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
衛碧眯眼笑笑,坐到了客座上。
“天色不早,曲小姐對菜肴的口味可有講究?”
“不吃辣。”衛碧想了想答。眼睛早上還不舒服,還是吃清淡些更加穩妥。
對麵的秦則寧終於抬起了頭,目光略微詫異。
衛碧坦然接受了他的目光。她現在已經化了妝,戴好了新買的框架眼鏡,那點看不清的心虛早就被趕跑了。
秦伯遠把他們的目光盡收眼底,放眼望向秦則寧:“其實我今天來,與其說是私事借公事為由,不如說是公事尋私事解決方法。則寧,曲小姐不論是演技還是外貌都是如今圈內數一數二的後起之秀,你說對不對?”
秦則寧淡然道:“是。”
秦伯遠看衛碧:“聽說曲小姐對江導也是仰慕已久?”
衛碧微笑:“是,江導的片子不論是市場還是藝術,都口碑極好,江導是我多年的偶像。”
秦伯遠道:“對你們年輕人的是是非非,這幾天來我不想聽也聽說了一些。”他低笑,“年輕的時候,總是愛恨如狂風暴雨,其實等到事過境遷了,也沒什麼,熙熙攘攘皆為利往嘛,再商應該言商。今天這一宴,我也是受了江老頭之托,不知道則寧肯不肯賣我這一個麵子?”
很顯然,秦伯遠的“麵子”不僅僅隻是麵子那麼簡單,它背後牽扯的是秦氏叔輩手裏的資本與權限,還有早年積攢下的人脈,他如果有心使絆子,就算秦則寧掌權,照樣是討不到什麼好處的。如今他已經擺明了提出要求,秦則寧就算想要推脫,也不容易了。
秦則寧的臉已經黑得如同暴雨之前,他道:“我會斟酌。”
秦伯遠微笑:“上菜吧。”
……
衛碧窘然,僵硬地維持著臉上的笑容。
現在的狀況還真是奇特,她到底中了什麼彩,居然拉到了秦伯遠這個隊友?
……
那一餐,大約所有人都食不知味。秦則寧喝了不少酒,等到曲終人散時,居然伸手攔在了衛碧身前。
他說:“天色晚了,我送你。”
“不用了。”
“談合作條款。”
“……”
合作始終是衛碧的死穴,她沒有辦法抗拒,因為那是屬於“衛碧”的機會,很可能僅此一次。
她沉默地跟在秦則寧的身後,沿著會所寂靜的小道曲折行走,抵達地下車庫,最後,她見秦則寧並沒有掏出車鑰匙。
“你去秋山醫院做什麼?”寂靜中,秦則寧開了口。
衛碧的心髒激烈躍動了幾下,很快歸於平靜。她鎮定回答:“早晨醒來眼睛不太舒服,之後就去配了些眼藥水。”
“為什麼不去市二院?”
“眼睛幹澀難受,就近去了秋山醫院,很難理解嗎?”
秦則寧倏地冷笑:“你最近兩個月,‘就近’了五次?”
“……”
“我去什麼醫院,看什麼醫生,這些都不關秦總事吧?”他靠得有些太近了,安全距離被侵犯的感覺實在不怎麼樣。衛碧連退了好幾步,“一年前開始我就不是環球員工了,秦總是不是貴人多忘事?”
“衛碧。”
衛碧很想點一支煙,因為她有些暴躁。這種暴躁帶來一點點錯覺,她覺得又回到了之前爭吵的時光。隻不過角色對調了一下。
她揉揉太陽穴,提起精神與他對視:“秦則寧。”她放緩語氣,“我是公眾人物,很多雙眼睛盯著我。兩年前我燒傷宣稱毫發無損出院,你也知道我們這一行,身體是本錢,我不想讓人知道我的身體狀況,怕影響到我下一份合約。萬一環球把我當棄子了,我需要再一次擇木而棲,到時候體檢報告將直接影響到我的價格。所以我不想去市二院。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兩年前,你就已經在鋪設後路?”
“對。演藝圈青春飯而已,我不得不防。”衛碧勾勾嘴角,“而且我的早有防備其實挺有必要的,不是嗎?”
