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禾的手一鬆,合同落在了地上。
Thranduil。
製片人兼導演都是Zachary,這個幾乎每一部作品都會名列奧斯卡的導演。
平靜的生活,終於告罄。
每一個人都有過去。
或者說,每一個人都有著無法逃離的過去。它像一張巨大的網,盤踞在生命的大樹上,即使繁茂的樹枝已經滋生出新的綠芽,更為粗壯的枝幹,甚至是南轅北轍的生長方向,過去,仍然存在,無法刨除。
Thranduil是夏禾的過去。
試鏡協議書上有著讓她熟悉的LOGO,夏禾把它撿了起來,輕輕放在了顧少司的身邊。顧少司並不開口,她也不知道從何講起,就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倚靠著他,度過了試鏡之前的午後。
第二天,夏禾看見顧少司的臉,下巴差點兒掉下來,張了張口,好久沒有說出話來——陸箏這廝,既要他去試鏡,又把他給結結實實揍了一頓。顧少司的嘴角劃破了,一隻眼圈腫成了熊貓,下巴上海青了一塊。
顧少司冷眼看著夏禾,似乎對她的目光特別、十分不滿意。
夏禾愣愣看著他,緩緩伸出手,試探性地想去觸碰他的眼角,卻被他躲了過去,終於噴笑出聲:“啊哈哈……你……你這樣……怎麼辦啊?”
他這幅模樣,別說是去試鏡了,恐怕連門都進不去吧!
顧少司退後了幾步,冷眼。
夏禾笑得渾身顫抖,捂住肚子坐回了沙發上。結果,她還沒有喘過氣支起身子來,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按回了沙發上,嘴唇上被那隻報複心強烈的大明星狠狠咬了一口。
夏禾:……
顧少司冷淡扭頭。
這是……被報複了還是被非禮了,還是……撿便宜了?夏禾滿臉通紅摸摸嘴唇,最後把隔壁沉默的大明星給掰了回來:“那個……我用遮瑕粉幫你補救下?”
“……嗯。”大明星勉為其難。
夏禾平時不化妝,不過入職《娛論》的時候,主編曾經以“化妝是對采訪對象的尊重”為由,逼她買了一套化妝品,這一次總算派上了用場。她在他麵前俯下身,他的呼吸有些淩亂地拂過她的臉頰,然後,她眼睜睜地看著某個冷麵的大明星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一點變得紅潤起來,眼神略微躲閃。
夏禾忽然有了一點調戲良家婦女的感覺,笑嘻嘻戳他的臉頰:“喂,是不是每個給你化妝的人都能看到你的‘嬌羞’?”
大明星顯然已經快要暴躁。
夏禾低笑出聲,一點一點幫他把青腫的地方覆蓋起來,連同昨夜的擔憂,一起一點一點地遮蓋。
午後,夏禾作為助理,陪同這顧少司去了試鏡的地點。
導演Zachary是一個特立獨行的老頭兒,他向來不喜歡太過常規化的地點,就像他的片子沒有一部是類似的一樣。試鏡的地點沒有選在大陸的影視公司,沒有選在五星級的酒店,反而是在W城郊外的一個地方。夏禾與顧少司驅車抵達,終於發現,居然是在上一次《初戀街道》拍攝中途迷路的那一處斷崖上。
Z在那附近搭建了一處臨時搭建的帳篷,周遭的怪石被巧妙得排列累積,怪異的木棍組合成零落的籬笆,幹枯的草似乎曾經被點燃過,在岩石的外麵留下了焦黑的痕跡。
“這導演想幹嘛?不是試鏡嗎?”忽然,一個困惑的聲音傳來。
夏禾轉過身,忽然發現了一個好久沒見的“熟人”,薑子燃。
薑子燃也看到了他們,詫異地瞪大了眼睛:“顧少司?我還以為你早就縮到地下去了呢,你不會是想來和我爭男2吧?”
