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走到日曲卡雪峰,老天爺就刮起了暴風雪。尖銳的北風呼嘯著從V型的風雪丫口竄來,卷起地上的積雪,壓下天上的落雪,漫起山旮旯裏的枯葉和砂礫,整個山道仿佛是被飛揚的蘆花密密包裹起來的蘆葦蕩。
你揚起樹枝在母犛牛艾蒂高翹的臀部抽了兩下,催促它跑快些再跑快些,天黑前無論如何也要穿過日曲卡雪峰。雪峰下那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是在陡崖上開鑿出來的,石頭路麵被羊蹄馬蹄牛蹄和獸爪人腳磨得油光鋥亮。再鋪一層雪片結一層冰淩,滑得就像塗了油。摸著黑走這樣的山路可不是鬧著玩的。
艾蒂不愧是你從小飼養大的犛牛,懂你的心事,撒開四蹄一路小跑。剛滿半歲齡的花麵崽緊緊跟在母牛的屁股後麵。寂靜的山野響起一串雪片被踩碎的嚓喇嚓喇的聲響。
轉過一道山岬,就是日曲卡雪峰了。滇北高原的山巒一般都是丘陵狀,緩緩隆起,模樣很像一隻隻發酵得恰到好處的饅頭。唯獨日曲卡雪峰,平地突兀,峻峭挺拔,高聳入雲,就像一根支撐穹窿的天柱。此刻,山體的溝溝壑壑間積滿了白雪,就像穿了件又肥又寬的羊皮襖,顯得有點臃腫。尤其是衝著羊腸小道的那麵山坡,頂上的積雪已厚達幾丈,呈懸掛之勢,像是高高蹲著一匹張牙舞爪的白色怪獸,隨時會撲躍下來吞噬一切。這不是幻覺,確確實實這裏每年冬末時節都要發生一場驚天動地的雪崩。
日曲卡雪峰是一座仁慈的山,從不會像其它凶狠的雪山那樣,突然爆發雪崩把在山腳下經過的生靈埋葬在厚厚的雪層下。它總是在雪崩的半小時前就從陡斜的山脊線滑下一條雪塵,開始細如米線,逐漸變粗像條白帶,在雪崩發生的前幾分鍾,又形成寬達數丈的雪的瀑布,淩空傾斜,在山道上空形成一道耀眼的白色弧線,伴隨著訇訇如雷聲響,警告山腳下過路的生靈趕快躲避。日曲卡雪峰確實有副好心腸,所以盡管年年雪崩,卻從來沒傷害過山民和牲畜。
你的大名就叫山娃子,從小在這一帶山野滾爬摸打,對雪崩的奧秘當然一清二楚。
陡斜的山脊線沒任何動靜,你大膽地往前走。石頭路麵上覆蓋著冰雪,很滑很滑。花麵崽突然一腳踩空,咕咚一聲從山道上摔下去。花麵崽一隻後蹄踩在一塊冰磚上,冰磚吱溜滑下陡崖,花麵崽也就搖晃一下身體跟著跌了下去。等你反應過來,想去揪住花麵崽的尾巴,幫助它站穩,已經遲了。這一段崖子雖然不深,卻很陡,花麵崽幾乎是筆直掉下去的。崖底爆起一團雪塵,還傳來牛骨折斷的脆響。
走在前麵的母犛牛艾蒂,哞地驚叫起來,不顧一切地撒開四蹄,在結滿冰淩的窄窄的山道上奔跑了一程,找到一處斜坡,四蹄踩在斜坡的積雪上,笨重的身體像滑梯似地滑進崖底。不一會,山穀裏傳來母牛和牛崽高一聲低一聲的哞叫。
你別無選擇,也隻好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積雪下到崖底。這是一個瓦缽狀的山穀,麵積不大,陰森森的有一股刺骨寒氣。猛獁寨的人都管這山穀叫黑穀。其實,這山穀冬天一層白雪,夏天一地青苔,根本沒有什麼黑顏色的東西,起名黑穀,不過是用顏色來象征某種凶險。
你循著牛哞聲很快找到了艾蒂和花麵崽。花麵崽臥在一塊凸凹不平的岩石上,積雪被砸出一個半尺深的坑。你蹲在地上查看了一下,它身底下沒有淌血。沒有淌血比淌血更不妙,淌血說明傷著了皮肉,沒有淌血說明傷著了筋骨。你揚起手中的樹枝,嗷地喝叫一聲,在花麵崽屁股上狠狠抽了一家夥。你巴望它能掙紮著站立起來。可你很快失望了,它隻是把細弱的脖頸扭了扭,表示極想挺立起來,身體卻像坨僵硬的石頭,怎麼也動彈不了。你不願相信它四條腿真的都骨折了,揚起樹枝還要試一試,突然,艾蒂鼓起一雙銅鈴似的牛眼珠子,憤憤地朝你低吼了一聲;花麵崽也向你投來怨恚的眼光,淒涼地叫了一聲。
你雖然還隻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卻已是有六年牧齡的老放牛娃了,對犛牛的脾性摸得很透,曉得艾蒂是在警告你不要折磨它的已受了重傷的崽子。花麵崽是在告訴你,它沒心思跟你調皮搗蛋,它實在是無力站起來了。
這該怎麼辦才好?花麵崽雖然隻有半歲,少說也有百把斤重,你別說把它背回家去,抱也無法把它抱起來。艾蒂倒有身牛力氣,卻不會像猴那樣馱猴娃行走,也不會像虎豹那樣叼崽奔跑。
要是早知道半路會遇到這場暴風雪,你絕不會讓花麵崽尾隨著艾蒂到雪山鎮去運送兩籠野雉的。阿爸曾勸過你說,山娃子噯,去雪山鎮路途遠,帶著牛崽是累贅,會添亂子的。你沒聽阿爸的話。現在,後悔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