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沒長腦。”
“走開,你這個滿臉褶子的老女人!”
越野車上鬧成了一團,夏禾小心地縮緊了身子遠離戰區,考慮再三,挪位到了顧少司的身旁——隻有在他身邊才沒有人敢鬧吧,隻要被他看上一眼就可以過冬了……
顧少司在一個二連座上,他微微詫異,很快地,不著痕跡地稍稍挪動了一點點距離,空出了更多的距離。
夏禾頓時淚流,他就這麼嫌棄她嗎,她隻是想躲遠一點啊……
鬧哄哄的其他人沒有注意到他這個小舉動,僵持片刻,他糾結著開了口:“過來。”
夏禾一愣,這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是讓她坐到他身旁的嗎?不是嫌棄她嗎?
她隻踟躕了一小會兒,就挪到了他的身旁,坐下了。
車上的爭吵內容已經發展到了“你吃草啊”“你才吃草”“你全家都吃草”“你祖宗十八代都吃草”的地步。夏禾取下肩膀上的雙肩包,小聲開口:“我這裏有一些小蛋糕,你們要吃嗎?”
全體成員:……
一小袋小蛋糕很快就被瓜分完畢,那些平常精貴的人像餓狼撲羊一樣分分鍾解決了它們。夏禾好不容易搶下了一顆,猶豫著要不要遞給顧少司——他一直是一副“本座嫌棄死你了”的樣子,到底會不會收啊……
她在猶豫,顧少司在看她。
然後,他麵無表情從她手裏拿過了小蛋糕,撕開了包裝紙,咬了一小口。
夏禾頓時眉眼言笑:他沒有嫌棄欸!
顧少司卻很快移開了視線。
天色終於徹底黑了。
暴雨的雨勢稍微笑了點,卻並沒有停止。
小T不顧髒亂,爬到了車廂底下檢查了半天,最終搖了搖頭。墨鏡策劃哭喪著臉征求意見:“手機還是沒有信號,這裏距離溫泉山莊差不多5公裏,要不大家艱苦下,走過去?不然就要再這裏過夜了啊……”他說得戰戰兢兢,要知道這一幫可都是精貴得要死的主兒,香車寶馬接送人家還嫌空氣有霧霾啊的人啊!
一陣寂靜。
最後是顧少司的聲音:“走吧。”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瓢潑的大雨終於接近尾聲。在所有人一致協商之後,大家決定朝溫泉山莊走。初春夜早,不過五公裏山路,幸運的話可以在晚上十點之前抵達溫泉山莊,說不定還能舒舒服服泡一泡溫泉,總比待在車上和西北風強!
黃策劃在車上找出了三支備用的手電筒,一夥人就在夜色中沿著崎嶇的山路開始朝山頂邁進。
一路上,薑子燃倒是玩HIGH了的模樣,拽著黃策劃在那邊比劃:“想當年,在東非,少爺我也半路爬過山,那兒的土啊都鬆得跟海綿似的,一不留神就下去了,掉進了一個捕獸陷阱,我在那兒待了整整一天一夜,結果是一個黑人小妞上山采野果的時候看到了我……我靠當她探頭進來的時候,老子嚇了一跳,還以為一個猩猩在圍觀老子!”
所有人轟然笑了,一下午的牢騷一掃而過。
夏禾憋著笑把相機放到了雙肩包裏,小心地一步一步在崎嶇的山路上行走。這樣一來,如果一不小心摔了,相機應該不會摔壞吧……
大家都在有說有笑,卻獨獨少了一個人的聲音。夏禾借著一點點的光探望,發現顧少司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最前麵。他的手裏有一個手電筒,卻不像薑子燃似的亂揮舞,他探路的時候稍稍側過身子,讓手電筒的光可以完整地投射到不遠處的地麵上。這樣,所有的坑坑窪窪和怪石都能夠被一覽無餘,讓其他人不至於走得很狼狽。
夏禾鑽過人群,悄悄靠近他,借著他的光走到他身邊,心裏的擔憂漸漸小了一些。
顧少司也發現了夏禾,他的腳步微滯,然後稍稍放緩了步伐。
夏禾發現了,咧開嘴朝他露了個大大的笑容。顧少司這個人,雖然凶巴巴的,還不愛講話,拒人於千裏之外,其實骨子裏卻十分細心呢。
“笑什麼。”低沉的聲音響起。
夏禾嚇了一跳,這才發現居然被顧天王翻了牌兒,這可是百年難得一遇啊。她頓時緊張起來:“沒、沒什麼。”
於是,又是寂靜地沉默。
夏禾提著心跟在他身旁,一路上都在懊惱,那句“笑什麼”到底是疑問句還是感歎句啊……效果不一樣的啊啊啊……
夜色越來越涼。
隨著體力的漸漸流失,一路說笑的人安靜了下來,漸漸地,寂靜的路上就隻剩下錯路的腳步聲,還有偶爾一兩聲的粗重呼吸。
夏禾發現自己也有一點透支,不僅僅是體力,而且還有精力。是酒麼?她想起了中午喝的那麼多杯酒,之前的奶茶稍稍緩解了頭痛,這會兒被冷風一吹,好像又卷土重來了。理論上步行了那麼長時間,應該渾身冒汗才是……她卻好像是越來越冷,就好像是在冬天的早晨散步一樣,腳下踩的仿佛不是石頭,而是棉花。
“怎麼了?”顧少司的聲音穩穩傳來。
“……有點暈。”夏禾小聲回答。
顧少司抬了抬手,似乎是想做些什麼,卻在踟躕。忽然,一個刺耳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動作。
“我問候你十八代祖宗,姓黃的!你不是說5公裏嗎!你睜開你狗眼看看著前麵是什麼!”
