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路望了眼齊鳴,卻沒說話。
齊鳴把煙灰輕輕地彈到煙灰缸裏,慢慢道:“我是暫時不動,政府那邊應該是你過去。我同意這個安排啊,跟一路同誌搭檔,會很愉快的。”
“事還沒定,就……”程一路想起昨天晚上,鄒學農副部長給他的電話。在電話中,鄒學農明確說:“南州班子作了調整。一路同誌暫時還在副書記位子上,但是,馬上可能有新的變動。”程一路當時也沒感到多大意外,當副書記就當副書記吧,對於政府市長這個位子,作為一個有著“達則兼濟天下”理想的官員,心裏如果說一點企求都沒有,那是假的。但是,一直以來,程一路是不刻意求之,也就是老子所說的以無為而有為。看來,這次是徹底地無為了。無為就無為吧,隻要能踏踏實實地做點事,哪個位子還不都一樣?
但齊鳴現在的消息,卻和鄒學農的消息完全相反。程一路是寧願相信鄒學農的,因為從某種角度上來說,跟自己利益離得最遠的人最值得相信;而在自己的利益圈裏的人,本身就無法避免不帶有目的。
“南州現在困難很多,壓力很大。你在這個時候到政府,也是壓力很大啊,這我完全理解。我會支持你的,一路。”齊鳴表態了,而且神情十分地莊重。
程一路這一下也有些懷疑,到底是鄒學農弄錯了,還是齊鳴僅僅在猜測。不管怎樣,他必須先應付了齊鳴的這一番“好意”,便笑道:“等定下來再說吧。齊鳴同誌,我這就去找一下天白同誌。”
“那好,好。”齊鳴說著,程一路已經出門了。
下樓梯時,正碰著畢天成。
畢天成很急的樣子,見著程一路,打了個招呼,就往上走。程一路喊住他:“天成啊,待會兒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好,我就到。”畢天成說著上去了。
程一路剛坐到辦公室裏,電話就響了。是簡韻。
簡韻說自己剛剛從外麵實習回來,問:“這麼長時間沒打電話了,好嗎?”
“就這樣吧,你呢?”程一路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生硬,就努力地換了溫和些的。
簡韻在對麵一笑,說:“我們這裏快活得很。真的很好。明天我們還要到海南去。是一家企業的老總埋單。”
“啊,幾個人?”
“兩個人,我和我們班上的另一個女生。”簡韻說著,電話裏就聽見人喊聲,簡韻道,“不說了,回來再跟你聯係。”
放下電話,程一路稍稍呆了會兒,他站到窗前,一陣五月的風吹來,吹到唇上,竟不知不覺地有些微苦澀……
這天晚上,程一路吃飯後,推掉了所有的應酬,一個人步行回家,然後坐在靜靜的客廳裏,他的腦子像放電影似的,將這四五年的日子倒著放了一遍。放著放著,他的眼睛濕潤了。五年的時光就像一個萬花筒,酸甜苦辣,五味俱全。
五年,他從秘書長成為了副書記,從一個丈夫成為了離婚的男人,從充滿活力到現在心力疲憊,從渴望升遷到現在以無為而有為。五年,讓一個人,走過了最成熟最艱苦也最能體會人生況味的一段歲月……
五年,很多人在他的身邊離去了,馮軍,吳蘭蘭,方良華,趙守春,還有其他的一些人,以其他的方式離開了自己。包括正在一步步遠離的簡韻。五年,心靈在不斷因為離去而蒼老。懂得死亡和離去的人,其實就懂得了舍得與珍惜……
五年,他目睹了一次次南州官場的大小震蕩,有人倒下了,有人站了起來。有人在鑽營,有人卻主動在放棄。五年,人生的得與失,官場的名和利,對於程一路已經很平淡了。為老百姓做點事,成為他心中的理想。而這理想,實現起來卻是那麼艱難……
五年,他走過許多場子,見過許多麵孔,收過一些,也拒絕了更多。在規則之內,他是一個勝利者;在規則之外,他同樣保持著最後的底線。五年,一枚石頭磨成了圓石,而隻有圓石,才更能在無形的規則中獲得更好的生存……
五年,五年哪!人真正能自我作為的時光,又有幾個五年?
上網,看了一會兒新聞,程一路就看不下去了。社會新聞中的每一條,都似乎站在官場的背後,都有官場的影子。官場官場,程一路搖了搖頭。
兒子的郵件,幾乎是每隔三五天一封。打開,兒子說的話還和從前一樣。也許是隔得太遠,他們已經很少能說到一塊兒。但是,兒子畢竟大了,除了請爸爸照顧好自己外,這一回,他要和爸爸討論一下爸爸的未來了。
兒子說:要麼,你就和媽媽複婚吧?我知道,媽媽的心裏一直都在愛著你。在她心裏,也隻有你一個男人。要麼,幹脆找一個合適的,成家吧。一個男人,特別是一個在外打拚的男人,怎麼能沒有一個溫暖厚實的家呢?
爸爸,你一直是我和媽媽心頭最大的牽掛。
讀到這裏,程一路的眼睛濕潤了。小路已經二十二了,他想起兒子小時候,每年到部隊探親,他總是要背著兒子,在營房裏四處轉悠。用張曉玉的話說:你那麼個兒子,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是啊,他就是怕別人看不見。程一路的兒子,哈哈,虎父有虎子啊!當然要讓所有的人都看見啊!
兒子信後,張曉玉也寫了一小段話:
五月梅天,家中要常晾曬。少喝酒,保證睡眠。
短短四句,平常而樸素,卻濃縮了張曉玉所有想告訴程一路的話。程一路看了兩遍,然後關了網頁,斜躺在椅子上,看了看夜色中的窗外……
到處是濃重的夜的影子,壓抑而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