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那隻該死的紅狐毀了他的名聲。那天下午,他剛剛放學回家,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做作業。阿爸在竹樓的曬台上補漁網,阿媽在煮飯,院子裏靜悄悄的,隻有他一個人。他被一道趣味數學題迷住了,正埋著頭聚精會神地演算,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他隻是恍恍惚惚聽到背後有雞拚命撲扇翅膀的聲響。他不經意地扭頭看去,一隻全身火紅眉毛雪白的狐狸正咬住他家那隻茶花雞的脖子,朝牆洞撤退。茶花雞徒勞地掙紮著。他不知道這隻狐狸是怎麼偷襲成功的,也弄不明白這隻狐狸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量,竟敢在大白天在人的眼皮底下偷雞。也許它是吃了豹子膽——但這不可能,隻有狐狸給豹子做點心的;也許它餓極了,才鋌而走險;也許它從戈文亮身上沒嗅出獵手的血腥味,隻嗅出文弱的書生氣,才如此膽大妄為。
他驚呆了。說驚呆其實不確切,他是沒反應過來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的眼睛雖然看著偷雞的紅狐,但腦子還沉浸在奇妙的數學王國裏:有1窩雞,平均分給5個人多了一隻,平均分給4個人又少了2隻,平均分給3個人又偏偏少了1隻,這窩雞究竟有多少隻呢?他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也算不出正確的答案,總好像多了一隻。要是給狐狸偷去一隻……哈,答案不就算出來了嘛!他被趣味數學攪得天昏地暗,分不清眼前的狐狸偷雞是虛幻的還是真實的。他沒有采取一個男子在這種場合必然會采取的救援行動:拎起根棍子將那隻倒黴的茶花雞從那隻貪婪的狐狸嘴裏奪回來。他傻坐著,眼睜睜望著紅狐拖著茶花雞大搖大擺從他身邊擦過,那條紅尾巴還蹭了他的屁股一下。他最懊悔的是不該發出那聲尖叫。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尖叫了,因為他當時根本沒聽見自己的叫聲。但似乎是真的叫了,因為不但阿爸聽到了,阿媽也聽到了,連隔著竹籬笆的兩家鄰居都聽到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叫,也許是一種驚訝,也許是一種讚歎,也許是一種如夢初醒,也許是一瞬間的慌張,但不可能是害怕。他雖然是學生,但畢竟是大山中長大的孩子,血管裏流淌著獵人剛毅勇猛的熱血,他會怕一隻小小的狐狸麼?
遺憾的是,沒人這樣來看。阿爸聽到動靜,丟下漁網,順手抄起獵槍,風風火火奔出來。但當他一眼瞥見正從牆洞鑽出去的狐狸,緊張興奮的神情一下變得萎靡頹喪,深深皺起眉頭,冷冷說道:
“我還以為狗熊的巴掌把你的鼻子扇掉了呢。”阿媽也扔下手中的菜勺,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從竹樓跑下來,一把摟住他的肩膀,顫聲問:“孩子,嚇著你了吧?別怕,有阿媽在。”幾位鄰居趴在籬笆上好奇地張望著。阿爸的臉色更加陰沉了:“想不到一個敢獵殺山豹野象的獵人,生的兒子卻害怕狐狸。連山林裏的野獸曉得了,怕都會笑掉大牙哩!”
阿媽慍怒地朝阿爸嚷道:“孩子受了驚嚇,你這個當老子的還要刻薄他。莫非你的心是石頭雕出來的不成!”
阿爸也虎著臉說:“都是讓你給寵壞的。”“文亮才十四歲,還是個孩子呢。”
“我十四歲,已經背著一支獵槍闖大黑山了,個頭還比他矮一截呢!空長了一副好皮囊。”
戈文亮臉上熱辣辣的,委屈的淚水順著鼻翼往下淌。
“哦,還會像女娃兒似的哭鼻子。讀了七八年書,倒學來婆娘們的本事了。學校是不是盡培養些不男不女的東西呀?”阿爸說。
籬笆外傳來哧哧的訕笑聲。他是獨苗,阿爸一直很疼愛他。在他的記憶裏,阿爸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奚落羞辱過他。他傷了阿爸的心。阿爸是獵手,視名譽比生命還重,作為他的兒子竟然被一隻狐狸嚇得驚慌失措,這無疑敗壞了家風,玷汙了阿爸的英名。
果然,戈東山的兒子讓一隻狐狸從鼻子底下捉走了雞,並嚇得大喊救命,這成了一條醜聞,成了一個笑話,在曼燕寨風傳開了。他到井邊挑水、到草場牧牛,都能感覺到朝他投來的譏諷、輕蔑的眼光。
哈尼族是個有血性的民族,崇尚野性,崇尚勇敢,崇尚力量。寨子裏每年規模最宏大的祭神活動,就是拜獵神。在哈尼族社會裏,膽怯與懦弱簡直跟盜賊差不多,遭人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