夏禾被嚇得一個哆嗦清醒了許多,上前了兩步,頓時僵在當場——那是一麵斷崖,崖壁上亮著燈,隱隱約約可以讓人看清這是一麵被開荒ING山坡,也許白天還有轟鳴的機械聲,到了晚上就隻有刺眼的燈光來提醒基本上不可能存在的人類,“此路已不通”,“此山正在崩”。
發亮的崖壁,還有錯落的人影,浩瀚的夜空,昏黃的正巧交錯讓身形帶了輪廓手電筒光……
很棒的畫麵。
夏禾的心有點不合時宜的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頭暈加頭痛的原因。她悄悄地後退幾步,又後退幾步,從包裏麵翻出相機,調準焦距與曝光模式,關掉閃光燈,對準了人群按下快門——哢嚓。
“有沒搞錯!這什麼聲音!”薑子燃驚叫,聲音在寂靜的夜裏轟然炸響!
夏禾被嚇了一跳,抱著相機後退了幾步,一不小心腳下一空,身體不可抑製地向後倒去:“啊——”,一聲悶響。
沒有任何人來得及做什麼,夏禾的身體重重地砸在了地上,腦袋嗡地一聲炸開了,劇烈的疼痛從脊背和手臂上傳來,讓她一瞬間冷汗濡濕了身體。
“夏禾!”
“小小小學生?!”
顧少司第一個而反應過來,觸摸到到她身體的一瞬間,他鬆了一口氣。很快地,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這隻兔子,在發燒。而她自己似乎壓根沒有這方麵的自覺。
“還好麼?”他沉吟片刻,問。
夏禾痛得說不出話來,用力喘了幾口氣,才艱難地支撐起身體:“我……我沒事,就是不小心踩空了……”
“你在發燒。”
“……啊?”夏禾愕然,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沒有啊。”
顧少司不說話了。
夏禾知道,如果現在是白天,他的眼裏一定充滿了看猴子的光芒。她想要解釋點什麼,好不容易坐起身來,卻忽然一陣暈眩,又栽倒回了地上,意識一瞬間模糊了。
所有的人都圍到了夏禾的身邊。衛碧蹲下身子,摸了摸夏禾的額頭,輕聲開口:“的確燒得厲害,怎麼辦?”
黃策劃說:“如果換一條路到溫泉山莊,大約還要再過三小時,下山的話大約是兩小時,山腳下倒有醫院。溫泉山莊裏有常備的藥品,如果我們繞到盤山公路上,興許可以遇到上山的人搭個順風車……”
“下山。”顧少司淡道。
“可是夏小姐的身體……”黃策劃想說,夏禾的身體顯然已經沒有力氣爬山?恐怕不到半路她就已經昏死過去了吧!可是他對上顧少司的臉,卻發現自己好像說不出阻撓的話來,治好破罐子破摔求助,“衛小姐,你怎麼看?”
“下山。”衛碧說。
薑子燃暴跳:“說得輕巧,小學生半路撐不住怎麼辦?!”
顧少司不再理會其他人,他在夏禾的麵前俯下身,把夏禾攔腰抱了起來,轉身往來時的路走。
“姓顧的你以為你拍電視劇呢!你這是在玩小學生的命,喂!姓顧的!”
薑子燃的聲音絮絮叨叨地,很快就被掩埋在風裏。衛碧靜靜看著顧少司離開的身影,淡道:“薑子燃,黃勝,你們說去盤山公路上攔車,都隻是理論上的,你們有沒有想過,萬一我們沒有遇到車怎麼辦?萬一溫泉山莊沒有藥怎麼辦?萬一小禾苗除了發燒還有別的症狀怎麼辦?”