顧少司沉默。
薑子燃咧嘴笑:“老年人就適可而止吧,要給年輕人讓條路呀,哎呀,你的臉,小禾苗,你終於揍了他?”
夏禾:……
這世上,最聒噪的鳥應該是八哥,唯一能幹得過八哥的,是薑子燃。
不過,顯然這會兒他的注意力不在顧少司身上,例行羞辱之後,他默默地在他們的身旁坐了下來,掀開衣裳,居然從懷裏掏出了一隻PSP,聚精會神地玩了起來。
二十秒後,GAMEOVER。
五十秒後,GAMEOVER。
兩分鍾後,GAMEOVER。
夏禾目瞪口呆看著他。結果,PSP被塞到了她的手裏。
“試試。”薑二少說。
夏禾偷偷瞄了一眼顧少司,接過了PSP,兩分鍾後,通關。
薑子燃:……
夏禾默默地把PSP還給了他。
薑子燃點開下一關,十秒後,GAMEOVER。
他又想塞給夏禾,結果沒成功,因為夏禾被麵無表情地顧少司拉了起來,挪動了一些距離,然後,他身邊的人變成了顧少司。
你圓潤的走開,好嗎!
這位少爺懊惱地撓了撓頭:“喂,姓顧的,你知不知道那個Zachary到底在玩什麼鬼?協議上的劇名直接叫EAST,其他什麼都沒有,明明還沒有開拍卻把這裏搞成這樣。”
顧少司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姓顧的!”
薑二少惱羞成怒。
這兩個人……夏禾瞠目結舌,保險起見把顧少司挪遠了一點點,小聲道:“Zachary在試鏡的時候,對場地向來十分挑剔,你不用太緊張,這一次估計真的隻是單純的試鏡。”
“誰緊張了!”薑二少暴怒!
夏禾牽過顧少司的手,拉著他遠離活火山,不經意回頭卻發現不遠處有幾道閃光燈隱隱地亮起。她嚇得想鬆手,結果卻沒成功。
顧少司,他一副“哎呀被你抓住了,就讓你吃點豆腐”的模樣,還不鬆手。
好吧,這一位,似乎也有一點緊張。
夏禾失笑,拉著他稍稍遠離了人群,低聲道:“Zachary的麵試風格,是極端分裂測試。他會讓你在戰爭場麵中演沉睡,或者在歡快的場景中演悲傷,他不喜歡東方式的內斂式傳情,討厭用嚎叫來表現情緒。”
顧少司停下了腳步,愣愣看著她。
夏禾毫無知覺,繼續輕聲吩咐:“Zachary十分討厭試鏡演員對人物的理解與發揮,他喜歡戴著鐐銬起舞的時候依舊能夠精準把握角色的演員。他的耳朵有一點點遲鈍,所以,你的聲音音量要稍稍提一點。”
“你怎麼知道?”忽然,顧少司打斷了她。
夏禾一時語結,不知道從何說起。
就在她窘迫地不知道如何收場的時候,工作人員掀開了帳篷,對著在外麵候場的幾位藝人道:“各位,Zachary先生已經準備好了,請各位參加試鏡的先生跟我來。”他轉身走了幾步,像是忽然記起來似的,回頭笑道,“Bytheway,Zachary允許各位帶上自己的化妝師和助理,這並不妨害試鏡的公平性。”
助理……
夏禾眼睜睜看著顧少司跟上了其餘幾人的腳步,她漸漸地落在了他的身後。
“怎麼了?”顧少司回頭。
夏禾踟躕:“我,我能不能在外麵等你?”
