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輝沉浸在新茶的清香裏,窩兒山的黃昏,像對麵的山巒一樣,沉默而恬靜。
新建的茶場就座落在山坡上,一排四間,前三間正好安裝了茶機。後一間臨時做了辦公室,晚上半夜時,又改作臨時宿舍。從上山到現在,整整五天了,杜光輝一直守在這四間房子裏。除了跟著高玉去看了兩次茶山外,他跟隨著黃大壯製茶。漸漸地,也把手藝學得差不多了。他喜歡用手捋著新鮮的茶葉,聞聞鮮葉所散發出的草香味。然後,他看著過稱,看著烘幹,看著理條,看著做好的茶葉,一匹匹的被放到特製的大竹席上。等再冷一會,便裝進袋裏。這期間,他和茶農們說說笑笑。頭兩天,很多人不太清楚,以為是城裏來的茶商。到這兩天,大家都知道了。這個和大家一起製茶的人,可不是個一般的人,他是從省裏來的,是縣委副書記呢。
有的人來賣鮮草,有的人來看製茶,也還有一小部分人,是專門來看杜光輝的。
這來看杜光輝的,有三種。一種是窩兒山的老百姓。他們是想看看一個縣委書記到底能幹些什麼?第二種來看的人,是全縣其它鄉鎮的,還有一些縣直單位的。杜光輝臨到窩兒山前,讓縣委辦發了一個文件,專門向全縣各地推薦窩兒山的茶葉。因此,就不斷的有人來了。不一定是衝著茶葉,更多的是衝著杜光輝。畢竟他是桐山的副書記嘛。還有一種,來的心情就比較複雜,是一些企業的。
桐山的企業本來就少,這幾年,隨著國家宏觀調控的深入,很多企業生存艱難。縣委縣政府的指導思想很明確,保礦山。有了礦山,少幾個企業也無妨。越是經濟條件差,銀行的存貸能力也差,企業的融資就難以實現。這些企業有的已經到了破產的邊緣。杜光輝本來不分管這一塊,跟這些企業也不打交道。可是,從前兩天起,來的企業越來越多了。縣裏幾家稍大一些的私營企業老總,幾乎都到了。這些人出手大方,窩兒山的茶葉,不僅僅賣上了好價錢,就是量上,也出現了供不應求。
杜光輝一開始也為此高興。新建的茶場能有如此效益,他能不歡喜?高玉卻提醒他:這不太正常。按理說,這些私營企業的老總,是沒有多大理由,專程跑到這深山裏來買茶的。他們要買的,是山外城市茶葉店裏的西湖龍井,或者黃山毛峰。窩兒山的茶,雖說內質好,但因為是第一年做,形還不是很好,送人還是不太合適的。他們不僅僅買,而且買得多,買得貴。
“這裏麵,我懷疑有問題。”高玉說。
杜光輝想了想,也是,他怎麼就沒注意這點呢?他問高玉:“你說,能是什麼原因?”