“我……”薑子燃氣得語結。
衛碧幽幽道:“凡事做最壞打算,選萬無一失的方法,隻因為不想要關心的人事有分毫折損的可能性,真讓人羨慕啊。”
“你這老女人半夜發什麼神經!”
衛碧不屑地看了一眼薑子燃,匆匆朝前跑了幾步追上顧少司,二話不說脫下身上禦寒的外衣,披在了夏禾的身上。
顧少司眯眼看了她一眼,並未開口。
夏禾有心想推脫,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衛碧咯咯笑起來。她俯下身,撥了撥她額前的發絲,聲音柔軟:“別擔心,好幾個爺們在呢,我想怎麼著也輪不到我挨凍,對麼?”
“謝謝。”顧少司淡道。
衛碧卻一扭頭離開了,連一句不用謝都沒有留下。
月色越來越低沉。
夏禾不太記得自己是睡著的還是醒著的,她的思緒好像從摔倒的那一下開始就卡殼了,到後來被顧少司抱在懷裏,以及開始朝山下走動,什麼都是迷迷糊糊的。這樣昏沉了不知道多久,一陣涼風放她清醒了一點點,於是就看到了顧少司的光潔的下巴,耳邊回蕩著他的呼吸。
他大概早該累了的。
夏禾內心煎熬掙紮了一會兒,小聲開口:“顧先生……”
靜默。
又走了好幾步,才是一聲微不可聞的“嗯。”
冷冷的鼻音。
“……重嗎?”
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是顧少司略微怪異的聲音:“……沒關係。”
“……真的嗎?”
“嗯。”
夏禾不敢多動,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抱枕,或者一張凳子,一台顯示器?她又沉默了一會兒,在“你累不累”和“要不放我下來”等好多話中間挑選了一個最想問的,小心開了口:“顧先生,我的……相機呢?”
……
“顧先生?”
“……顧先生?”
那之後的半個小時裏,不論夏禾說什麼話,還是要求下來自己走,都沒有再得到任何回應。
冰冷的山道上隻有蟲鳴聲。
夏禾在顧少司的冷暴力中艱難地數著他每一個步伐,數著數著,思緒又昏昏沉沉起來。等到她一覺睡醒,發現他已經快要走到山下了。在她的額頭上,顧少司微喘的呼吸已經再也不能壓製。她踟躕著抬起了手,輕輕觸碰了下他的額頭。
頓時,他的腳步停滯。
她的指尖觸摸到了一片濕熱。果然是汗。
“休息一下吧。”夏禾小聲說,“我其實好多了,剛才隻是有點摔懵了……”
“……你不能走。”
“為什麼?”
顧少司緩步到路邊,見到有一塊幹淨的石頭,輕輕把她放在了石頭上。然後,他用手電筒著涼了她的身上。
夏禾順著光芒打量,這才發現她的手肘和小腿上血印斑駁。是剛才摔倒的時候,蹭到了什麼東西嗎?
“謝謝你。”她想了想,輕聲說。
顧少司還在微微喘著氣,他看了看餘下的路程,坐到了她的身旁,低道:“下次遇到薑子燃這樣的人,不必那麼老實的。”
“……啊?”
“不會喝酒,就別喝。”
“……嗯。”
夏禾低下了頭,顧少司難得沒有用看桌子櫃子的眼神看她,居然讓她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她更加不好意思地想告訴他,他其實是第一個說她不會喝酒的人……真要和薑子燃拚起酒來,如果他沒耍賴,輸家肯定是他呀。
詭異的靜默蔓延著。
休息了一會兒後,終於,顧少司彎下身,把她從石頭上抱了起來,開始朝山下走去。
這一次,夏禾可是完完全全清醒了,頓時心跳像到了喉嚨底……縮在顧少司的胸口,她的心跳就在她的太陽穴旁邊,她臉上發燒,身上也出了一點點汗,不知道是因為酒還是因為害羞。終於,山下的醫院近在眼前了。
山下的醫院叫做仁愛,是一家私立醫院,日常的生意其實並不多。在深夜裏,急診室外也隻有零零星星的人。即便如此,在進醫院之前,顧少司仍然用了衛碧的衣裳,把懷裏的夏禾整個兒臉都罩了起來,一路來到急診接待室裏,他才放下衣裳。
裏頭的夏禾已經悶得滿臉通紅了。
“發燒,跌傷。”顧少司言簡意賅。
中年的男醫生用詭異的目光看了一眼顧少司,又看到夏禾胳膊和腿上的傷口,頓時沒有了好臉色:“你們這些年輕小情侶,又是去山上玩什麼浪漫了吧?半點危機意識都沒有,每次都等受了傷才後悔!”
