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江頭潮已平】(1 / 3)

虹收到朗冶新婚請柬時,天色已暮,兒子從凡間探母歸來,父子在靜室對麵而坐,兩人都修了辟穀之術,紅塵間的飯食吃多了,煙火氣重,妨礙修仙。

前來送信的是個鬼差,唇紅齒白,應當是古時的魂,舉止之間都彬彬有禮,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

他出靜室,向鬼差道謝,掂著那封紅豔豔的帖子,不由莞爾,細細想來,他在這凡世呆了這麼久,還真是第一次收到婚禮請帖。

兒子從靜室出來找他,見他捏著帖子若有所思,不由好奇,將帖子拿來,細細讀了一遍。

“原來是叔父的婚禮,父親準備去麼?”

他點頭:“且不論我與你叔父的關係,單單就為這張帖子,也得去赴一赴宴。”

兒子搖搖頭:“父親還沒有脫離七情六欲。”言語間十分可惜的模樣。

虹覺得很好笑,矮身坐在門前一塊大石上,問道:“今次去凡間,如何?”

千年來,這是他第一次詢問兒子去凡間探母時的情形,最初是不敢問,現在,則是忘了問。

兒子肅整衣冠,道:“母親很好,今世轉成了男兒身,誕於普通中產之家,雖不大富,卻衣食無憂。”

他點點頭:“你是如何看待你母親的?”

兒子表情嚴肅,先向東方一拜,才道:“母親予我生命,此恩報之不竭。”

他又點頭:“倘若你母親遭受大難,你可會出手相救?”

兒子搖頭:“凡人生老病死皆有數數,倘若兒子貿然出手,恐壞了天意。”

他問道:“什麼是天意?”

兒子一時詞窮,頓了頓,才語帶猶疑道:“地府輪回司為凡人排好的命格。”

虹歎了一口氣,又道:“你可知道目連救母?依你之見,目連之舉是否算是壞了天意?”

兒子的表情更加窘迫,囁嚅道:“目連乃是受了佛陀允準,才……”

“錯了,”他搖搖頭:“佛陀同情他,才饒恕了他的母親。你說,同情算不算七情之一呢?”

兒子對他揖手:“兒子淺薄,請父親賜教。”

虹沉默了一陣,笑著搖了搖頭:“先前我怕你沉溺於凡世情感,故而一直將你與世隔絕。現在看來,卻是個極大的錯處了,你叔父曾對我說,若想看山是山,必得經曆過看山不是山,我私心想讓你少走些彎路,卻到底不能如願。”

兒子垂著手,低頭聽他說話,姿態模樣都複古禮,端正嚴肅。

他看著他,又搖了搖頭:“從你叔父的婚禮回來之後,你便入世吧,也嚐一嚐凡間的水米,曆一曆喜怒哀樂,想要參透天道,必得懂得人道。”

兒子沒有立時答應,反而猶疑道:“您從不肯對我說母親,是因為還沒有參透情道嗎?”

虹默了默,忽而一笑:“我還以為你當真是一點都不好奇。”

兒子又一禮:“兒子想知道母親是什麼樣子的人。”

“你母親……”虹皺著眉,仔細想了想,悵然若失道:“竟然好多事情都不記太清了,當時還以為,這些事到死都不會忘記。”

“我和你母親第一次見麵……那時我方化形不久,因是在山澗中得道,從未見識過大千世界,更不懂什麼倫理綱常,愚鈍的很,竟然連穿衣服亦不知曉……”

十四歲少女和相熟的姑娘們一同到山澗裏踏春,偶遇了獨坐溪邊,赤身裸體的年輕男子,驚惶的姑娘們如鳥獸散,一慌亂就要出事,終於有一位穿著曲裾的女子一時不慎,走入了密林深處。

虹是山間霓虹化形而成,他的本體便是一道七色彩虹,按理來說,這樣的東西連生物都不算,原本沒有成為精怪的機會,然而天下群山皆有風水眼,這道霓虹生的巧妙,正處在這風水眼上。

年頭很久的密林雖然沒有成精,但卻有自己的意識,他們會自動形成迷陣,將進入其中的人困在裏麵,活人的生氣會為整個深林帶來養分。虹對這山裏的林子了如指掌,他原本就沒什麼世俗感情,也沒有同情之心,見到這個場景,自然沒有生起救人的念頭。

然而那姑娘卻頑強的很,在林子裏迷了路,卻沒有驚慌失措,自己細細辨認路線,渴飲山泉水,餓食林中物,虹覺得有趣,便化出本體來,一路跟著,看她的言行舉止,自己也慢慢學習如何成為一個正常的人——起碼是看上去,比較正常的人。

第三日的時候,他按捺不住,在她麵前化出人形,自然也是沒穿衣服的樣子,將姑娘嚇了個半死,以為遇到了劫色的采花盜,自己貞潔不保。

虹用了很大的力氣向她證明自己不是壞人,他的口舌之言皆是從偶爾來山野踏青的遊人中學來,表達的拙劣不堪,幸好姑娘聰慧,這樣連說帶比劃地溝通了一陣,居然讓姑娘明白了他的意思。

姑娘覺得很好奇,再三問他:“你說你不是人?”

