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1 / 3)

連冬起九,算是進入歲終。北京人最講究過冬至,有“冬至大如年”的說頭。年年此時媳婦歸寧的要趕回婆家,迎喜神、做節飯、包餃子,砧板剁得通街山響,親朋好友提筐攜盒,騎驢的、坐車的、乘轎的、步行的不絕於道,互相饋贈點心食物,最是紅火熱鬧的一個節。但康熙六十一年恰遇了嚴寒多雪,似乎交十月以來天就沒怎麼晴過。狂暴的西北風卷著雪,一團團、一塊塊,裹著、旋著、飄著,沒完沒了的隻是下,人們能不出門就不出門,能不走動便不走動了。隻苦了一等小買賣人家,做飴糖的、賣冬舂米的、釀窖花酒的、送乳酪的、起蕩魚的,街上連個鬼影子也不見,哪來的生意?老年人都說:“這是天在哭,康熙老佛爺要歸西了,普天之下要戴孝。”

內廷裏日甚一日傳出的消息也是如此,康熙眼見是不中用了,時厥時醒,已經完全不能理事。暢春園附近的寺院客舍,擠滿了六部尚書郎官、各省總督、巡撫和被雪隔在京師的外任府縣,都住在專為他們搭起的帳篷內,日日進去請安,日日見不著皇帝,裏裏外外隨時能見康熙的,隻有一個張廷玉。他已經熬得又幹又瘦,眼圈發黑,失去了平日談吐從容的氣度,說話又急又快,走路都飄飄忽忽。十一月十三日,張廷玉在康熙書房裏接見了幾個外省大員,站著交代了幾句急務,又道:“兄弟忙,少陪了。諸位老兄暫且不必回去,皇上稍安,不定還有什麼旨意呢!”說罷又到韻鬆軒來。

胤祉、胤祐、胤禩、胤禟、胤誐、胤祹、胤禑七個皇阿哥都坐在裏頭,見張廷玉進來,忙都站起身來。胤祉問道:“衡臣,有旨意?”張廷玉眼睛在屋裏掃了一周,問道:“四爺呢?”胤誐笑道:“你是忙糊塗了。他不是到天壇給萬歲祈福去了?”

“我知道,不過也該來了。”張廷玉掏出表看了看,踅出門外,一腳踏在石階上,招手叫過一個太監,吩咐道:“你叫戶部尚書過兩刻來見我。”這才轉身進來,說道:“萬歲方才有旨意,這麼大雪,叫戶部發糧給順天府,周濟貧寒無食的人家,要挨戶看到。還說,要從海關厘金裏出三百萬銀子從暹羅國買米,他們那裏今年米賤。十四爺那邊催軍糧,也得趕緊發……這個時候,還有人請示給官員們加火耗;真成了亂蜂螫頭了!”

胤禩笑道:“這麼多天,我們都是在澹寧居外磕個頭就回去,心裏真是不安。今兒這麼多旨意,想著阿瑪精神必是好得多了……”胤誐也道:“就是!我也想見見皇阿瑪!”接著,胤祹、胤禑幾個阿哥也都請張廷玉代轉,要請見皇帝。

“今兒叫爺們如願。”張廷玉勉強笑道,“皇上有旨,請你們進去呢!”

胤禩心裏一陣興奮,站起身來,但隨即就遲疑了。外頭一切停當,成文運已將豐台駐軍所有將弁集中起來,隻等康熙一咽氣就可動手包圍暢春園,隆科多兩萬兵馬,控製紫禁城毫無困難。此時見康熙,能討個實情是好的。但胤禟胤誐都在,萬一出事,裏頭通不出信兒,外頭無人指揮可怎麼好?想著,便見邢年過來,催促道:“主子叫各位爺過去呢!”胤禩便道:“這裏隻有七個爺,咱們等等,阿哥爺們傳齊了再進去。這麼冷的天兒,人來人往的,萬歲冒了風不是小事。”