顧少司沉默。
夏禾聽了囧了臉,趕忙解釋:“醫生,他不是……”
“張口。”醫生翻了個白眼,遞上一根溫度計。
夏禾乖乖含住了溫度計,這下連解釋的話都說不出來了,隻能眼巴巴看著臉色詭異的顧少司。
醫生的絮叨還在繼續:“小姑娘家胡鬧,你做男朋友的難道不應該看緊一點嗎?年輕人啊,太胡來,這要是再迷路,山上一夜,後果不堪設想!”
顧少司依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這顯然挑釁到了醫生的權威,醫生絮絮叨叨念著,一路到了病房,才憤憤丟下一句:“年輕人啊。”
“年輕不懂事”的顧少司用巨大的後兜帽遮住了自己的臉,安靜地縮在了病房的角落,卻仍然有來來往往的護士時不時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打退燒針的護士看一眼,清理傷口的護士瞄一眼,包紮的護士繞了病床一圈兒,狀似無意地靠近圍觀了一下顧少司。然後,她們三五成群圍在了門口,遇到有人就散開一下……
“要不你先撤吧……”夏禾小心提議。顧少司如今正當紅,被認出來的幾率要有多高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雖然說他進醫院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不過麻煩事少一件是一件。
顧少司卻悶不做聲,隻是把陪護的椅子拖到了她的病床旁,低頭閉上了眼睛。
夏禾默默閉了嘴,把自己的身體縮進了病床裏。她當然不敢去要求顧少司離開,為今之計……她默默扯過了衛碧的衣裳,用它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個腦袋,側過身來,在沒有人進出的一側露出一小塊空間呼吸。
“不會憋死?”顧少司的聲音響起。
“你在偷看?”夏禾傻傻問了句。
“沒有。”
“……”騙鬼呢!
“睡吧。”
“我們會不會被拍到?如果見報了,你會不會有麻煩?”
“睡吧。”
“最後一個問題。”
“問。”
“我的相機呢?你……真的把它丟在山上了嗎……”
“……”
顧少司依舊用沉默拒絕了回答。
夏禾縮進被窩裏,滿懷著對相機的憂心入睡了。
時間一分分流逝,整個病房徹底寂靜了下來,不一會兒,病房裏就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
顧少司關了室內的燈,隻留下陽台上傳來的燈光披灑在房間裏。外麵圍觀的人也終於散了。他在病房裏走動,進了盥洗室簡單梳洗,然後在鏡子裏看到了亂七八糟的自己。……有一種,微妙的新鮮感和狼狽感,有些不太能言語出來的東西曝露在了臉上,讓他有片刻的手足無措。
在外麵,那隻兔子睡得正熟,即使到了這樣的地步,還一直心心念念記掛著的是相機,固執得幼稚,又膽小得愚蠢。不過,她在昏沉之際,還記得用衣服遮住自己的臉,隻是因為擔心會被拍到而增加他的負擔,卻又愚蠢得有些讓人……不是很嫌棄她的愚蠢。
夏禾。顧少司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這隻兔子愚蠢的名字,糾結再三,還是回到了床邊,替她輕輕掀了籠罩在頭上的衣服。
她出了汗,濕漉漉的發絲粘連在額上,就像……不久之前的那個黃昏。他喝醉了,頭腦雖然模糊,意識卻仍然有一線在掙紮,那時的他清楚地知道,如果倒在室外,被路人看見了,明天會是怎樣鋪天蓋地的新聞。隻是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她的身影,他忽然就失去了再支撐下去的毅力,如同萬千大廈一夕傾倒一般,他輕而易舉地所有的狼狽都暴露在了她麵前。後來,他被她扶著去休憩室,看她體力透支渾身是汗的模樣,看她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走動,看她端來水……後麵的事情,他當時不知道是為什麼,好像隻是一點點衝動,因為她的眼神或者是其他,隻是一點點。
他眼裏的光芒閃動了片刻,衝動地俯下身去,卻在最後一刻懸空在她的眼睫上,又漸漸地坐回了位置上,滿臉的狼狽不堪。
最終,他猶豫著伸出手,用指尖微微觸碰了下她的眼睫。
在那天之後,所有的事情回檔,他忽略了那個“一點點”,卻忍不住想去觀察她是不是在意那“一點點”,目光習慣性地追隨她的身影,定期在娛樂雜誌中搜尋她的報道……被陸箏發現之後,果然不無意外地收獲了持續好多天的恥笑和捉弄。
而這隻愚蠢的兔子顯然隻關心她的相機。
愚蠢的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