他點點頭。

姑娘又問:“你是山澗的霓虹?”

他又點點頭。

姑娘的目光定在他臉上,從未移開半分,按當世禮節,未出嫁的姑娘絕不敢這樣凝視陌生男子,然而他身上未著寸縷,如果不看著他的臉,估計會更不合禮節。

他沒有說話,搖身化出原形來,在她麵前微微一停,便騰雲上天,在低空飄了一會,才變回人身。

姑娘驚詫不已,表情癡呆地看著他,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你……你是這山中的精怪?”

他不知道精怪是什麼意思,便老老實實地發問。

姑娘轉頭看他們近旁的一棵樹木,歎了口氣,又把頭轉回來,沒有回答他,反而問道:“既然你如此厲害,又為何不使衣蔽體?”

他露出一臉迷茫的表情,著實不明白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姑娘很好脾氣地看著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羅裙,細聲細氣地解釋:“這個東西,就叫做衣服,我們凡世之人都要穿衣服,否則無法出門。”

他仔細看了看那身裙子,點點頭,伸手做了個法術,變出一身一模一樣的曲裾來,穿在身上,披散的頭發也學著她的模樣,在腦後挽了半個髻,還簪了支釵。

姑娘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良久,鬱鬱道:“算了,暫且先這樣吧,你將我帶出去,我為你買一身衣服來。”

他問道:“你要出去?去哪?”

姑娘點頭,字字句句都說得很慢:“我要回家,否則我的父母會擔心的,你在這裏好生住著,不要出去,我得空就來給你送衣服。”

他弄懂了她的意思,站起身來,垂著眼睛問她:“你還會來麼?”

姑娘臉上帶了點笑意:“會的。”

他點點頭,對她伸出手。

姑娘看著那隻手,猶疑了一下,他便又解釋:“如果你走出去,還要很久,你拉著我,我帶你出去。”

姑娘站起身,猶豫著問他:“那你不要告訴別人,好不好?”

他皺了皺眉:“別人?別人是誰?”

姑娘忽而一笑:“我多慮了,”伸手握住他的手,笑道:“我還是第一次握陌生男人的手,按照我們凡世的禮節,我這個樣子,是應該……”俊俏的麵龐染上霞色,她偏了偏頭,不好意思說下去了。

他卻疑惑,追問道:“應該怎樣?”

姑娘卻橫眉,斥道:“問那麼多做什麼,還不快走,遲了我父母會擔心的。”

他聽話的不再追問,運起法力,直接將她帶到了初遇的那個山澗邊。

姑娘驚訝的不行,頻頻回頭看著身後的那個林子:“你帶我飛過來的嗎?太快了,我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鬆開姑娘的手,在水邊對她頷首,微微笑了笑:“接下來的路你應該認得了。”

姑娘看著他,表情一癡。

他的容貌本就極盛,做女裝打扮,更是世間少有的絕色,美人臨水嫣然微笑,青絲若墨,好像勾帶著色彩奪目的霓虹,散在身後碧綠叢林的布景裏,恍若叢林深處的神妃仙子,不慎闖入紅塵,驚詫又驚奇的模樣。

姑娘問他:“你可有名字?”

他自然搖頭。

姑娘道:“那我給你起一個名字,叫虹,你可願意?”說著,捉住他的手掌,一筆一劃地將“虹”字寫在他掌心:“若是叫霓虹,便過於女氣了,你到底是男兒身,不如就叫一個虹字,人如其名。”

他皺著眉端詳空空的掌心,回想那個字的筆畫,跟著念了一遍:“虹?”

姑娘笑嘻嘻地看著:“對,就是虹。”

他收起手掌,姑娘指尖溫軟的觸感還停在手掌上,留下細膩的印象,他品著這印象,點點頭:“好。”

姑娘又道:“我姓秦,小字阿念,你以後喊我阿念就成。”

他又跟著重複:“阿念?”

