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的三天,衛碧一直躺在青城醫院的病房裏,被沒收了手機,嚴格限製了活動——事實上,除了睡覺,她也已經沒有任何可以選擇的活動了。厚厚的紗布包裹著眼睛,淡淡的藥味一直縈繞在鼻尖,睡到頭暈腦漲的時候,她隻有摸索到窗邊,聽窗外的鳥叫與蟲鳴。
宋承明顯然氣得不輕,他偶爾回來查看病房,卻不多說一句,冷冰冰地叮囑著護士相關事項,卻不和她說一句話,簡單的叮囑後,他或許會靜靜看上她一會兒,然後隨著“哢吧”一聲,病房門就被合上了。
三天裏,衛碧的心也漸漸平靜。三天後,紗布被一層層打開,鮮亮的世界重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那一刻,她終究落了淚。
光明之可貴,就如同有些東西,因習以為常而不覺深入骨髓,直到失去才知珍貴。
光亮的世界裏,一襲白衣的宋承明站在床邊書寫病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等到最後一筆落定,他沉聲道:“隻是暫時穩定,如果你繼續過這樣的日子,遲早有一天會真正失明。”
“……是,我會注意。”
“曲欣衡,你不要告訴我,你還打算繼續留在娛樂圈。”
衛碧垂眼低頭,遮去眼裏的神色。她已經太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久到她幾乎忘記,衛碧隻是一個虛擬存在的人物,是多年之前剛剛出道的時候秦則寧起的藝名,為的是有朝一日回到平凡生活的時候不至於被過去打擾。
宋承明的聲音蘊含著怒火:“這些年,我工作也攢下一些積蓄。我可以幫你聯係大學,送你出國。你把那些事都忘記,三年五年,或者你一直留在外麵也沒有關係。”
衛碧抬眼,看見了宋承明眼裏的顫動。
他說:“小衡,你喜歡畫畫,愛念書,你討厭化妝厲害的嬤嬤,你說過等你有錢了想去盧浮宮整整一個月。你看看現在的你,還剩下什麼?”
現在的你,還剩下什麼?
衛碧嚐到了口中的一點苦澀,現在的衛碧,豔照、醜聞、雪藏,輾轉泥濘;就算之前的衛碧,有的也是燈光和掌聲,令人嫉妒的眼神與空虛的生活,她甚至連姓名都是假的,還有什麼呢?
衛碧茫然四顧。
最終,她歎了一口氣,擁住了宋承明。
這個人,就像嬤嬤說的那樣,自小是個書呆子,的確不具備生存的能力。如果沒有念大學,他的確會比她更加狼狽。當初嬤嬤的決定雖然殘忍,卻……也算是按需分配。
“小衡,聽話……”宋承明的聲音終於變得顫抖。
衛碧輕聲道:“承明哥哥,我已經不愛畫畫了。盧浮宮,十八歲那年我拍外景就已經去過了。我已經不再是曲欣衡,我回不去了。”
“小衡……”
“我不會這樣狼狽逃竄。更重要的是,你支付不起我的違約金啊。”
“多少……”
“九千萬。”
宋承明的身體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這個男人已經要被負疚壓垮了。
衛碧輕輕歎了一口氣,聽到了心裏城池轟塌的聲音。她真的放下了,不恨了。
“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愧疚於搶了我上大學的機會。我……的確恨過你,練歌最痛苦的時候,被問及學曆的時候,我恨你為什麼能同意嬤嬤的要求,恨你的自私,恨嬤嬤她不知道有助學金這種事情,更恨我自己為什麼那麼輕易就答應放棄了……可是承明哥哥,我並不厭惡我現在的生活,真的不厭惡。”
“對不起……”
“沒關係。”
衛碧笑起來。
“曲欣衡?”
陽光充沛的病房中,金絲眼鏡男笑眯眯地翻動著一份文件,長長的眼睫閃動著。陽光透過窗戶投射到了他的發絲上,把他的頭發染成了亞麻色。他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快半個小時了,翻幾頁就抬頭看一眼衛碧,笑一笑,然後再低頭翻一頁——
衛碧被盯得渾身發毛:“你想說什麼?”
戴金絲眼鏡的陸箏陸大經紀托下眼鏡,慢條斯理地:“這名字比衛碧好聽多了呀。衛碧這沒品的名字到底是誰取的?”
“……”
“資料顯示,你還學過散打?哇……七段?那你為什麼不打斷秦則寧的腿?”
“……”
“你比我想象中優秀啊小衡,能打能扛,臉拿得出去,最重要的是脾氣還合我的胃口,你打算什麼時候正式嫁過來?”
