那場批鬥中怒極攻心,倒在他一生摯愛的戲台上,再也沒起來。

失去了主心骨的戲班徒弟亂成一團,終於有一個忍受不住,痛哭失聲:“我說,你們要問什麼,我都說!”

一個似乎是頭領的年輕人幾步逼到他麵前,揪住他的領子:“揭發顧博恩,說!隻要你老實揭發他,我就向首長申請,給你們免罪!”

免罪,免罪,真是可笑,何罪之有。

那人跪在戲台上,低著頭,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去:“他……他給日本人唱戲……”

年輕人隨手拿過一杆道具長槍,抵著他的喉嚨,逼他把頭抬起來:“他是不是還娶國民黨反動派的女兒為妻!”

那徒弟臉上早就涕淚橫流,不住點頭:“娶了……娶了,就住在我們戲班子裏。”

稻子想起顧博恩昨夜囑咐他的話,滿臉煞白,猛地衝上去照那徒弟臉上扇了一掌:“畜生!師哥平日是怎麼對你的,他為什麼給日本人唱戲,還不是為了救你的命!”

那徒弟被這一掌打的鼻孔流血,形容癲狂地嘶聲喊道:“他娶反動派的女兒!他就是個反動派!”

一幫人來把稻子拉走,從戲台子上狠狠推了下去:“顧博恩,你和顧博然的關係都老實交代,你不投降,我們就讓你滅亡!”

稻子覺得嘴裏彌漫了血腥味,不知是剛剛嘶吼吼破了嗓子,還是栽下戲台的這一下實在是栽的太嚴重,他趴在地上,覺得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來。

眼尖的紅衛兵發現了那攤戲服燃燒後留下的灰燼,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興奮叫喊:“快看,這攤灰!肯定是毀滅罪證留下的!”

眼冒金星的稻子被人拖到那攤灰前,逼著他揭發顧博然幹過的壞事,不說就將他的臉摁在灰堆裏,他把臉埋在在涼透的灰燼中,又聞到布料燒焦的味道,額頭上有一塊地方,蟄的疼,好像是上次師哥對他發脾氣,用鋼筆打出的傷口。

他這麼漫無目的的想著,耳邊卻忽然起了喧嘩。

“死了……顧博然的媳婦死了……”

稻子隻覺得腦子“嗡”了一聲。

他抬起頭的時候,額上從戲台摔下來的傷口留下細小的血流,混著粘在臉上的灰,調出一個猙獰的顏色,他猛地站起身,雙手還被反剪著,力道卻大的驚人,撞開身邊熙熙攘攘的紅衛兵,跑到市長千金住的屋子裏。

屋門大開,一塊白布映入眼簾,上麵的字跡已經棕黑,寫著幾個字。

稻子扶著門框,緩了好久才緩過起來,能認清白布上的字。

“我是趙清河的女兒,我是顧博然的妻子。”

白布掛在房梁上,趙清河的女兒、顧博然的妻子用一根黃帶子將自己掛在了白布旁邊。

稻子閉了閉眼,想起昨天晚上,師哥囑咐嫂子:“他們要是讓你和我劃清界限,你就劃清界限。”

他呆呆地站在市長千金高懸的屍體前,沉默了一會,忽然轉身,對著那一院子灰撲撲的不知是軍裝還是什麼玩意的東西,聲嘶力竭地喊:“我就是顧博恩,我是顧博然的師弟,我師哥沒什麼好揭發的,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還有我師父,他們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那聲音實在是太淒厲,好像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才能喊出那樣的話語,滿院子的人被他驚住,就連戲台上吵吵嚷嚷逼人揭發的紅衛兵也停住了動作,都往這邊看過來。

他用力瞪著眼睛,血從額頭留下來,他抬袖子一抹,臉上紅一塊黑一塊灰一塊,在加上那猙獰的表情,愈發可怕。

門邊立著一杆長柄掃帚,一個紅衛兵後退一步,正好碰倒那柄掃帚,就像懦夫忽然握住一把槍一樣,那人抄起掃帚來,上前兩步,劈頭蓋臉地向他打了下去。

就像被按了一個開關,院子裏的人都湧過去,組成一層一層的圓,稻子縮著身子在圓的正中間,無數拳頭和腳還有別的東西落下來打在身上的時候,他腦子想的是:師哥還托他招呼好嫂子呢,現在嫂子死了,怎麼辦呢?

口號又被喊起來,什麼“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什麼“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喊口號的人各個都麵目猙獰,嗓音嘹亮,好像真占據天理,真的在替天行道。

他縮在地上,覺得視線逐漸開始彌漫起深灰色,覺得身上的疼痛似乎一瞬間全部消失了,他在地上臥著,一動不動,聽見幾個裝束相同的人匆匆走進來,沒來得及細看院子裏的情況,便大聲喊道:“顧博然認罪了,首長叫你們別為難勞動人民,咱們趕緊走,不然趕不上遊街了。”

那些拳頭一瞬間全停下來了,接著又是一陣嘈雜的喧嘩,無數腳步聲響起,好像那些人正在走出這個院子。

師哥怎麼認罪了呢?他有什麼罪可以認呢?他不是去辦事了麼,怎麼又去認罪呢?

有一瞬間,他似乎又回到了打仗的那段日子,那些匆匆離開的腳步,似乎是被趕出國門的侵略軍。

稻子在地上趴了很久,打算緩口氣,去把市長千金的遺體抱下來,給她停靈守夜,然而他緩了很久,到底沒有緩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