重複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眼神專注而認真,表情嚴肅,唇齒之間吐字清晰,好像是在呢喃愛語。

本來是一個極普通的名字,卻恍然有一種纏綿悱惻的味道出來,姑娘紅了麵頰,笑眯眯地看著他:“對,阿念,念念不忘的念。”

他點頭:“我記住了。”頓了頓,又強調道:“你一定要來呀。”

阿念在五日後再次到山澗邊來找他,他正以本體之身橫在那裏,吸收日月光華,阿念立在澗邊,好奇地將手小心翼翼地探進那道霓虹之光裏,沒什麼感覺,便又抽回來。

虹等她自顧自玩夠了,才化出人形,依然是那身女裝,盈盈微笑著,道:“你來了。”

阿念將一個包袱遞給他:“我給你帶了新衣服,別穿裙子了,明明一個大男人還穿女式衣裙,怪得很。”

他解開包袱,將衣服抖開,原來是一件墨綠的廣袖薄衫,滾著玄色刺繡,雅致的如同蒼翠碧山。

他從心裏喜歡這衣服,急忙施術,將衣服穿到自己身上,以水鏡,轉來轉去地照了又照。

阿念笑著走過去,讓他坐在溪邊的大石上,又從包袱裏取出一根漆黑的帛帶和一柄木梳,將他頭上的發髻拆散,動作輕柔的為他梳起頭發,她一個未過門的姑娘,自然不會輸男人的發髻,隻得學著那些名士的樣子,將頭發向後攏在一起,在發尾處拿帛帶一綁。

他站起身,長身玉立,含笑將她望著。

阿念在這目光之中偏了偏頭,頰上又有些發紅,拿寬寬地袖子擋了半張臉,一雙眼睛似嗔還喜,眸光流轉,麗的驚人。

“你總是看著我做什麼?”

虹笑了笑:“好看。”

阿念麵色更紅,嘴上卻不饒人:“你見過幾個人了,就妄說好看。”

虹卻很認真:“我沒有見過幾個人,但我知道,就是好看。”

兩人坐在山澗邊說話,虹問她:“你為什麼這麼久都沒有來?”

阿念道:“未出閣的姑娘天天往外跑,難道不引人懷疑麼?我可不敢教家裏人知道,我認識了一個山裏的精怪。”

他疑惑:“精怪很不好麼?”

阿念點點頭:“以後倘若有人來,你不要當著他們的麵化形,更不要在人前施法,他們會把你當成怪物殺掉的。”

他不以為意:“這世上,約莫沒有人能殺掉我。”

的確,山間的霓虹得道,連本體都沒有,自然沒有命門,不要說殺掉他,就算是傷害,恐怕也難做到。

阿念好奇地問:“你是要當神仙的嗎?”

他想了想,點頭:“約莫是吧。”

阿念道:“霓虹仙,真好,我居然和一位神仙相熟識。那我沒有來的這段時間,你一直在……修仙麼?”

他點頭:“我要先修神,然後才能修仙。”

阿念眨著眼睛,道:“如果我們的皇帝陛下看到你,一定高興壞了,他一直想要修仙。”

虹輕笑一聲,搖搖頭:“你們的皇帝不可能成仙。”

阿念疑惑道:“為什麼?”

虹道:“心思不純,不可能悟大道。”

阿念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又輕快道:“不說他啦,還是聊聊你吧,你在這山裏多少年了?”

虹皺起眉頭,在心裏盤算了一下:“自有意識算起,約莫有千餘年了。”

阿念驚訝地張開嘴巴:“這麼久啊……那我豈不是要叫你一聲老祖宗?”

虹問道:“老祖宗是什麼?”

阿念想給他解釋,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如何解釋,挫敗道:“下次我來的時候,再幫你帶點書吧,你一個活了千年的人,居然什麼都不懂,真是的。”

虹皺眉,不悅道:“你又要走了?”

阿念笑嘻嘻地看著他:“你很舍不得我走麼?”

虹點點頭:“這裏從沒有第二個人能陪我說話,好不容易有個你,又要走了。”

阿念卻道:“沒關係,我時常來看你便是。”

一個人和一個精怪莫名其妙地成了知交好友,每隔十餘日,阿念便進一次山,給他帶一些衣物字畫,兩人隨意聊一聊奇聞異事,虹在她帶來的書籍中找到了另一個世界,便常常要求她帶書來,漸漸便集了很多書,他在密林裏用術法造了一幢小小的屋子,專門用來存放那些書籍字畫。

寒來暑往,春播秋收,五載光陰匆匆而過,阿念的身量抽高了好多,少女柔軟婀娜的體型漸漸長出誘惑的模樣,這樣沒十日一次的約定似乎成了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美好秘密,沒有除他們之外的第三個人參與,也沒有第三個知道。

時間沒有在虹身上留下任何印記,他本就是不歸生老病死管轄的人,然而阿念的年齡卻在一歲一歲的增長,古時女子十五及笄,預示著已經成年,可以婚嫁,但凡有女兒的人家,無一不把它當做頭等大事來辦。

阿念在笄禮的前一天來找他,那天本不是他們相約的日子,虹見到她通紅雙眼的時候,不由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