衛碧忍了忍,咬牙答:“……既然你能收集到我的資料,我想你已經看到了我的違約條件。”
九千萬,她要離開環球的代價。如果是幾個月前全盛期的衛碧,或許SE真的會下血本,可是現在的衛碧已經一文不值了,陸箏一個經紀人能同意,SE高層能簽字?更不用說SE與環球的年度合作項目《青澀年代》還在投資中,為了她鬧僵,傻子都知道不值得。
陸箏的眼裏精光一閃,笑了:“你擔心秦則寧不放人,我隻擔心你下不了決心;你在擔心錢的問題。”他淡淡地道,“爺就從來沒缺過錢。”
九千萬到賬上的時候,衛碧還有些不敢相信——SE真的同意了?陸箏在SE居然真的有那麼大的決斷力,讓他們花九千萬去買一個棄子?
兩天後,她坐在了環球的運營部,獨自麵對著紅腫著眼睛的小周禮和一臉震驚的運營主管寧洛桑。
寧洛桑當年也曾經紅極一時,風韻猶存的臉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沉吟半晌,說:“阿碧,你是我看著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也不是娛樂圈新丁,你應該知道這種情況下你應該是表忠心,而不是叛出。一旦你在SE過得不好,你基本上不可能混下去了。”
衛碧笑道:“寧主管,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寧洛桑皺眉:“可是你的違約金,據我所知絕對不會是一筆小數目。就算你這一年重新紅得發紫,你也不可能賺到你的違約金,就我私人而言,我建議你等到一年後,你的合約到期,這一年裏你隨便度假遊玩學習都可以。”
這倒是真話。
衛碧受用,微笑道:“寧姐,謝謝你的體貼,不過,我已經決定了。”
寧洛桑深深地盯著眼前的衛碧,不著痕跡地歎了一口氣。這個孩子,十七歲的時候倔強得像麻雀,與年輕的秦則寧一路相互扶持走到今天,這一年來的變故卻一重接著一重。她很痛惜,卻也無能為力。
“你等一等,我去與秦總談下你解約的事宜。”
“多謝寧姐。”
衛碧盯著風采依舊的寧洛桑離開,忽然有些唏噓。寧洛桑幾乎是這個圈子的傳奇了,早年唱歌,後來轉戰大熒幕,最後落在了環球這一根枝頭轉做行政,一步一步走到運營主管的位置。她曾經把寧洛桑當作未來的模板,可是沒想到終究還是沒有走到最後。
等所有人離開會議室,周禮才磨磨蹭蹭轉到了她身旁:“碧姐,你真的要走?”
衛碧點頭。
周禮咬牙:“那你是不是有經紀人了?”
“……是。”衛碧看著周禮一副失落的神態,忽然有些心軟,“但是我在SE還沒有助理,不過以我現在的身份,恐怕也沒有配助理的資格……”
“我去!”
衛碧愣道:“……不用罵人吧?”
周禮也愣了半天,最後麵紅耳赤:“啊啊啊——我、我是說,我可以去當你的助理,不是罵人那個意思!”
……
衛碧大笑出聲。
會議室的門在混亂中被打開。
一個瘦削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其他人很自覺地退了出去。周禮傻乎乎看了一圈兒,最終沒能扛住,也溜了。
秦則寧的臉上沒有神情,他緩緩拉開座椅,坐到了她的對麵。
衛碧收斂了笑容,望向秦則寧,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這情景很像她十七歲那年剛剛簽約的情形,也是在這個會議室中,也是這樣對麵而坐,剛剛接手大盤的秦則寧把一份合約推到了她的麵前,微笑著用商量的口吻說:“你看,衛碧這個名字怎麼樣?會不會不好聽?”那時候,她開心卻不敢笑得太明顯,隻好低著頭紅著臉,在合約書上一筆一畫簽下自己的名字。
“想好了?”終於,秦則寧出了聲。
衛碧淡然道:“是。”
“……陸箏?”
“是。”
“還有沒有……”秦則寧緩緩靠上了椅背,窗簾的暗影遮住了他的表情。他沉吟了很久,才輕道,“回轉的可能性?”
衛碧有一種錯覺,好像他其實很壓抑。
當然,這隻是一種錯覺。
她把解約書推到了他的麵前,微笑道:“陸箏會是一個好經紀人,這並不是一時衝動,而是慎重考慮後的結果。秦總簽下名字,違約金會在兩小時內轉到環球財務賬上。我們……我們就兩不相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