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2 / 3)

此刻殿外雪落無聲,太監們都躲在廊下,聽乾隆大發雷霆,都嚇得麵如土色麵麵相覷。偏是軍機大臣一個不在,想報告太後,連個出頭的人也沒有,聽見殿中“豁郎”一聲,似乎乾隆摔碎了杯子,都又是一個激靈哆嗦!

“我這皇後原本不好,你要廢就廢嘛!”皇後也橫了心,看著暴怒的乾隆說道,“我原本是為你好,叫二十四嬸安生在家守靈,你又從娼窩子裏掏出個四春,不回老佛爺,也不叫我知道,你們在澡堂子裏頭的事,也寫進詔書裏,那才叫真有膽,有能耐呢!如今天下四麵走火八處漏煙,傳教的、造反的、西邊的東邊的,官兒們摟銀子的摟銀子,玩女人的弄小妾換老婆蓄孌童當兔子的……比起聖祖爺,哪一宗兒跟得上呢?”

乾隆發作一陣,原想打發她回去,不再搭理也就完了,誰知話趕話的口頭不對心頭,竟說出廢皇後的話。那拉氏若知趣,哭天抹淚的跑了去也就罷了。但她今日心火太旺,乾隆冷淡後宮曠有時日,但畢竟已近古稀之年,她就有話也隻合肚裏吞去,一旦發現乾隆仍在追逐新歡而且不隻一個,在土耳其澡堂裏淫樂嬉鬧,興頭不減當年,皇後自覺占了全理,又是堂堂正正“代表”了所有後宮嬪妃來和皇帝理論,理直氣壯間言語也就多有唐突冒犯——乾隆反譏她的話簡直就是直指她是個淫婦,臉上如何掛得住……此刻她已氣昏了頭,兩手神經質地顫抖著,像捧著一團火焰在祭祀上天,又像一個發了瘋的野獸張牙舞爪地要撲上來,乾隆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子的,又是憎厭又有點害怕,恐懼地後退一步,說道:“你是失心瘋了!犯了痰氣,來我這裏發作麼?你要怎麼樣?!”

“廢就廢!反正你從來也沒有把我真當皇後!”皇後惡笑著,眼中放著刺人的光,臉色已變得雪白,“噌”地從袖子中抽出一把剪刀擎在手裏。

“你瘋了,你真的瘋了!”乾隆渾身汗毛一下子乍起,驚恐地後退兩步,揚臂用袖子遮著頭道:“你,你要幹什麼?放下——剪子放下——來人哪!”

守在外邊的人,無分侍衛太監宮女一擁而入,見皇帝和皇後這般樣子,頓時都嚇傻了,被使了定身法似的一動不動,一個個僵立如偶!

“你放心,就要殺也隻能殺我自己,”那拉氏滿身滿心都是躁火,像在追逐著一場噩夢,狂且已全然不能自勝,看著殿口木雕泥塑似的人群,舉起剪刀,一把扯亂自己的把把頭,蒼暗的頭發立刻散亂下來,口中說道:“我不要做這皇後,我學聖祖爺跟前寶日格格的例,去掉這萬根煩惱絲,做姑姑去!”說著就是一剪,又一剪,再一剪……綹綹發絲隨剪而落,簌簌的,鬆軟的,一團又一團散在地上。

乾隆已經驚怔了,看呆了。按滿族風俗,女人剪發為公認之大忌,不但示意恩斷義絕,而且示意從此果決相別,離異父母,拋棄丈夫子女,從此永相絕離決不苟合!眼見著那拉氏滿頭蒼發已剪得橫一道豎一道,禿尾巴鷹鷲似的,才扔掉剪子,乾隆有點不知所措,僵僵地站立良久,忽然想起這個女人,當年為棠兒的事,硬闖小佛堂,為二十四福晉進宮請安,她又擋駕,翻別人的牌子她故作大方,從來就是一肚子酸味的貨!不但妒忌,和太監淫戲,還造淫具自用……甚至先皇後兩胎兒子莫名出天花而殤,先皇後在揚州受驚死在德州,都隱隱約約有她的賬!想到聖祖三十六子,雖有家務不和的事,畢竟還有二十四個阿哥存留,自己三十五子,活下來的隻有四五個……他覺到的不但是悲苦,更多的是震怒,心中的憤火一拱一拱愈燃愈熾,臉上反而比方才平靜了許多,咬牙冷笑道:“這是你自絕於朕——”他頓了頓,“自絕於皇太後,自絕於六宮嬪妃,自絕於天下臣民,休怪朕無情!你回去等旨,朕成全你,這就廢去你的皇後之位!”他揚了揚下頦,不容置疑地對宮女們道:“攙你們主子回去,她有病,好生侍候著!”

