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禾有些被嚇到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架勢。拍戲難道不是演員用肢體動作去表演不一樣的故事嗎?怎麼會興師動眾到需要出動醫生以防萬一的地步?
為了讓整個長鏡頭連貫進行,三天裏所有人重複了無數次走位。
為了不破壞雪原,走位在亂石堆砌的模擬場景中進行,所有人都累得精疲力盡,就連一直悶不做聲的顧少司都慘白了臉……
劇組休息時,夏禾猶豫好久,終於還是上了前去問:“你,沒事吧?”
顧少司的臉色蒼白,嘴唇有一點點紫色,抬起頭來望向她的目光卻是久違的明媚。他搖搖頭,噗通一聲坐在了地上,那一身的鎧甲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
“……有些高原反應。”
“你可以用替身!”
“長鏡頭中,我的畫麵是直接拉近的,會拍攝到正臉,不能用替身。”
“……哦。”
對話依舊尷尬得很。夏禾把自己埋進了巨大的羽絨帽裏,聽著周圍熙熙攘攘的聲音,一時間又找不到話題。好久,終於擠出一句:“會有風險嗎?”
“嗯?”
“山上那麼多雪,你們能夠實地拍攝的機會隻有一次。”任何影視作品的長鏡頭都是最為折磨人的,需要一遍又一遍的練習,有的長鏡頭甚至需要一次性動用上千人來走位,一人走錯,滿盤皆輸。而在這皚皚白雪中,這樣的機會卻隻有一次,白雪如果毀了,就隻能再等上好一夜,如果連續幾夜不下雪,那就需要等好幾天。而且,居然還埋上了炸藥!
“有風險。”顧少司淡道,“但未來半月都不會再有雪。”
“古代的,為什麼會有火藥?”不是說五代十國的曆史麼?怎麼會用上炸藥?
“唐哀帝時就有了火藥攻城的記載。”
“哦,那為什麼不用後期?”其實現在的影視特效合成完全可以彌補了呀!
“大概是因為有些反應隻有身臨其境,身體才會有合適的反應吧。”
“……哦。”
夏禾悶悶地低頭,又找不到話題了。其實這也是一個無聊的問句,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Zachary,他對現代化特效合成的畫麵和演員對著虛空的誇張表演向來嗤之以鼻,是西方導演中少見的實幹派。他會選擇這樣的方式,其實也並不讓人意外。
寂靜的尷尬蔓延生長著。
顧少司低著頭,似乎並不在意她是否有話題。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夏禾隻覺得快被尷尬溺死了,他才抬起頭來,朝她伸出了手。
他眼底一片清涼。
手裏是一個雪球。
這是讓她玩?
夏禾茫茫然伸手接過了那個意味不明的雪球,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雪球在她的手裏慢慢化了,她的手變得紅彤彤的,晶亮的水滴掛在指尖。
顧少司似乎心情頗好,微微眯起了眼。
那副模樣,居然有些戲謔。
難道他看見紙條了嗎?
夏禾的心撲通撲通跳,局促慌亂找話題:“這一場戲拍完,就結束了吧!我……陸大哥已經把離職證明打給我。我下周……”
下周就要回國了。
顧少司卻好像沒有什麼反應,他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因為這一聲“嗯”,夏禾又腦補了好多,直到顧少司又站起身來入列準備了也才恍恍回過神來。
《EAST》最後一場是戰場戲。片場的雪已經可以保留了半月,沒有一個人踐踏過,長長的鐵軌從山腳邊緣鋪設。
皚皚白雪的山川峻嶺之中,顧少司扮演的將軍鐵騎銀甲,率領三千精兵,一路追趕逃竄撤退的敵軍深入雪原。白馬入山澗,馬蹄聲撕裂了寂靜的山嶺,忽然,空氣中傳來一陣尖銳的哨響!
大局已定,君王卻堅持要追趕窮寇,飛鳥盡而良弓藏,天下定而將軍死!
將軍四下探望,卻發現整個山澗道路順暢得有些匪夷所思,忽然勒馬回頭朝將士嘶吼“後撤!”
這一場戲主要是現場采音,顧少司的聲音原本不大,這一聲嘶吼到最後帶了一點顫意,蒼涼得讓每個人心中一凜。幾乎是同時,山澗兩端響起馬蹄聲,刀光劍影伴隨著馬兒嘶鳴齊響,一時間烏雲遮日,山上響起滾滾嗡鳴!
夏禾站在高處,看著攝像機位沿著軌道勻速推動,顧少司……她已經見過許多他專注的時候的模樣,然而這樣近距離地看著他,聽見山澗中的聲音感覺心髒快要跳出來了。
變故出現在一瞬間。
長鏡頭中大軍慢慢被逼退到山澗身處,偏黑的畫麵中忽然閃過一處火光。
火光?
夏禾心中一凜,飛快地看了顧少司一眼,他顯然也有些意外,目光飛快地投向Zachary,這應該是爆破用的火藥反應,可是時間好像……夏禾隻在原地呆愣了幾秒,驚覺發生了什麼事情,朝山澗揚聲高喊,“快離開!”
人群還沒有反應過來。雖然隻用了兩百來人體現三千精騎,然而兩百人聚集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個笨重的包圍圈。正當所有人都麵麵相覷遲疑不決的時候,人群中又迸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轟——”
爆破點時間提前!
馬兒開始受精亂竄。人群頃刻間亂作一團!濃烈的煙霧中,山澗裏的人根本看不清出口在哪裏,慌亂間跌倒了一片,混著尖銳的爆破音讓人觸目驚心!
“顧少司——!”
