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1 / 3)

《紅樓夢》reference_book_ids\":[7233628637428190242,7257455404240604215,7267077385848097832,6838936275928484877,6890728374843477006,7255203659015785531,701251799213093993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一時便見劉畏君踩著雪水一路小跑進來,笑道:“這人敢是個癡子,問話前言不搭後語的,隻是發呆!上次見他滿伶俐嘛——我說是不是手頭緊,想拆借幾個?又問是想調缺,謀外差,也都說不是。問是去奉天出差還是隨駕當差,都不是的。隻說有要緊事要見和中堂,當麵回稟。我說中堂未必有空,我給你看看,就進來了。”

“你去,叫他進來。”和珅手捂著蓋碗,讓那熱氣融融地從碗蓋中溢出,一邊聽一邊出神,卻道,“給他換一身幹衣服進來。”

約莫半袋煙工夫,吳省欽進來了。有點受驚了的模樣,惶惑不安地看一眼端坐在南窗前看書的和珅,不知所措地近了一步,又退回來。和珅已放下書,笑道:“翰林院的小吳嘛!稀客!怎麼?出差來啦?”

“卑職給中堂請安!”吳省欽這才打下千兒,和珅擺著手笑道:“你還和我鬧這個!”此刻他也認出了吳省欽,一手讓座,身子不動倚在桌邊說道,“這個天氣來,一定有要緊事的啦?”

吳省欽還是頭一次和軍機大臣對麵兀坐,不自然地笑笑,心裏惴惴著接過長隨遞來的茶,說道:“卑職是奉了掌院的命,來取承德八大山莊的萬壽無疆賦稿樣,就便來給中堂請安——”他猶豫著,不知說什麼好,又沉默了,雙手捧著那碗茶不停地搓。

和珅隻道他來攀附,沒往深處想,見他忸怩不安有些羞縮的模樣,倒覺得好笑的,說道:“我等一會子還要進去,要有事呢,就盡情說;能幫的忙自然我要盡力。不要生分客氣,我當初也是從兵混子出來,一步一步擠對到這個位分上——這不,西邊兆惠打了勝仗,我和阿桂要到西寧勞軍。就我心裏,覺得穿號褂子還舒坦些,沒的整日做神弄鬼的,不自然。”

“中堂隨和待下,那是有名的——”吳省欽聽這幾句,覺得輕鬆了許多,噓了一口氣,說道:“若論說呢,這個天兒時分,我這個身份,不宜來打擾您的,可又想,外頭都傳言您要出遠差,您是朝廷砥柱,我呢……”他咳了一聲,終於下了決心,輕聲問道,“外頭有些說法,不知中堂聽見沒有?”

和珅聽他囉唕些淡話,都是聽俗了的,原有些不耐煩,聽到末了一句,身上一震,旋又若無其事鎮定住了自己,裝作漫口問道:“什麼話呢?”

“中堂財務賬房,可都是劉全經辦?”

“是啊!”和珅驚覺得像個出窩的兔子,卻絕不露出聲色,說道,“他在涼州就跟了我,是我府的老人兒了。”

“劉全經手的和碩公主府,外頭也叫和府,不知中堂去看過沒有?”

和珅身子一傾,碗中的茶都微微濺出,又覺自己失態,仰回了身子道:“我太忙,哪裏顧到這些?怎麼——這事有什麼不妥麼?”

“那裏頭造的有九楹大殿,純楠木建造!”

和珅大吃一驚,楠木建造已經隻能是禦用,何況是九楹——這不啻是謀逆造反了!這麼大的事,當初隻聽劉全說過一句:“公主下嫁來咱府這是天大的喜訊兒,要仿著乾清官的樣兒造出正房來,才配得上公主。配得上您這位置。”當時輕輕說過沒當回事,誰知他竟真的在新府裏造了一座“乾清宮”!和珅的心一下子亂了,第一個念頭就是深悔沒有到圓明園外新府那邊實地踏看,惹出這麼大的禍,怎麼了,誰來當?按捺著心頭的驚慌,和珅極力穩住狂跳的心,問道:“足下這是為我和珅好,但這事我確實不曉得。你是聽誰說的?實地看過確有其事麼?”

“學生沒有去過。”吳省欽道,“聽他們說,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他們化錢買通工人,直接進去看的……”

“他們?是誰?”

“是……嗯……這個……那個……”

“我跟前的人都是我的心腹。你不要怕。”

和珅臉上已沒了懶散之容,站起身來踱了幾步,轉身對瑟縮不安的吳省欽道:“我自問對皇上,對天日都是光明磊落。有人在後邊搬弄是非,其實是想陷害我。你看我身後站的是誰?”