秦則寧沉默,緩慢移開了視線。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時過境遷,現在回想起來仍然帶著血淋淋的猙獰。
那些過往已經很模糊了。他和衛碧有過無數次默契相投的合作,在環球最艱難的歲月裏把脊背要害暴露給對方。他們做過許多次孤注一擲的豪賭,都因為對方的信任與堅守而獲得了最終勝利。直到十年之後他給了她鮮血淋漓的一刀。
“該解釋的我已經解釋了,希望我們不要再浪費彼此的時間。”
“很晚了。”
這似乎是秦則寧的堅持,聽起來理所應當。
衛碧靜立了片刻,忽然看到一道光劃過她的裙擺。
引擎聲由遠而近。
一輛白色的車子緩緩停靠在衛碧的身邊,車窗搖下,露出陸箏含笑的臉。
衛碧鬆了一口氣,在秦則寧還沒有反應過來前拉開車門坐進了後座,麻利地關上了車窗。她現在很累,如果麵前站的不是秦則寧,她恐怕早就佝僂起了背一步一搖晃了。
“欣衡,向秦總道謝。”陸箏的聲音平緩。
衛碧透過前座的反光鏡,看見陸箏鏡片下的眼神淡淡的,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謝謝秦總好意。”衛碧乖乖照辦。
陸箏透過鏡片朝秦則寧眯眼笑:“秦總,我家欣衡最近運道不好,星途坎坷,好不容易收拾利索了想賺點養老養傷的小錢,往後還希望秦總多多關照。”
秦則寧冷眼。
陸箏一腳踩下了油門。
黑暗中,白色的車子很快就消失在寂靜的路上。
秦則寧獨自站在路上,整個身體都投進了暗影裏。
“Mako。”久久,秦則寧出聲。
偷窺已久的Mako:“……”
我不在啊啊啊——
可是這種情況誰想上去當炮灰啊!
超級女助理Mako很想消失,為什麼,為什麼那些腥風血雨的人類的人生可以如此狗血淋漓啊!說好的霸道總裁愛上我劇組呢?盒飯還沒領,怎麼就變成了歐巴再愛我一次呢!冷酷炫大總裁在風雨中立得跟一根樹樁一樣,領著高薪的特級助理不去關心會不會被踹跑啊啊啊——
“……是,秦總。”
“她說她是因為替自己留後路,才不去與公司有合作的醫院,你怎麼看?”
我怎麼知道啊!!Mako溫柔道,“衛小姐在圈中已經多年,待人處事稍有防備也是正常的,這無傷大雅。”
“我不這麼認為。”
“……嗯?”
秦則寧低下頭:“她不會為自己留後路,她……不是那樣的人。”他見過她當年的模樣,毛躁而又火爆,像一隻隨時奓毛的麻雀。十年光景,小女孩出落成了性感果敢的女人,可是其實骨子裏的東西一直沒有變過,她依舊是衛碧,熱烈如同幹枯的草原上點燃的熊熊火焰,不燃燒殆盡就不會止歇,從不會為自己留半分餘地。這樣的衛碧根本不會像她所說是防著公司一手才臨時換的醫院。
這正是讓他心慌的地方。
哪了出了問題?
而他毫不知情。
“Mako。”
“……是。”Mako欲哭無淚。
“我……有點擔心。”
“……”
夜風中,秦則寧的身形其實看起來有些單薄。
Mako一時不知道怎麼安慰BOSS,隻好陪在他身旁,輕輕歎了一口氣。她見慣了他冷靜冷血的樣子,也見過他笑靨春風的時光,可是現在的秦則寧卻不知道為什麼透著一點點彷徨無助。也許是因為夜色太重,又或者是錯覺?Mako心想,他怎麼看起來像是被甩的那一個啊。
“放你半個月假。”
“……”
秦則寧握緊拳頭:“不管用什麼方法,取到秋山醫院的病例資料。”
衛碧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蔫了,一進房間就甩掉高跟鞋趴到了沙發上。
“……餓。”衛女王直抒胸臆。剛才壓根沒吃飽啊沒吃飽。
陸箏一派悠閑站在門口,整張臉上的表情概括來講是斯文敗類:“現在外賣可能已經停業了。”
“我餓——”
陸箏歎息:“有泡麵嗎?”
“沒有。”自從跟了陸箏,偷藏的泡麵早就消耗殆盡了。
陸箏開冰箱:“有雞蛋嗎?”
“我冰箱裏隻有酒。”從不開火的人的冰箱,怎麼可能有食材。
陸箏歎了一口氣,在空蕩蕩的公寓裏麵轉了一圈,又回到沙發前,擼起袖子:“純情高學曆美顏商務壯男的肱二頭肌,咬一口墊補墊補?”