顧少司的眉頭皺了起來,沉默了好久,最終點了點頭。
夏禾大大鬆了一口氣。外頭陽光實在太過猛烈,她在帳篷外等著顧少司,無奈驕陽似火,左顧右盼,最終朝不遠處的樹林走了過去。
如果時間可以倒來,她大概不會做這樣愚蠢的事情。
帳篷區外麵是幾乎可以媲美道具片場的設施,而在固定的造型圈外,卻是一片茂密的山林。春日的陽光灑落在樹枝上,掠過叢叢枝葉投射到地上,一片斑駁光影。她踏著地上的陽光進了林子,原本是找個遮陰的地方歇息,卻沒想到在那兒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人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站在林子裏的。他背對著山林,一件白襯衫讓他的身影幾乎要融化進綠葉裏。
夏禾隻覺得他有點眼熟,不知道這是不是顧少司的競爭對手。她小心地走上前去,想要看一看到底是什麼人,卻正巧遇上那個人轉過了身,目光與他對了個正著。
陽光下,斑駁的樹影停留在那個人的肩膀上。
她的腳步也黏在了地上。
夏禾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如果可以,她很想時間倒流,她會選擇早早地離開這個地方,或者幹脆陪著顧少司進帳篷,最起碼她不會在這樣的場合和他撞上!
李維安。
這個名字輕飄飄劃過她的思緒,帶來一點點說不清的焦灼。
時間真的已經過去太久了,久到她幾乎已經忘記了當初麵對李維安的時候的尷尬與慌亂,而現在,她直麵著他的眼睛,已經淡忘了很久的事情忽然洶湧而至。在這巨大的壓抑之下,身體代替她做出了選擇,她轉身就跑!
那是很久很久前的故事了。
夏禾的童年是一個人在全寄宿製的小學裏渡過。當她學第一句話的時候,早已經過了學習語言的最佳年齡,被丟進寄宿製的幼兒園裏後,她因為一張東方麵孔,被足足圍觀了一禮拜……嘿!那個瘦小的笨蛋啞巴!人高馬大的西方人有著與生俱來的攻擊性,他們並不喜歡柔軟的個體,卻偏偏喜歡以玩弄他們為樂趣。在好幾周的捉弄後,他們很快就發現,這個瘦小的猴子,她不會說話。
是的,不論是哪一種語言,她都不會說。
她就像是從山林裏麵被捉回來的蠢兔子!
於是,嘲諷與捉弄加倍而至。她的餐盤裏的東西會被很快瓜分完畢,她的校服上永遠會有奇怪的圖形,她的課本裏麵時不時會有蟲子和“愚蠢的猴子”塗鴉。唯一的安慰,是每到周末,母親的助理先生會在校門口等候,帶著他的混血小兒子朝她露出大大的笑容。大約三周之後,不會說中文的小男孩磕磕巴巴朝她開了口,HI,我叫,李維安,這真是一個美好的一天,對麼?
那是她在異國他鄉聽見的第一句中文,一時間,所有的委屈都變成了眼淚,她嚎嚎大哭。
小男孩慌了手腳,中文夾雜著英語,笨拙地拍她的肩膀,到後來把自己口袋裏心愛的變形金剛也拿了出來,塞到了她手裏,笨拙地拉她的手,後天,一起,上學……
自那以後,夏禾成了李維安的尾巴,怯生生地跟在他的身後,一不小心就是十年。
夏禾回到公寓的時候有些後悔了,她把顧少司落在了片場。她忐忑地掏出手機撥打顧少司的號碼,卻一次次地被提醒對方已關機。在今天之前,她想過最壞的情況是見到Z,和他解釋她的不告而別,好好道歉爭取留在中國。可是,不論如何都沒有想過,會這樣遇到李維安。
終於,電話被接通,顧少司涼颼颼的聲音傳來:“去哪裏了?”
夏禾頓時冷汗直冒:“我……我先回公寓了……對不起!”
電話那頭,顧少司的呼吸淩亂不堪,像是剛剛經曆了劇烈的運動。他就這樣靜默著,過了好久,勉強出了聲:“發生了什麼事?”
“沒、沒事。”
“我和穆秋入二選。”
“啊……”
顧少司的聲音帶著淡淡的別扭:“所以,今晚慶祝?”
“慶祝……哪裏?”
“一個半小時後我來接你。”
“……哦。”
“化個妝。”
“……啊??”
