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沮喪地從雪地裏爬起來,艾蒂果然像你所擔心的那樣,拉穿鼻孔都不願回頭。
山脊線上流動的雪帶膨脹變寬,宛如一條潔白的哈達。慘白的天穹在向烏黑過渡,盆形山穀裏反射著一層冷漠的雪光。
你無論如何也不能把艾蒂留在這裏送給死神。你抖抖身上的雪塵,走到艾蒂麵前,摟住毛茸茸的牛脖子,把自己熱烘烘的臉貼在冰涼的牛臉上,喃喃地說,“艾蒂,我知道,你心裏很苦,做媽媽的,誰都舍不得丟棄自己的孩子,無論是人是牛都一樣的。可這是天災呀,怪不得誰。艾蒂,你要堅強點。你還年輕,你還會有牛犢的。我用鹽巴辣子對著山神起誓,回到家,我明天就給你找頭最魁梧健壯,最俊美瀟灑的公犛牛來作伴。等你再有了寶貝,我保證,讓你和你新生的牛犢日夜待在我家的院子裏,哪兒絕對安全,沒有風暴,沒有雪崩,沒有虎豹,沒有豺狼,沒有陡崖,沒有深淵,沒有饑餓,直到你的新生牛犢平平安安長大。艾蒂,你聽懂沒有?我求你了,我們走吧!這裏馬上就要雪崩,會把你活埋在厚厚的雪層裏的。”
艾蒂牛眼裏泛起一片晶瑩,抬頭望望積雪腫脹的日曲卡雪峰,心有所動的樣子。你把自己被高原陽光曬得通紅的雙頰在牛臉上摩挲得更加起勁。遺憾的是你的努力還是白費了,艾蒂靜默了一會,緩慢地然而又是堅決地把自己碩大的牛頭深深低垂下去,掙脫了你的摟抱和摩挲。
你的心涼了半截。這簡直就是對牛彈琴嘛。突然間,你心裏湧動起一股好心被當做了驢肝肺的委屈和憤懣。你腦袋熱辣辣的,有一種強烈的發泄衝動。你跳起來,從雪地撿起那根充作牛鞭的樹枝,猛烈地朝艾蒂身上抽打。
“你這喪失理智的混蛋,你這不通人情的畜牲,我讓你走,你就得走!你這頭笨牛蠢牛傻牛憨牛死牛瘋牛,你敢跟我頂牛,我就宰了你!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豢養的牲口,你的小命兒攥在我的手心。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打死你!”樹枝劈裂空氣發出尖厲的囂聲,艾蒂屁股脊背上牛毛飛旋,厚厚的皮囊上爆起一條條蛇狀血痕。它終於舉步走動了。看來,調教野蠻的畜牲,暴力還是有效的,你想。你很快發現自己的結論下得過早了。艾蒂是在走,卻不是走出黑穀,而是走向漸漸漫過來的雪堆。
沿著山脊線傾瀉的冰雪川流不息,在離花麵崽躺臥處十幾米遠的地方隆起一座雪堆,雪堆充滿活力,不斷向四周擴展延伸,邊緣已漫到花麵崽身旁了。艾蒂走過去,像對付一匹威脅著寶貝生命的雪豹似的,用牛角拚命抵著雪堆,牛頭搖晃著,牛角與冰雪磨礪迸出一片寒光。牛角再尖利,也是無法同飄柔二合一的雪堆匹敵的。雪流越湧越凶,很快將花麵崽半邊身子掩埋住了。艾蒂大概也覺得自己的努力是徒勞的,中止了用牛角搏鬥,緊挨著花麵崽佇立在靠雪堆的一側,用自己龐大的身軀當做一堵結實的牆,為花麵崽遮擋雪流。
你覺得自己被捉弄了,心頭的怒火突突上竄。你操起扔在雪地上的馱架,狠狠朝艾蒂砸去;馱架擊在牛腿上,發出木鼓般的震響;你不知從哪來的一股蠻力,把堅實的馱架砸成一堆碎木片。艾蒂趔趄,似乎要跪了下去,又掙紮著站穩了。你以為它遭到如此痛擊,會轉身向你還擊的,這倒不錯,你可以引它逃出黑穀。起碼它該扭過頭來朝你凶狠哞叫,以示不滿。可它既沒轉身也沒扭頭,仿佛你壓根兒就不存在似的。隻有那條被馱架砸中的牛腿,一會兒懸吊起來,一會兒又踏回地麵,證明被砸得確實不輕。
你就像驕陽下的雪人,渾身發軟。你伏在艾蒂的背上,哭了起來。你知道你不該哭的,阿爸說過,男子漢的淚是用血做的,所以不該輕易地流。你已經滿十四歲了,山裏的孩子早熟,你早已覺得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可眼淚就是不聽話,像決堤的洪水,不停地流洶湧地流澎湃地流毫不知羞地流。你覺得自己無能為力,真是個十足的窩囊廢。
你天天給關在牛廄裏的艾蒂送草送水。你隔著木柵欄將清泉水倒進廄內的木槽,將鮮嫩的馬鹿草扔進廄內的竹筐。開始,它一見你走近牛廄,便怒不可遏地衝撞柵欄,即便餓得眼睛發綠,隻要你還待在牛廄旁,就不吃你割的草不飲你背的水。你並不計較,天天精心飼養它。半年後,它的態度逐漸緩和下來,見到你時雖然那雙牛眼仍然血絲通紅閃爍著冰涼的仇恨,但不再發瘋般地用牛角衝撞柵欄。你就是賴在牛廄旁不走,它也照樣咀嚼你投的草料飲用你倒的清泉。時間能衝淡仇恨,你想。你試圖作進一步的和解努力。那天你故意把草料投到你伸手就可以觸摸到的柵欄邊,趁它低頭用舌頭卷食之際,將事先準備好的一把鋼梳子探進廄去,輕輕梳理它身上的長毛。犛牛頂喜歡主人替自己梳毛。犛牛長著一身細密的長毛,能禦寒,卻也容易孳生寄生蟲,曳地長毛還經常會被塵土草漿粘得髒兮兮亂糊糊,被梳理時便會覺得十分舒服愜意,半閉著牛眼作陶然狀。相傳生性凶蠻的犛牛就是因為太喜歡人類替它們梳毛了,才收斂野性俯首甘為人類的家畜。你想通過梳毛來向艾蒂傳達自己誤傷白月亮後內心的悔恨,並祈求它的寬宥。你舉起鋼梳子才碰到艾蒂的背脊,突然,它粗壯的牛脖子猛地一擰,兩支牛角凶惡地朝你胳膊挑擊,你趕緊將胳膊從柵欄裏縮回來;鋼梳子被牛角挑飛了,像隻長尾巴丘鷸在天空作逍遙遊。艾蒂沒挑中你的胳膊,氣得又用牛角在柵欄上瘋撞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