高玉的眼睛裏還布著血絲,這幾天,她一直呆在山上。應該說,她比杜光輝更累。不僅僅要考慮茶葉的收購,還要不時地向茶農們宣傳機製茶的好處,給茶農們算帳,算收入帳,算產出帳。她這一算,不光是讓茶農們心裏有了數,也為下半年的茶葉種植,打下了基礎。杜光輝覺得這個女鄉長,真的不容易,也很有能力。而且,他感到他與高玉之間,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默契,有時,隻要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裏的想法。一說出來,兩個人都吃驚;幹脆就不說了,不說,兩個人更感到了其中的意味。
“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有感覺。”高玉道。
杜光輝歎了口氣,“不管它了,管他什麼目的,隻要窩兒山的茶葉賣出去了,就是天大的好事。”
“這倒是。”高玉笑了下,笑聲中也有些疲憊。
茶葉也是一陣一陣的,這兩天,氣溫有些下降,茶葉生長的速度放緩了。茶場下午加工完了所有的鮮草,晚上隻好停機。黃支書說:“也該停停了,都五天了,再不停,受不了。”黃大壯笑道:“我倒不希望停,不停多好。每天有鮮草,天天能賣出去。窩兒山的茶葉總算出頭了。”
高玉看著杜光輝,隻是笑笑,說:“晚上大家好好休息吧,明天還要幹呢。”
晚飯時,杜光輝特意喝了兩杯米酒,他本來是準備早早上來睡覺的。可是,天剛黃昏,想睡也睡不著,就出門來,他聞到了空氣中飄浮的茶香。他使勁地吸了一口,長長地舒了口氣。
吃飯時,縣委辦的葉主任打來電話,說要賣一些窩兒山的茶葉,作為辦公室的日常用茶。杜光輝說當然可以,葉主任說那就讓他們先留著。又說:杜書記,你辛苦了。我讓辦公室給一些企業和個別單位打了招呼,今年的窩兒山的茶是不用擔心的了。
杜光輝聽了心一沉,他總算知道了那些企業老總跑來的原因。但是,他沒有跟高玉他們說,一是怕他們聽了不高興。二是因為葉主任最後的那一句話:這些企業正在想著法子找杜書記呢。他們說杜書記在省裏有關係,能搞到項目。
這可能才是這些企業老總們最終想要的,難怪他們到了窩兒山,一個個見著杜光輝,客氣得不得了。走的時候,都丟下了一句話:回縣裏後,一定要請杜書記到我們企業檢查指導。這不?檢查了,指導了,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提出搞項目的要求了。真的了得啊,了得!杜光輝想到這,搖了搖頭。
到窩兒山來之前,杜光輝特地帶著凡凡到醫院去查了一下。醫生說還是精神太緊張了,加上有些營養不良,身體素質不好,因此才感到疲憊,老是沒勁。杜光輝從醫院回來後,特地賣了一堆的食品,又找黃麗好好地談了一次。找黃麗時,黃麗正在外麵喝茶。杜光輝將凡凡的病說了,然後道:“我們不說別的了,就為了凡凡。也就這幾個月了,我們都盡心些。等凡凡高考完了,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但是,這三個月,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顧孩子。”
黃麗冷著臉,“難道我沒照顧孩子?杜光輝,既然你這麼說了,我也不說什麼了。這三個月,就按你說的。至於以後,以後再說。”
杜光輝的心裏總算有了個著落,晚上,杜光輝又同凡凡好好地談了一回,讓他聽媽媽的話,多增加營養,多運動。凡凡點點頭,說:“我知道。知道。”
從凡凡的屋裏出來,杜光輝的鼻子一酸,他趕緊看著窗外,一切都沉沒在喧囂的市聲中了。
窩兒山海撥太高,山深林密,手機根本就沒有信號。茶場上考慮到賣茶,專門牽了好幾公裏的線,裝了部電話。杜光輝每天都要打一次電話回家,問問黃麗:凡凡的情況怎樣?頭兩天,黃麗還稍稍說一些。這兩天,黃麗一接電話就煩了,隻一句話:還好。就掛了。凡凡一直沒接過電話,杜光輝打電話時,他基本上都還在學校裏。有時,杜光輝想好了趁凡凡在家打電話,可是事情一忙,就忘了。他的心裏總有一種感覺,但是,他不願意想,也不願意去揭開。
東邊天空上,月亮升起來了。在這山坡上看月亮,竟與平原上看到的月亮一樣,那麼的清潔與純淨……
山坡下走來了一個人影,近了,杜光輝才看見是高玉。
高玉說:“想家了吧?”