吳省欽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驚訝地看和珅。和珅背後空空蕩蕩,沒有人。

“我身後站的是當今萬歲。”和珅道,“誰想搬石頭砸自己腳,決沒有好下場;反之,誰想於國於社稷有益,就得和我站在一起。因為……鶴唳一聲,鳴聞九天,這不是對籬笆間啄食的雞說的話!”

吳省欽歎息一口,望一眼門外越下越大的雪,說道:“卑職也是這樣想……是曹錫寶,還有方令誠、馬祥祖他們……要聯章彈劾和相……”

“馬祥祖?是那個要學曹操的?”和珅臉色又青又白,睜大了眼一閃爍,又眯縫了起來,冷笑一聲,說道,“有沒有大員攪在裏頭?比如說,什麼總督巡撫,或者王公貴胄參與其事?”

吳省欽搖了搖頭,說道:“這卑職就不知道了。這是惠同濟喝醉了酒,告訴我說‘他們要做大事’。我問:‘這人血染紅頂子的事豈同兒戲?是劉中堂交待的事不是?’他胡天胡地說:‘劉墉是什麼人?不趟這汪渾水,大約隻是個知情……’又說得等錢東注進京,幾下裏一齊舉發……”

“錢灃!”和珅眼珠骨碌一轉,惡狠狠冷笑道,“你曉得他在哪裏?”

“他在極樂世界!”和珅輕飄飄說道,“襄陽有一條漢水,他的靈柩就安安靜靜停在那裏,等著他的家人子弟扶著回到貴州去……”

吳省欽驚恐地望著和珅。

“你不要怕,你做了一件善事。於國家於皇上有益的事。既這樣,我少不了抬舉你。”和珅笑道,“這件事你也是與人為善。就我而言,從來也沒有指令家裏造違製房屋,就是有這房子,也是下頭人不明大禮,昏頭昏腦做出來的。我查明了是要處分他們的。就是曹錫寶和方令誠我也不會怎樣他們,因為他們是匡正我的過失才這樣做的。何必要難為人呢?隻是事起倉猝,我還有些不明白,這樣的事他們來見我,光明正大說了——像你一樣,豈不更好?再者,我也不明白,你們是同年,為什麼不背後勸說他們一下呢?”

吳省欽怔住了。告密又賣友,原本他就十分自慚自疚,是說明原由,和姍姍的事東窗發作,馬祥祖和曹錫寶要在明倫堂和他理論?是懼怕扳不倒和珅,引得玉石俱焚?是想升官,投靠和珅這棵大樹?還是……抑或覺得他們做事瞞著自己,心中妒火難耐……也許都有,隻是他自己說不清楚,或者事件太大,他不敢說得清楚……想了半日,說道:“曹錫寶幾個人都是我的同年朋友,我決沒有賣友的心。隻是……想提醒大人,小心著有人暗算。”

“暗算我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和珅格格一笑。雖然還看不透眼前這個活寶,但這件事事涉錢灃大概不會錯到哪裏去。他和善地上前拍拍吳省欽肩頭,說道:“這會子我還進去見皇上,今晚你就留這裏,回來我們長談。翰林院清高但也清苦,你有什麼想頭,或者想什麼缺,回頭我再想法子。”說罷邁步出房,叫過一個長隨道:“叫胡師爺來陪著吳大人說話。晚上吳大人就住西廂。這雪真的下成鵝毛片兒了……我見過皇上就回來,這種天兒未必能陪著賞雪呢——叫前頭劉畏君過來。”又朝吳省欽點頭一笑,大踏步去了。抬頭看,絳紅色的冬雲壓得極低,那雪真的下得很大了。

和珅至二門口,一邊傳轎,劉畏君已經候著,身子已落了大片大片的雪。和珅一把拉他到一邊,耳語了幾句,說道:“你今晚就回北京,見了劉全,就說什麼都甭問,趕緊拆房子……”

“真的!北京這會子也下雪了呢?”

“下刀子、刮黃風飄黑雪也得辦。”和珅咬著牙說道,“千萬不敢心疼銀子。三天之內一定辦妥,而且要神不知鬼不覺!這頭折子也要緊,就說雪大……北京遞來的折子一律先不拆看,等我看過再送呈十五爺!”又反複叮嚀囑咐了許多,這才放心去了。

在煙波致爽樓外儀門遞了牌子,卻一直不見人出來回話。和珅心裏一邊還惦記著襄樊錢灃的事,總歸沒有見到太監回話,也沒有聽到別的消息;又想到曹錫寶這群人,不知奉誰的指示,要從劉全身上開刀整自己,回去如何和吳省欽談話,又怎樣發落這件事。說福康安整治自己,福康安在外,有的事未必能插上手;疑是劉墉,吳省欽又語焉含糊……是十五阿哥做的手腳,十五阿哥心裏想的是承繼大位,這時候幹嘛要輕舉妄動?晃著身子心裏想得七上八落,忽然見阿桂冒雪獨自出來,忙收攝心神迎了上去,說道:“桂公,從戒得居那邊過來麼?我遞了牌子,皇上原說要賞雪的——怎麼不見個動靜?”又道,“你臉上氣色不對,出了什麼大事?”