衛碧:“……”
“來嘛……英雄……”
純情高學曆美顏商務壯男風情萬種挑眉。
衛碧麵無表情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一口咬下。
“啊啊啊——”
陸箏一時反應不過來,被狠狠一口咬住,頓時號叫得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
“你屬狗的嗎?”純情壯男捧胳膊控訴。
衛碧懶洋洋躺回沙發裏,忽然覺著一早堵在心裏那口氣終於緩過來了一點點,可憐兮兮抱著肚子縮成一個卷兒。
咕咕——
寂靜中,饑餓的聲音如同雷鳴。
陸箏:“……”
唉。
純情壯男推了推眼鏡,目光瞄準了陽台上的……一盆蘆薈。
十五分鍾後,衛碧被人從睡夢中喚醒,手裏被塞了一雙筷子。
……不明物體,還挺好吃。
也許好消息來得總比壞消息要晚一些,第二天,衛碧剛剛從睡夢中醒來,手機鈴聲瘋狂地響了起來。她昏昏沉沉接起電話,差點被電話那頭的聲音震聾了耳朵。
“小衡!你被選中了江寧的女主角!”
“陶可?”
衛碧懶洋洋坐起身,才發現外頭已經豔陽高照了。
她不太記得陸箏什麼時候離開的,隻記得吃完那奇怪的菜後又躺回了床上,然後就沒有記憶了。
“對啊對啊,我這不是要擠破腦袋想進去撈個女二嗎,然後我經紀人就去打聽消息了,今天早上剛剛出來的消息!”陶可的聲音激動得冒泡,“聽說是江導不顧董事會的爭議,欽定了你做女一號!”
“女一號?”
“對啊對啊,我就猜陸箏那死人妖還來不及跟你講。”電話那頭,陶可帶著濃濃的撒嬌意味。
衛碧被陶可逗樂,伸了個懶腰,光腳走到了落地窗前。
公寓在二十一樓,外頭的藍天白雲一覽無餘,讓她的心情也舒緩了許多。
衛碧笑問:“那你的女二撈到了嗎?”
陶可歎息:“沒有啊,聽說是內定了秦家小姐。”
林衿?
這倒也不意外。
衛碧還沒想到安慰的話,卻聽見陶可的畫風一轉,沮喪一掃而空。她在電話那頭嬌笑:“不過我撈到了女三號呢,又能和你在一起了啊,其實比起那種大壞女二號,我更喜歡女三呢。”
“女三是什麼?”
“一個青樓名妓,一直暗戀著你家的男人,最後為了救你掛了。”陶可聲音賤賤的,“老娘終於終於終於可以不束胸了,等著被閃瞎吧,那群天天罵我飛機場的小婊砸們!”
“……”
衛碧噴笑出聲。
陶可個子矮,身材矮小,一張臉蛋清純可人,SE給陶可的定位是青春派教主玉女,玉女怎麼可以有某些傲人的資本呢?應該坦坦蕩蕩清清純純,穿著背帶裙露出光潔的鎖骨和白皙的小腿肚才是王道。SE對陶可有嚴格的穿衣要求,就連日常衣著都逼她穿遮掩身材的寬鬆款式,上戲更是會用上束胸,好把她的36D的胸給遮起來。估計陶可的怨念已經變成詛咒了。
陶可笑完了,聲音又發虛:“小衡,你說我這次會玩砸嗎?”
她的聲音帶著擔憂,說到後麵氣息奄奄。
衛碧了解她的擔憂,娛樂圈就像一艘開往遠方的大船,年年有新人上船,總有老人被擠下去。有時候,走錯一步就是滿盤皆輸,尤其是像陶可這樣有著明確人物設定的人。呆萌五好青年打架鬥毆,純潔少女陪酒,正能量青年吸毒,一旦爆料與人設衝突,很有可能一敗塗地,甚至沒有任何過錯,就被瞬息萬變的市場淘汰了。
衛碧想了想,輕道:“我猜這是你的一次機遇。”
“嗯?”
衛碧低聲說:“江寧的劇可遇不可求,你的人設並不是負麵新聞,如果操作得當還能成為反差話題。而且……SE既然接下了這個case,陶可,你要為未來努力了。”玉女之路又能走多遠呢?恐怕SE是對陶可已經開始沒有耐心,不成功便要成仁了吧。
陶可久久沒有答話,好久,她才慘兮兮叫:“小衡,我覺得我還沒紅過啊……”
“與其想那些還沒發生的事,不如走著看,賭注越大,回報也許更多。”
陶可大概是在思索,過了一會兒,含含糊糊問:“你從來沒有為未來擔心過嗎,小衡?”