“是有點。”杜光輝笑道。
“你們男人哪!許多人說女人戀家,其實我看男人更戀家。男人說起來是鐵打的漢子,有時候可是比水還要柔。”高玉說著,笑了下,“當然,我都是胡說。杜書記是個例外。”
“我一點也不例外。剛才,我想起了老家的大平原,平原上也有這麼一輪明月。還想起了兒子,他最近身體一直很讓我擔心。”杜光輝說著,望了望月亮。那月更高了,也更亮了。
高玉走到跟前,說:“杜書記,真的難為你了。為了窩兒山,為了茶葉……”
“這不很好?茶葉出來了,而且也都銷完了。多好!”杜光輝說的是心裏話。
從山坡上看下去,窩兒山下的村子,像一個孩子,臥在山坡下。幾星燈火,如同孩子夢中的燈籠,不斷地閃亮著。那些人家,今夜應該都有一個好夢的。茶葉摘了,鮮草賣了,錢拿了,在往年哪有這樣的好事?
“這些天,還習慣吧?”高玉問。
“習慣。很好呢。”
“那就好。我就怕杜書記吃這百家飯不適應啊。不過,那些肉啊魚啊,可都是茶農們自發地送來的。都是過年醃的鹹貨。他們是看了你杜書記來了,才拿出來的。山裏人就是實在,誰為他做了事,他就記著誰。”
“是啊!”
“明天出去了吧?”
“明天縣上有點事。葉主任打電話過來了。”
高玉望了眼杜光輝,因為月光,杜光輝的身上蒙著一層淺淺的白色。高玉說:“杜書記,看那山上的月亮,還有那漂著月光的小徑,我們去走走?”
“好啊,月光下的山徑,也許更有詩意呢。”
杜光輝跟著高玉,從坡上往東走去。一條小徑,在月光下逶迤向前,兩旁都是不高的樹木。高玉說山裏人為了走路方便,在路兩旁種的都是些稍矮一些的樹種。這路,一邊是山,一邊是平緩的坡。沿著坡向下,便是山裏人家的房子。路旁邊有一些竹子做成的水管。這個,前兩天杜光輝已經仔細地研究過。這水管從山上的水源處直接通下來,雖然是自流,可是高低的落差,形成了一定的水壓,就跟城裏人的自來水一樣了。而且水質清冽,富含各種礦物質。黃支書就曾開玩笑地說:“為什麼山裏的女孩子水靈?就是因為喝了這天然潔淨的山泉水。杜書記在這喝了幾天,說不定也……”
黃支書說這話時,高玉也在。她掩著嘴笑,杜光輝說:“我老了,再喝也是老疙瘩了。高鄉長還差不多。”第三部 第五十四節
高玉更笑了。
此刻,月光正照著這一根根從山上直通下來的竹管,似乎聽得見管子裏山泉水的叮咚聲。高玉說:“這山裏的夜最靜。我剛到山裏工作時,住在玉樹的老鄉政府裏,是排舊房子。晚上,風一吹,屋頂上的小瓦片發出像人走動的聲音,聽著就讓人心裏發毛。有時候,從窗戶裏還可以聽見有人在夜裏唱山歌,那山歌蒼涼古樸,聽得人漸漸沉入了悠遠。當然,最可怕的,是夜裏的老鼠,還有小野獸,有的甚至跑到門邊上,不斷地用蹄子拍門。”
“那時你多大?”
“二十。剛從農校畢業。我是自己要求來這裏的。”
“後來就一直住下來了。怎麼?”
“你是問我怎麼到現在還沒成家吧?”高玉停下了腳步,抬頭看著月亮,歎口氣道:“在農校時,我曾喜歡過我的一個老師。可是,他當時已經成家了。我一直沒有對他表白過。工作後,真的是沒有碰見了。前些年,忙著工作。心想自己年齡還不大。這兩年,回頭一看,都成老姑娘了。人既然到了這個份上,就想通了,也更加隨意了。一切在緣,緣來時就有;緣不來,求也求不著。而且,人生總是有缺有圓,就像那天上的月亮。我想得到的,我喜歡的,也許正是我注定得不到的。這也許就是人生的痛苦吧!”
杜光輝也抬頭看著月亮,月亮看起來很圓,其實還是有一小塊缺失的。高玉說的一席話,看起來是說她自己,其實又何嚐不是在說杜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