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暖和了。一年中最繁華的季節,正在大地上展開。
“五、一”放假後,杜光輝回到省城。而幾乎在他回到省城的同時,高玉也直接從北京飛到了省城,而且早杜光輝一步,到了杜光輝的家裏。等杜光輝回到家,正是黃昏時分,一桌子飯菜正在等著他。一進門,他就感到了異樣。飯菜的香味,和不同以往的氣氛,讓他突然有一種久違了全家團圓的幸福感。他站在客廳裏,聞了聞,才問錢平:“是不是……”
黃麗?不可能。黃麗不可能突然回來的。那麼是……
杜光輝想到了一個人,卻不能說出來。這個人名,對於他來說,還隻是一個朦朧的未知數。
“爸爸!”凡凡從房間裏走了出來,孩子臉上掛著笑。雖然杜光輝看得出來,那笑裏也還含著一絲苦澀。
杜光輝覺得自己想到的人名更加被證實了。
錢平笑著說:“出來吧,杜書記都……”
這時,從書房裏走出一個女人,正是高玉。高玉說:“沒想到吧,我先一步到了。”
“你啊,怎麼也沒說?”杜光輝道。
“我要是說了,你能讓我來?不過,我可是來看看凡凡和錢平的。”高玉嘴上說著,眼神裏卻閃爍著另一種光芒。
錢平望著,道:“別再說了,來,吃飯吧。都涼了呢?杜書記,喝杯酒吧。今天可也是過節。”
“那就喝一杯吧。高主任來了,也是稀客嘛!”杜光輝看看凡凡,說:“最近縣裏太忙,沒回家來看你。沒生爸爸的氣吧?”
“沒有。我明白!”凡凡小聲道。
杜光輝何嚐不知道孩子心裏的酸楚。隻是這孩子內秀,從來不說。他索性把話挑明了,這樣,孩子的心裏也好受些。至少讓他曉得:爸爸的心裏是很愧疚的,爸爸的心裏是裝著他的。
錢平開了瓶幹紅,杜光輝、高玉和錢平,一人倒了一杯。凡凡倒了小半杯。高玉說:“今天我先敬杜書記和凡凡,還有錢平,我來打擾你們了。”
杜光輝笑道:“是吧?知道打擾還來?不說了,喝吧。凡凡,也跟阿姨喝一點。你不是念叨著幾次窩兒山的茶葉嗎?下次請阿姨再帶你過去。”
凡凡點點頭,大家把酒喝了。高玉問:“原來不是說宏大集團‘五、一’要搞複工典禮嗎?怎麼後來改了?”
“宏大那邊要迎接全國人大的一位副主任的視察,所以推遲了日期。這邊也還另外有點原因,王也平部長不知怎麼的,提出來要參加林山礦的複工典禮。我們與宏大協商後,把典禮的時間定在六月八號。但礦上的工作不停止,下周就開始正式生產。”杜光輝拿杯子與高玉的杯子碰了下,高玉說:“本來我急著趕回桐山的。接到電話說典禮推遲了,我就想幹脆……反正在桐山也就一個人嘛,來省城也……”
杜光輝笑笑,點了支煙。看著凡凡,又把煙滅了。
高玉道:“桐山公園的拆遷,麻煩吧?怎麼縣裏把麻煩的事都給了杜書記,這林書記也是……不是還有李書記、還有其它同誌嗎?”
“也沒事。不都是工作?拆遷比我想像的要好。關鍵是公益設施,老百姓還是擁護的。現在隻剩下一家了,就是孫氏兄弟中的孫福。我昨天讓朱龍他們正式通知了孫福,他這一戶不拆了,就讓他頂在公園中間,正好作為民居來給人參觀。”
“你這一招?哈哈,我還沒想到,我們誠實的杜書記也會使這陰損的法子。不過,說真話,這倒是個好法子。保不準他就真急了,到時求著我們拆了。”高玉笑了下,又敬了杜光輝一杯。
酒喝著,外麵已是夜色如水,華燈初上了……
晚上,杜光輝帶著高玉、凡凡還有錢平,特地去看了場小歌劇。這小歌劇,杜光輝也是很多年沒有看過了。這些年,隨著電視的普及,電影院、歌劇院似乎都被人們忘記了。坐座位時,凡凡不知是有意,還有無意,一屁股坐在了杜光輝與高玉之間。高玉看了看,杜光輝正笑著。而舞台上,音樂已經響起,大幕正徐徐拉開——
古堡、草地,中世紀的愛情;離別,重逢,痛苦與思念;華麗的背景與憂傷的音樂交織,杜光輝看著,一點點地沉浸進了劇情中。他心裏不覺有了一縷疼痛,他想起了大學時代,每次校園藝術節,莫亞蘭總是高傲地出現在舞台上。她的冷豔與美麗,她的高雅與寂寞,總是震驚著幾乎所有的男生。杜光輝也一次次地被震驚了。可是現在……
莫亞蘭呢?莫亞蘭今夜在什麼地方?還在她所說的那個純淨的地方嗎?她的身體,她的心情,是不是都好些了?今夜,她是否也和杜光輝一樣,想到了彼此呢?