衛碧一愣,在落地窗前出了神。
“沒有。”衛碧輕聲回答。
遠處,飛機掠過雲際,碧藍的天空綿延到無窮無盡的遠方。
“我沒有擔心過。”
她從來沒有擔心過未來,因為從來沒有想過未來。
午後時分,陸箏的電話終於姍姍而來。彼時衛碧已經換完衣服準備赴之前談下的一個通告,一麵在鏡子前試戴著不同的框架眼鏡,一麵按下接聽鍵。
陸箏的聲音懶洋洋傳來:“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你知道了嗎?”
衛碧摘下眼鏡,看著鏡子裏朦朦朧朧的自己,歎了口氣,死心地去掏隱形眼鏡盒。她邊走邊答:“知道。”
陸箏:“林矜會入組做女二號,未來的日子你可不輕鬆。”
陸箏似乎是剛睡醒,聲音裏還帶著一絲酥軟。
腦補了剛才陶可那一聲“死人妖”,衛碧情不自禁笑了,拿出隱形眼鏡盒,單手開蓋:“無所謂輕鬆不輕鬆,不過是工作而已。”
陸箏靜默了一會兒,忽然問:“你的眼睛怎麼樣了?”
衛碧把電話開成揚聲,洗了手,小心翼翼地把鏡片放進眼睛裏。一瞬間,冰涼的鏡片貼上微紅的眼睛,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刺激感。
“眼睛還好。”她輕道,“至少拍完《為帝》不成問題。”
“等拍完這部片子……”陸箏的聲音漸漸正經,卻遲遲沒有下文。
“嗯?”
陸箏沒有聲響,良久,他誇張地伸了個懶腰出聲:“沒什麼,下午三點有個通告,是《娛論》家的訪談,原來的那個通告延後到晚上六點,你注意休息。”
“《娛論》?”
“對,《娛論》。”陸箏輕笑起來,尾音拖長,帶著濃濃的玩味。
衛碧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忽然有一種久違的心緒翻飛。
《娛論》,娛樂圈堪稱清流的訪談月刊,以深度訪談為主,姿態之高,曆來被圈中人鄙夷。然而鄙夷歸鄙夷,《娛論》始終是娛樂圈的一塊金字招牌,如果說誰能收到《娛論》一份邀約,那真是身份與專業的象征。不久之前,《娛論》的訪談人物是退圈已久的歌後,現環球運營部總監寧洛桑,如此高度之下,下期人物成了熱門話題,而陸箏竟然爭取到了這樣的機會!
當年紅極一時的衛碧都無法抓住一次機會,如今的曲欣衡竟然有這樣的機遇嗎?
是巧合,還是一開始就有所計劃?
衛碧心思紛亂,不知不覺臉上的妝容上得過濃,她盯了鏡子半晌,索性全部卸了。
電話鈴響起。
是一個陌生號碼。
衛碧遲疑接通,聽見電話那頭的一個溫柔的聲音:“你好,請問是曲欣衡小姐嗎?”
“你好,請問您是……”
“我是《娛論》主編木月君,很冒昧直接打電話給您,主要是怕通過層層策劃與助理歪曲了訪談的主旨,造成不必要的困擾。我們會涉及的幾個敏感點包括,您的豔照事件,您當年的意外火災,還有最近發生的一係列事,”她的聲音溫文爾雅,“曲小姐,我隻想與您確認一件事,您準備好坦然地接受我們的專訪了嗎?”
衛碧的手抖了抖,險些失態。
木月君說:“曲小姐,實不相瞞,陸先生早在大半年前就向我們講述了你的故事,我們對你的經曆非常的有興趣。希望有和您合作的機會。”
木月君的聲音平穩而又溫和,卻帶著不容分辯的力量。
衛碧紛亂的心跳漸漸平靜下來,許多疑惑一點一點在她的腦海裏形成思路。
陸箏,SE王牌經紀人,這大半年來她的日子十分狼狽,恐怕並不是他心有餘而力不足,而是他運籌帷幄,在費盡心機孵化一場蛻變。而如今,醜聞緋聞暫時告一段落,江寧新戲敲定,時機已經成熟了嗎?
“我願意。”衛碧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