夏禾驚恐地發現,穿著笨重鎧甲的顧少司原本是騎在馬上,現在馬兒受了驚狂奔出山澗,馬背上的顧少司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不要慌!不要跑!”Zachary舉著話筒高聲安撫,然而卻並沒有什麼作用,人群已經徹底失控。他急得團團轉,卻束手無策——爆破用的火藥在雪地中的殺傷力有限,煙霧彈更是沒有什麼實質性傷害,然而擁擠的人群與逃竄的馬才是最大的威脅,如果持續混亂推搡,沒有人知道會有多少人受傷!
夏禾知道自己在發抖,卻不敢輕易離開,兩百來人,在煙霧中已經像是一鍋螞蟻。可以想象下麵的模樣,他們看不清路,聽不見Zachary的聲音,隻能感受到推搡擁擠的人群,不斷炸響的爆破,還有尖叫的馬匹和人群。
夏禾匆忙地在人群中搜尋,忽然在山腳的巨石旁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好像受了傷,頎長的身軀佝僂著,似乎是在費力地往石頭的三角支撐地帶縮。顧少司!
“Summer!”Zachary的尖叫在身後響起。
夏禾早已經跑出去好遠,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這樣的力氣與爆發力。她隻在高處草草確定了顧少司的位置,可是真的衝進煙霧中卻發現這哪裏是視線不好?這根本是一團混亂。
濃煙入鼻,夏禾嗆得眼淚直流。記憶中的俯瞰位置與實際上相差太多,她隻能一邊捂住口鼻,一邊沿著人少的間隙一點點摸索找尋。
“顧少司!”
“……夏禾!”
不遠處傳來了顧少司的聲音,帶著說不清的狼狽。
夏禾陡然清醒,摸索著辨別聲音的源頭一步一步靠近目的地。終於,視野漸漸地清晰,她看見了渾身泥濘的顧少司,頓時差點紅了眼圈。
大約因為是從馬上摔下來,他的頭盔與假發都不知道去了那兒,淩亂的發絲幾乎要遮住眼睛,臉上處處是泥濘,一隻手耷拉著,另一隻手正捂住手肘,手背上一片嫣紅的挫傷。
“你有沒有受傷?”
他喘息了好幾次,終於開了口:“一點點。”
“我帶你出去!”她一把拽過顧少司的手,卻發現他渾身顫了顫,頓時驚覺他的手似乎沒有什麼力氣,“你的手……”
“先出去。”
“好!”不論如何留在原地都是最危險的,爆破已經提前,濃煙彌漫之下呼吸隻會越來越困難。可是越是著急卻也越無力,她帶著顧少司在一團混亂中穿行,卻怎麼都找不到記憶中的上山通道。
山上與山下,二十幾米的差距,不斷炸響的爆破音,用以維持現場畫麵的人工煙霧嗆得夏禾眼淚都快出來了。她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在很小的範圍內團團轉,明知道現場的危險係數應該並不大,卻無端生出了一點生死關頭的緊張感……
“夏禾……”
“什、什麼?”
“你找不到路?”顧少司的聲音帶著一絲異樣。
夏禾憋了好久的眼淚沒忍住,用力伸出袖子擦了擦:“我隻是剛才沒來得及……”她幾乎是慌不擇路跑下來的,哪裏還記得那麼清楚每一處標誌物?
“別動了。”顧少司說。
“啊?”
顧少司帶著她又回到角落裏:“爆破總共會有23次,都集中在中央地帶,現在隻差2次了。”
他的話音剛落,又是一聲巨響炸裂。夏禾嚇得縮了縮身體,忽的,腦袋上被覆蓋上一抹溫熱的觸覺。是顧少司的手。
“還剩1次。”
“嗯。”她不敢動了,用手背擦拭著嗆出的眼淚。
顧少司卻好像受了什麼刺激似的低笑了出聲,他說:“下麵這麼危險,你怎麼跑下來了?”
“我看見你從馬上摔下來了……”
夏禾喃喃,目光飛快地在山澗中搜尋。還差一枚,那一枚是在哪裏?當初埋放爆破材料的時候她並沒有仔細看清,可以確定的是為了避免引發雪崩,山澗邊沿並沒有埋設的,可是中間的話……
顧少司低道:“可片場用的爆破炸不死人。”
“我沒來得及想。”當時那麼可怕的情況,她哪裏還記得考慮爆破傷亡?
一時間寂靜無聲。
“夏禾。”
“嗯?”
“手……有點疼。”
“啊!”夏禾慌忙鬆開顧少司的手,卻未遂,反而被他抓住了手一步一步向最混亂的地方穿行。她心慌意亂,滿腦子還惦記著那沒有炸響的一顆爆破彈。可是直到濃煙散盡,山澗歸於平靜,混亂的人群開始休整,那傳說中的最後最後一顆爆破彈都沒有炸響。
因為那一顆沒有炸響的爆破彈,夏禾被顧少司牽著手,在山澗中走的每一步路像是踩在懸崖邊緣,心跳與呼吸如同繃緊的弦,隨時都會斷裂一樣。
夏禾隻能看清顧少司的背影,感觸到手上的溫度,那是她很久很久以後都揮之不去的記憶。
對於一個劇組來說,爆破提前引爆這種絕對算得上是重大事故。整個劇組進程停頓,推搡中受傷的人也被現場的醫生緊急處理了傷口。顧少司從馬背上摔下,上臂脫了臼,被送到了最近的醫院檢查。
夏禾去往劇組下榻的酒店,收拾顧少司的隨身衣物去醫院。顧少司行李不多,幾件衣服,一個PAD,還有一本影集。那本她夾帶了“私貨”的影集。
那時候她在影集的最末頁悄悄打印了一句小便簽,夾在塑封中。她猶豫了一會兒,懷著一些好奇心翻開了它,卻沒有找到便簽。
他發現了。
然而,並沒有什麼表態。
果然,這一次又是會錯了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