自從年後莫亞蘭給了杜光輝一個電話後,就一直再沒有她的信息了。杜光輝打了幾次莫亞蘭打過來的電話,是個公話。一問,那是一個離江南省兩千公裏的少數民族小鎮。杜光輝從網上查了一下,那個小鎮近年來,因為風景優美,而且流水中所含特殊礦物成分,已成為很多外地病患者趨之若鶩的地方。他看了些圖片,都是美麗得讓人心驚,吊腳樓,竹林,流水,青蔥的山巒……這樣的地方,也許正是能讓人靜靜休憩的地方。杜光輝看著,就有些放心了。可是今夜,他心突然疼了一下。他趕緊用手捂了捂,然後慢慢地起身走到門口。到了抽煙室,裏麵已經有幾個人正在說笑著抽煙了。他拿出煙,點上,卻沒有抽。這時候,鼻子一酸,淚水毫無預感地流了出來。他背對著其它人,讓淚水流了一會,才慢慢地擦去。就在這時,電話響了。
一個陌生的聲音,問:“你是杜光輝先生嗎?”
“是的,你是?”杜光輝問。
“我抱歉地通知杜先生,您的朋友莫亞蘭小姐已經於今天下午四時在這裏的安靜地去世了。她走的時候很安詳。”
“什麼?去世了?”
“是的。她生前留下遺囑,要我們在她去世後通知您。遵照遺囑,她將安葬在這邊。這一切就請您放心。”
“這……”杜光輝的淚水,再次猝不及防地湧了出來。
陌生人說:“就這些了。莫亞蘭小姐遺囑中的其它事項,我們會逐項落實的。請杜先生保重。再見!”
杜光輝馬上問:“我能過去嗎?”
“沒有必要。而且莫小姐特別說明了,不需要任何人來看到她最後的樣子。她走的時候很安詳,請放心。”陌生人說著,掛了電話。
杜光輝握著手機,大腦裏漸漸虛空,人仿佛也變得無限地遙遠起來……
“杜書記,有什麼事嗎?”高玉走了進來。
杜光輝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水,說:“莫亞蘭她……”
“是嗎?”高玉一聽就明白了,她看著杜光輝,然後伸出手,抱住了他。杜光輝在高玉的懷裏,靜靜地,像回到大平原一樣。兩個人都不說話。其它幾個抽煙的人,都莫名地看著。好幾分鍾後,杜光輝才抬起頭,擦了淚水,說:“進去吧,凡凡會著急的。”
進了劇場,杜光輝再也沒有心情看戲了。但是,他還是努力地睜大著眼睛,看著舞台上。他仿佛又看到了莫亞蘭,正在舞台上跳著舞著,漸漸地,漸漸地,就消失了……他伸出手,想留住她。可是,前麵卻是正在看戲的人們。回過神,杜光輝在心裏歎了口氣,淚水又禁不住滑落到了麵龐上。
回到家,杜光輝沒有再說話,隻是一個人鑽到書房裏,關上門,再也沒有出來。
凡凡問:“爸爸怎麼了?剛才在劇場出去後再回來,就……我看見他好像流淚了。”
錢平也問,高玉說:“杜書記心裏有事。凡凡,你那莫阿姨,她……”
“莫阿姨怎麼了?”凡凡問。
“她,去世了。”高玉道:“杜書記也是剛得到消息,就是他出去那會兒。他很傷心,我進去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流淚。”
“啊!”大家都沉默了。
第二天上午,杜光輝一個人到湖邊坐了坐。他特意找到了莫亞蘭曾經坐過的那張長椅,用手摸了摸,似乎還有著莫亞蘭的溫度。而湖上,一切還都像昨天一樣,隻是這看湖的人,已經永遠的走了。湖記得她嗎?湖上的鳥兒記得她嗎?還有湖邊正在生長著的花草,記得她嗎?
杜光輝輕輕地哼起當年校園裏流行的那首民謠《同桌的你》:
誰娶了多愁善感的你,
誰看了你寫的日記?
誰把你的長發盤起,
誰給你做的嫁衣?
……
哼著哼著,杜光輝陷入了一種無垠的幽遠——
他起身沿著大湖走了一大圈,邊走邊在心裏道:亞蘭,就讓我這樣慢慢地送你吧!人生隻是先後,生命總在輪回。走吧,走吧,我已把你永恒地藏在心裏了。
杜光輝本來想給省城的大學同學發個短信,可是想了想,還是沒發。莫亞蘭靜靜地走了,這正是她自己的選擇。既然走了,還需要消息做什麼?知道了,便是忘卻的開始;而不知道,她便永遠地還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