沒有意料之中的暴風雨,也沒有狗血淋漓的控訴。顧少司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原諒了她的臨陣脫逃,這太奇怪了。按照往日的表現,他簡直是斤斤計較到了欠揍的地步啊!
夏禾在最後一句“化個妝”後發了好久的愣,最終磨磨蹭蹭去洗了個澡,默默地打扮了起來。
一個半小時候,顧少司如約而至。她坐上了他的車,發現這貨顯然心情不錯的模樣,她一落座,就被砸了一塊……小蛋糕?
“剛才,對不起啊。”夏禾小心翼翼道歉。
顧少司卻並不說話,隻是專心地開著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緩緩停下,顧少司下車為她打開車門,牽起她的手朝前走——夏禾幾乎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閃光燈給籠蓋了,無數話筒直戳她的眼睛,嘈雜的人聲和相機聲,相互推擠的人群,巨大而又笨重的攝像機……她茫然地跟著顧少司在這些淩亂中穿行,直到酒店的保全衝出來把那些人攔在外麵,她才茫茫然地抬頭看顧少司的眼睛。
顧少司微微笑了笑,攥緊了她的手。
“顧……”
“已經公開了。”他淡道,戳了戳她的臉,“名正言順。”
“……”
“走吧。”顧少司似乎是難為情了,略微低頭邁開了步伐。
夏禾被他牽著手,跟在他的身後,隻能看到他瘦削的背影,忽然間,她有些明白過來,他並不是沒有生氣,隻不過是用更加“顧少司式”的笨拙在表達著他的不安與擔憂。她頓時有些後悔,跌跌撞撞跟上他的步伐,小心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顧少司腳步微滯。
夏禾趁機低聲解釋:“我剛才,在試鏡片場看到了一個從前認識的人,並不愉快地結束,所以……”
“嗯。”顧少司終於微笑起來。
這是一個酒會。
夏禾本來以為慶祝是指兩個人,去一個吃飯的地方,進行愉快的就餐,順便還能逗一逗顧少司——這種慶祝,沒想到所謂的的慶祝是官方的酒會,觥籌交錯的男人和女人,衣香鬢影,霓光搖曳。這樣的場合,從前的顧少司是不屑於出席的,不過現在的他似乎正吃力地學著與人溝通。
“男2會在我和穆秋之間擇其一。”空暇的時候,顧少司拉著夏禾步入舞池,低聲在她耳邊訴說,“穆秋是個強勁的對手,不過,他近來似乎狀態不佳,我想,這一次我的勝算還是比較大的。”
“狀態不佳?”夏禾還記得穆秋,那個溫柔得深不可測的男人,他同樣是SE的台柱之一,卻似乎與這些娛樂圈的是是非非全然無關。他是很多業內人士都要叫一聲“穆哥”的存在,不僅僅因為演技,更因為為人。這樣的穆秋,居然狀態不佳?
“嗯,似乎與你的室友有些關係。”
“星姐?”
“嗯。”顧少司輕輕擁住夏禾,低聲笑了,“聽說前夜穆秋醉酒,與薑子燃打了一架。”
“……啊?”穆秋……會打架?
“噓——”
顧少司似乎胸有成竹,等到音樂停歇,他已經把現在的局麵三言兩語交代清晰,扯著夏禾出了舞池,在酒水區選了一杯橙汁,遞到了她的手中。
夏禾接過橙汁抿了一口,忽然說不出的心安,所以,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顧少司的身後的時候,她仍然維持著微笑與牽手的姿勢,眼裏的明媚還來不及收斂。
那個人卻愣在當場,連身旁的女伴擔憂的目光都沒有看見。
顧少司渾然不覺,自然介紹:“夏禾,這是Andrew李維安李先生,Z導的已定男一。李先生,這是夏禾,是我的……”他似乎有些窘迫,靜默兩秒,輕聲開口,“女朋友。”
夏禾呆呆看著李維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