“走吧。”張廷玉似笑不笑地看看胤祉,說,“三爺,你打頭,別的爺順序跟著。”他素來溫和執中,今兒口氣卻專橫得毫無商量餘地。

胤禩隻好跟在後邊走,刹那間,他心中升起一種大事臨頭的不祥之感,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張皇著看時,見金玉澤和黨逢恩翁婿二人在平煙亭下說話,忙叫過黨逢恩道:“你告訴我府裏何柱兒一聲,我們要見駕,午飯給我送進來。”張廷玉在前回頭道:“不用了,禦膳房侍候著呢!”胤禩使了個眼色,又點點頭,自去了。

自過十月節,隆科多換防,鄔思道和四貝勒府所有幕僚護衛便暗地遷到了十七阿哥胤禮府。周用誠和書房的人陪著胤禛在天壇設祭,十七阿哥去銳健營也不在家,文覺、性音和鄔思道正在胤禮的西花廳圍爐聚談。幾個人都連夜失眠,看上去十分憔悴,仍舊毫無睡意。幾天來內廷傳過來的都是謠言,反過來掉過去不知已經剖析了多少遍,話題都說泛了。鄔思道雖撐得住,卻隻坐在火爐邊,用火箸不停地撥弄著炭灰,看得出他心中也極為緊張不安。正悶坐著,胤禛和周用誠在雪地裏打馬飛奔而來,直到花廳門前,主仆才嗬著熱氣下來,已是一頭一臉的雪。性音文覺“呼”地站起身來,說道:“四爺!有信兒麼?”

“有。”胤禛脫了鬥篷進來,舒了一口氣坐下,他的眼圈也是熬得發紅,神氣間卻顯得毫無倦容:“今兒萬歲要傳見所有阿哥。老八他們已經進去了。方才傳旨,我說來約十七阿哥,和你們商議一下。胤禮還沒回來?這倒黴天氣!”

鄔思道目光陡地一亮,隨即垂下眼瞼,喃喃道:“所有?所有阿哥……何必要一齊都見?——四爺,不要埋怨天氣,這場雪恐怕是天賜你的!”

“唔?”

“不下雪,萬歲一定要回紫禁城。”鄔思道仰天籲了一口氣,“他回極樂世界,怎麼會在那個行宮裏?隆科多在城裏這麼多兵馬。萬一他是八爺的死黨,四爺你還得設法逃出去呢!”文覺點點頭,說道。“且說現在吧,萬歲叫爺們進去,不知是什麼意思?四爺不妨回他們一聲。十七爺沒回來,等回來了一同進去,拖一拖時辰瞧!唉……竟到了這地步兒。時辰要一刻一瞬地把握著!”鄔思道冷笑一聲,說道“和尚!四爺一定要去!你難道看不出,今日已到最後關頭?萬歲要宣遺詔了!”

眾人都嚇了一跳,愕然注視著鄔思道。

“除了宣遺詔,有何必要召見所有阿哥?”鄔思道臉色白中透青,咬著牙從齒縫裏說道,“四爺如不在場,不怕八爺挾天子令諸侯?一道矯詔下來賜死,四爺奉詔還是不奉詔?”

幾句話說得屋裏人寒毛直炸,胤禛一下子站起身來,說道:“我這就去!十七爺回來,叫他快點去”

“十七爺去做什麼?”鄔思道突然大笑道,“叫人家一鍋燴了麼?四爺,把你祭天用的欽差關防留下,你放心去。過了申時你沒有手諭也不見人,叫十七爺帶上關防放出十三爺,我們在外頭就要大動幹戈了!”胤禛取出那張蓋有上書房關防和康熙“體元主人”小璽的欽差關防,伸手要遞,卻又縮了回來:這一步踩出去,再想回頭比登天還難!從不猶豫的胤禛。臉白得像紙一樣,目光變得恍恍惚惚,兩條腿直發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