“皇上在棲鳳閣。”阿桂果真是氣色不好,臉色有些蒼白,見善撲營的兵士站得近,神秘兮兮拉著和珅到旁邊,小聲說道,“方才隨十五爺去見皇上,說了幾件折子上的事,又說起勞軍的事。皇上說,要他們奏一篇好文章,給太後上壽。紀曉嵐就在軍前效力,可以由他執筆,顯得雍容華貴些才好。正說著,那拉娘娘就到了。氣色也是不好,說和皇上有要緊事商量。我們就退出來。不但你,福康安在西儀門那邊也沒有叫進呢!”

和珅不安地顫了一下:他沒有在宮裏,但這件事的苗頭他比阿桂還要“有底”。圓明園“四春”姑娘秘密帶來熱河,當時隻有和珅知道,皇後突然闖進接見外臣殿宇,他最怕的就是這個秘密泄露了去!和珅本來就亂成一團的心又是“轟”地一響。大冷天兒又在雪地裏,腦門子上竟沁出一層細汗!心中慌亂著,和珅竟脫口而出:“準是哪個太監嘴賤,捅出去了!”阿桂問道:“捅出了什麼?”和珅才發覺自己失態,忙笑著掩飾,說道:“還不是宮裏那些齷齪事,亂七八糟的,咱們外臣永遠也不得明白!”

……

那拉氏果真是為四春的事到煙波致爽樓興師問罪來的。此刻,一切外臣內侍,並所有宮監宮女都被乾隆攆得一幹二淨。空落落的樓下殿宇中,隻有他老夫妻二人盛氣對坐。

“你說我不能收留懷春她們四個,是哪一朝的祖宗定的家法?”乾隆雙手緊握著椅子把手,臉色鐵青,拉得老長看著皇後:“我倒事事盡讓著,你這樣的位分,當著大臣的麵上頭上臉的,豈不是自輕自賤?”

這是很重的話了,皇後初進來時還麵上帶著怯色,此刻隻有乾隆在對麵,原來別著的臉轉過頭來,說道:“你說我自輕自賤?皇上,對鏡子瞧瞧,這幾個狐媚子把你弄成什麼樣兒了?骷髏似的,很好看麼?我是皇後,發懿旨攆了她們,是太祖爺手裏傳下來的規矩,我怎麼自輕自賤了?”

“你就是自輕自賤!”乾隆道,“趁著我還不想發火,你趕緊離了這裏,是正經!”

皇後“霍”地站起身來,原本漲得通紅的臉突然變得一塊青一塊白,十分難看,眼中噙著淚水,卻不肯讓它們淌出來,噎著氣說道:“是,是啊——你是皇上,沒人駁你的回——擋的住別人的口,擋得住別人的心嗎?我倒想安富尊榮,體體麵麵的,可我做得到麼?我連——一根草也不如!”她不知被自己哪句話刺傷了自己,嗓門變得又高又尖,連珠炮似的口不停說,眼中放著又白又亮刺眼的光,“我身邊的人,不論太監奶媽子,不論是你還是外頭臣子,說黜就黜說拿就拿!是別人輕賤我還是我自輕自賤?你一年半載不到我宮裏去,除了那個西域蠻子女人,你翻過誰的牌子?不知和珅從哪裏弄來幾個狐狸精,迷了你的眼,也迷了你的心!我自輕自賤?我和哪個人偷雞摸狗,生出私生子兒。連公主也不敢配?”

這句話幾乎明指了是乾隆和棠兒的私情,生出一個福康安,如快刀利刃直刺乾隆胸臆!他原本冷笑著蹺足而坐,像被電擊了一樣騰地站起身來,已是氣得須發亂顫,指定那拉氏,也提高了嗓門:“你安生給我住口,回你的宮裏念佛懺悔是明智之舉——我看你今兒妒忌發作,一發不可收拾!我能立你當皇後,一張紙幾個字,我就能廢了你!你的奶媽子交通外臣,當然能拿。你和王八恥是怎麼一回事,天知地知神也知——以為我不知麼?那個玉馬是誰造的?要我說出來,你不死,有天理能羞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