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住了。

“應凡生,你家不在那裏啊。”烏龜看著他的臉,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你阿爹給你洗澡的地方,教你走路說話的地方,都不在那裏呀。”

他看著爬過來的烏龜,雙手微微有些顫抖。

後院裏的白光越來越亮,而烏龜每往前爬一截,身體就大一圈,無數蒲公英狀的光團從它的背上飛出來,在半空中盤旋成了一個又一個半透明的人形,男女老少,麵容清晰。

如此場麵,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兩個人形輕輕飄落到應凡生麵前,一個是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一個是體態健碩的年輕男子。

應凡生愣愣地看著他們,黑如深淵的眼睛裏似有奇怪的光閃過。

他們麵帶笑容,卻沒有說話,隻是伸出手,一個溫和地摸了摸他的頭,一個鼓勵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明不可能有任何感覺的,連實體都沒有的家夥。

他眼睛裏的黑暗漸漸縮小,露出了久違的正常的眸子。

“阿爹……火牛……”他伸手去抓他們,眼淚奪眶而出,“你們好久沒回來了,我做夢都在想你們!”

他們依然微笑著看他,然後漸漸淡去,又化回小小的光團,回到了烏龜的背上。

他踉蹌著去追,沒站穩,跌倒在地。

“既還記得他們的臉,為何還要往那深淵去?”烏龜問他,“別去了,你姓應,你一生都與它為敵,怎能輸在這裏?”

他抬起頭,怔怔看著它,搖頭:“我不想輸,我隻是想找一個答案。”

“什麼答案?”它問。

“我們為陌生人獻出一切的意義。”他看著他們每一個人,“我盡力了,但我找不到。”他慢慢站起來,眼中滿是失望。

他一步一步地倒退,眼中的黑色又開始蠢蠢欲動。

“你阿爹把你撿回來時,你也是他的陌生人。”桃夭看著他的眼睛,“應凡生,因為有像你們家這樣的人存在,這個世界才沒有變得更糟糕。”

他愣住,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身體也劇烈顫抖起來,但是,他終還是怪笑起來:“我要回去了。”

可轉眼間他又皺起眉頭,痛苦道:“我已經被困住了,它一定會帶我走的。”

“該走了,該走了!”

“不……等等。”

“走!走!走!”

“不行……不行……”

“你是我的啊!”

“不對!我不是你的……我是應凡生,不是你的!”

一時間,各種矛盾的表情在他臉上輪番出現,被撕裂的靈魂在語無倫次的對話裏做著最後的博弈。

最後,他用力摳住井口,回過頭,用僅剩的一絲理智對他們大吼:“把我帶回來!快!!”

帶回來……所有人都知道隻有一個辦法才能真正把他帶回來。

在場的,都是見慣生死的人,殺伐決斷從不拖泥帶水,然而隻在這一刻,機不可失的理智與微妙糾結的情感,在每個人心裏對撞。

然而,一切都隻有刹那的暫停。

一柄利劍剖開夜色,紅色的光在它身後落成一道耀眼的軌跡,正中應凡生心口。

司狂瀾的劍,快過桃夭的藥。

她側目看了看司狂瀾,他比任何時候都沉靜,好像隻是做了一件很隨手的事。

她默默將手裏的藥放回了布囊。

另一邊,應凡生靠著井口滑坐下來,臉上竟是如釋重負的模樣。他費力地抬起手臂,拿手指在那塊傷疤上,一筆一筆寫著字……可惜,還是沒有力氣寫完。

他看了烏龜一眼,說:“我救你,是因為你被困在網裏。我也是。”

烏龜迎著他最後的視線,看見的,卻是多年前,那個急吼吼地要把他從網裏放出來的小孩子。

應凡生慢慢垂下頭,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一片灰燼揚起,如亂雪紛飛,地上再無他的蹤跡。

司狂瀾收劍回鞘,眾人皆麵色凝重。

保住了幾十條性命的安危,十幾年懸案亦真相大白,犯人伏法……明明是個好結局。但,為何心頭還是擰作一團,不得舒展。

磨牙歎了口氣,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然而,還來不及念出下文,後院裏便是一聲巨響,隻見那井上青磚突然炸開,火焰般的黑氣從露出來的洞中憤怒衝出,帶著一種絕望咆哮的姿態。

滾滾一聲叫喚,居然整個身子都離了地,被無形之力拽著朝洞口而去,幸而被磨牙一把抱住。而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一隻手抱著狐狸,一隻手抱著桃夭,整個人幾乎被扯著橫飛了起來。

驟然加劇的怪風,似要將所有人卷起來,吞進它衝破了封印的嘴裏。地麵也在此刻異常地搖晃起來,仿佛有一個藏在下頭的大家夥在蓄力亂拱,隻等時機一到便衝破束縛,為所欲為。

怪風中的力量太過強悍,桃夭一手拽著磨牙,司狂瀾及時拖住她的手,柳公子又使出全身力氣拖住司狂瀾,這才勉強立住。另一頭,賀春花將狴犴司那三人護在身後,貓爪死死摳在地上,都還是被那股怪力拖著往前挪了好幾步。

更麻煩的是,受影響的好像不光是他們。

院牆外頭隱隱傳來尖叫,幾個小孩子像狂風裏的樹葉一樣從牆上被“吹”了進來。

然後是兩隻貓,三隻狗,還有一群咯咯亂叫的雞,也被卷在半空中飛了進來。

外頭的動靜越來越大,看樣子這個失去了應凡生的洞,已經憤怒到要把整個青垣縣的活物都拽進來。

司狂瀾抱住一個孩子,桃夭搶過一個,賀春花的尾巴卷住一個,磨牙抱住兩條狗,滾滾抓住一隻雞,其他人也是盡量護住這些無辜的家夥。可這樣下去,又能保住多少,等全青垣縣的活物都湧過來時,他們自己恐怕都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