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鑽出蚊帳,躡手躡腳取下阿爸掛在牆上的長刀、竹弩、箭囊和那副古老的捕獸鐵夾,然後悄悄撥開門栓,像貓一樣悄然無聲地溜下竹樓,溜出寨子,連狗都沒有驚動。
沒有月亮,隻有一片模糊的星光。他順著被獵人、野獸和淘金者踩出來的牛毛細徑,朝山穀後麵的南溫河走去,樹林的地上鋪著厚厚一層落葉腐草,鬆軟而富有彈性,踩上去像踩在海綿上,一腳一個凹坑,清涼的汁液從腳丫縫冒出來,漫過腳背。附近不時傳來野獸怪模怪樣的吼叫,不知是虎嘯還是狼嚎,令人毛骨悚然。他有點緊張,將竹弩拉滿弦,扣好竹箭,端在手裏,隨時準備擊發。他對這片樹林很熟,對這條山路也很熟,經常來撿蘑菇采木耳。要是在白天,他才不會害怕呢,太陽能給人類壯膽。他還是第一次在樹林裏走夜路,想不到白天看起來那麼迷人的山穀和樹林,在夜裏會變得這樣陰森可怖。樹上貓頭鷹在尖嘯,還有一隻怪鳥發出嬰兒那樣的啼哭聲。草叢傳來大蛇吞吐信子的噝噝聲,連迎麵刮來的風都帶著一股使人心驚膽顫的陰氣。夜的樹林是野獸的世界。
他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走。突然,漆黑的樹林裏閃出一對綠瑩瑩的獸眼,搖搖晃晃朝他走來。他急忙躲到一棵大樹背後,將竹弩對準綠光。星光太暗,看不清究竟是什麼東西。他嚇得心咚咚亂跳,屏住呼吸,怕輕微的喘息聲傳過去會招來災禍。他雖然握著竹弩,卻不敢貿然擊箭。要是前麵是條豺狗,竹箭隻會遭到豺群瘋狂的報複;要是前麵是頭凶殘的山豹,竹箭即使射中豹眼也無濟於事。那對綠瑩瑩的獸眼越逼越近,他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手也哆嗦得快抓不住竹弩……謝天謝地,那對獸眼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突然一拐彎,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
他長長吐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把單薄的衣衫都弄潮了。西雙版納雖然沒有大雪紛飛的冬天,但正月的夜晚,卻也寒氣襲人,料峭的山風刮來,冷得他像篩糠似的瑟瑟發抖。他真的害怕了。他畢竟隻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沒有成年獵手那種在多年的血腥生涯中磨練出來的膽魄。他想轉身跑回家去,竹樓裏有溫暖的火塘,有溫馨的被窩,還有一種安全感。但是,一種更為強大的要為自己雪恥的感情,迫使他放棄逃回家的念頭。
他一定要獵到那隻該死的紅狐。
他終於摸黑趕到了南溫河。河水在星光下像匹藍緞子,潺潺的水流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響亮。他順著河灘向一片灌木叢走去。粗糙的沙礫硌得他腳掌發疼。他在灌木叢前停下來,將捕獸鐵夾放在清涼的河水裏浸泡了一陣,又抓起一把斑茅草,使勁將捕獸鐵夾擦拭了一遍。他不是要清除鐵鏽,他是要衝洗擦拭淨沾在捕獸鐵夾上的人的氣味。然後,他徑直走到一塊蛙形的岩石旁,將捕獸鐵夾固定置放在兩棵小桉樹間。沒錯,這裏是那隻該死的紅狐進出洞穴的必由之路。他早就順著紅狐留下的梔子花形的足跡從曼燕寨跟蹤到這兒。昨天和前天,他花了整整兩個白天的時間,偵察清楚那隻該死的紅狐就居住在南溫河畔峭壁下某個石洞裏。但他不能在白天來置放捕獸鐵夾,一方麵是為了瞞住阿爸,更重要的是,白天置放的捕獸鐵夾隻能逮住愚蠢的豪豬,而逮不住狐狸。狐狸是晝伏夜行的動物,和人類的生物鍾恰好相反。它黃昏出洞時,經過整整一個白天的養精蓄銳,異常敏感,來往路上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都休想瞞過它的眼睛和鼻子;黎明返回時就不一樣了,在樹林裏奔波覓食了一夜,早已筋疲力竭,又回窩心切,難免莽莽撞撞。
他把捕獸鐵夾上的鐵板支好,拉緊彈簧,安穩插銷,然後用斑茅草偽裝起來,還把兩坨狐狸糞便壓在草上。狐狸很狡猾,嗅覺比狗還靈敏,疑心又極重,隻要他稍有不慎留下一絲破綻,它就不會上鉤。
一切收拾停當,他掃清留在捕獸鐵夾四周的足跡,退到河邊一塊礁石後麵,懷著一種渴望複仇的焦慮心情,等待著。
他戈文亮本來有個好名聲。他在鎮中初二甲班念書,是全校師生公認的最勤奮的學生。他雖然才十四歲,個頭卻已超過了阿媽,寬肩細腰,是夠標準的英俊少年。他有一個值得炫耀的阿爸。阿爸胸脯厚實、下巴堅毅、目光鷹隼似的銳利,是方圓百裏首屈一指的好獵手,威震山林。在還保留著狩獵古風的哈尼族寨子,阿爸是很受人尊敬的。戈文亮多少沾了些阿爸的光,老人和婦女總愛撫摸著他那頭天然鬈曲的黑發讚歎說:“不愧是老虎生下的崽子,和你阿爸一樣有出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