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艾蒂成為牛廄裏的死囚,你覺得並不比把它牽進血腥的屠宰場更慈悲些。
你曉得,艾蒂才六歲,對犛牛來說,正是青春好年華,離老死還遠著呢。阿努大叔說得對,它本來就懷著失子的悲痛,又看到自己被關在牢籠裏,這心頭的怨恨就越積越重,生命也就被折磨得衰竭了。它快要死了,一旦它死去,你永遠也無法彌補自己誤傷了一顆母性的心靈所犯下的罪過。悔恨將會像一座無法卸脫的大山沉重地壓在你的背上。無論如何,你要設法拯救它的性命!
你打開牛廄的門欄,打開心的牢門。你曉得,走進牛廄,要冒很大的風險。雖說艾蒂已衰竭得站都站不穩了,但牛角仍很堅硬犀利,那龐大的身軀,對付像你這麼個乳臭剛幹的娃娃,還是綽綽有餘的。阿爸趕著犛牛群到新草場去了。阿媽到水碓房舂穀子去了。他們若在家,是絕不會允許你打開牛廄門欄的。家裏沒人,院子空蕩蕩,發生意外,沒人來救助。但你還是毅然決然地跨進牛廄。
你不相信自己一年來的努力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你不相信過去和艾蒂之間親密的友誼已完全被仇恨衝得一幹二淨;你不相信這麼長時間艾蒂還沒看出你真誠的悔恨;你不相信生性忠厚的艾蒂果真要用你的命來血祭白月亮。
門欄的木軸發出吱吱刺耳的怪響,艾蒂緩緩抬起頭來,朝門欄張望。一瞬間,它癡呆黯淡的雙眼流光溢采,像兩堆突然被點燃的篝火,迸發出駭人的光芒。那根已無力揮掃牛虻的尾巴也生氣勃勃地奓開了須毛。它抬頭望望湛藍的天空漂浮的白雲,又急遽將眼光落回你臉,似乎想證實眼前的情景並非是幻覺。
“艾蒂,我來了。”你喃喃地說道,“我曉得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不該誤傷白月亮,更不該把你關在這裏。”艾蒂的反應比你想象的更猛烈。你剛跨進門欄兩步,它便騰地站了起來,牛頭高昂,凶神惡煞般地瞪著你。它的動作十分敏捷,四隻牛蹄曲成弓形在地麵麻利地一磕,身體便像有彈性似地升了起來,與早晨相比,宛如換了一頭牛。萎靡的病態奇跡般地消失了,凹塌的肩峰在一瞬間極有氣派地聳隆起來。看得出來,它全部的生命都聚焦在複仇上了。
你仍一步步朝它走去。突然,它一甩脖頸發出一聲長哞,聲音高亢雄渾,發自丹田,如嚎如吼,氣概非凡。長哞聲還在空中回蕩,它就勾緊牛頭,挺著一對琥珀色的牛角筆直朝你撞過來。這對牛角用仇恨磨過,被悲憤淬過,角尖閃爍著逼人的寒光。肩峰四周的黑色長毛朝後飄揚,映襯出衝擊的磅礴氣勢。
一股冷氣從尾尻沿著脊椎升上你的腦門,你全身冰涼麻木,幾乎不會動彈。回轉身逃出牛廄已經來不及了;牛廄空空連一棵可以藏身的樹也沒有。你不可能空手扳倒一頭瘋牛。刹那間,你後悔了。你不該如此冒失闖進牛廄來,它畢竟是畜牲,不懂得微妙複雜的感情,它隻曉得為它死去的牛犢複仇。這真是多餘的憐憫和同情。你就要死了,牛角將在你裸露的胸脯捅出兩個血窟窿。你被極度的恐懼攫住整個身心,四肢僵木,望著艾蒂發呆。它挾著風飛快衝到你麵前,兩支牛角像出鞘的匕首直插你的胸脯。你絕望地閉起眼睛。奇怪,時間像凝固,半天沒出現肌膚被戳通撕裂的疼痛。你睜開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艾蒂後肢繃直前肢微曲身體向前傾斜,似乎仍在勇猛衝擊;牛脖子上的毛一綹綹豎直,兩側的胸肋隨著粗重的喘息聲猛烈起伏著,完全是一副犛牛同雪豹抵架的姿勢;寒光閃耀的牛角離你裸露的胸脯僅僅一毫米遠。
它及時停下來了。犛牛不愧是懂感情的動物,雖然恨你,卻不忍心傷害你。
一股暖流在你胸中激蕩,你伸出手,撫摸它憔悴的臉龐和枯瘦的肩胛,你的眼睛熱辣辣的,滾出一串淚。這是悔恨的淚,感激的淚。淚水滴在艾蒂額頭,順著長長的牛鼻梁漫進它的嘴唇。牛舌蠕動著,似乎在品嚐著淚的滋味。突然,它發出一聲長哞,聲音低沉喑啞,發自肺腑,如泣如訴,攝人心魄。它雖然是頭不會開口說話的畜牲,但它什麼都懂;它知道你不是有意傷害白月亮的;它知道你是出於無奈才把它囚禁在牛廄裏;它知道你的內疚和悔恨;它也知道你是在冒著生命的危險打開牛廄門欄想拯救它的性命。它不能不恨你,也不能不愛你,強烈的愛和恨在它心裏交織著衝突著,所以才會一見你就凶惡地舉著牛角抵撞過來,又在最後一瞬間勒住了自己的野性衝動。
你情不自禁抱住它碩大的牛頭,就像抱住一個受了委屈的夥伴。它龐大的軀體搖晃了一下,就像冰山被陽光泡酥了,四肢軟綿綿地站不住,咕咚跪倒在地上。它激情熄滅了,力氣耗盡了,長毛枯槁,肩峰凹塌,又恢複了原先病怏怏的神態,隻有那雙牛眼,越來越清亮,泛起一片晶瑩,滾出兩顆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