那拉氏突然仰天狂笑起來,有些吃力地叫道:“老天爺!你都看著的!佛祖!你知道我每日吃齋念佛的!我這一輩子……我下一輩子再也不要托生到這帝王人家了!——不要攙,我自己走!”她雙手一劃,把上來攙扶的幾個宮女揮到一旁,徑自大踏步出殿。懾於她平日榮寵尊貴,竟沒人敢真的攙她……老遠了,好一陣子,雪霧中還隱隱傳來她令人淒怖的嚎聲:“老天爺!佛祖……”

乾隆哼了一聲,陰沉著臉徑自走到案邊,提起朱筆毫不猶豫地寫道:

著上書房、軍機處內務府知悉:皇後那拉氏不賢無淑,有失天下母儀,著即廢去其皇後之位,黜為——

寫到這裏他頓了一下,咬牙寫道:

定妃

惡狠狠寫了,把濕淋淋紅殷殷的詔書推到一邊,命道:“召見和珅、阿桂,叫他們即刻進見。還有……”他想說福康安,又忽然想到十五阿哥和八阿哥,一齊都來,必定一齊諫阻。因煩躁地說道:“軍機處是群臣領班,有他兩個就夠了……怎麼還不去?”說著一把將筆摔在地下。

“喳……”

這裏太監屁滾尿流跑出去,不到半袋煙功夫,和珅阿桂氣喘籲籲跑進來。還沒有跪定身子,八阿哥顒璿、十五阿哥顒琰、毓慶宮總師傅王爾烈,還有福康安也尾隨在後,雪地裏趨蹌而入——戒得居就在大內,山高水長、煙波致爽那些地方並不似北京紫禁城那樣互相隔絕,福康安遞牌子不得見,就直奔戒得居,會同了兩位阿哥趕來了——就在煙波致爽樓前丹墀下的雪地裏跪候,乾隆也隻好一同都叫進來。

“王仁,”乾隆板著臉,背身站在禦座旁,聽見衣裳窸窣,知道他們已經跪好,指著案上的詔書說道,“朕已經親自擬好詔書,拿給他們看!”

“者……”王仁小心地捧過那張紙,向顒琰走了兩步,又猶豫著遞給了顒璿。

顒璿像接捧嬰兒般小心地接過,飛眼一看,便即明了,又傳給顒琰,以下阿桂、和珅、王爾烈,又傳給福康安,都是過目即傳。大殿上的氣氛像被什麼擠壓得緊緊的,人們心裏打鼓臉上慘白,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靜得外邊落雪的沙沙聲都依稀可聞。

“有什麼要奏的沒有?”

“……”

眾人像被風吹得倒伏了的草,一齊又伏下身子,卻沒人答話。

“沒有什麼說的,那就用璽明頒天下!”

乾隆擺擺手,轉回了身子,坐回了椅上。

“太突然了……”阿桂喃喃說道,“奴才不是沒有話,這迅雷不及掩耳的,又是震動朝野、驚慌天下的事……”他說著,語言已變得流暢了許多,“奴才跟從主子數十年,從來沒有聽到主子娘娘有失德之處,乍然如此處置,如同晴空霹靂驚心駭目,謹望皇上慎思熟慮,收回成命,以免中外朝野驚駭莫名!”

“這是朕的家事,難道要一一詳明告訴你阿桂?”

跪在顒琰身邊的王爾烈一聳身子向前爬跪一步,連連頓首亢聲說道:“皇上這旨意萬萬不可,臣子們期期不能奉詔!前明移宮案隻為一個小小的侍選,成為轟動天下後世的大案,皇上以無妄之怒,突然發詔黜廢皇後,豈不有礙於聖德高明?皇上說是家事,天子之家事就是國事!”顒琰身上顫了一下,接著叩頭道:“王師傅說的是,皇後母儀天下,乃是天下之母,母德不淑有何明證,不宜以雷霆之怒草率行罰黜之典型!”顒璿接口道:“皇上,六宮安泰皇後不為無德,無罪而受懲,何以能服眾心。求皇上慎思,收回成命……”福康安素來卻對那拉氏沒有什麼好感,但事在其間,其情其理不能不勸,隻隨眾人們打太平拳,說道:“皇後素來恩寬待下深孚眾望,求皇上明察!”

“皇上!”和珅也向前跪了一步,“您要嚇死奴才們麼?如今天下多事,皇上艱難竭蹶支撐局麵,全仗朝廷上下一心,六宮不安,何以安天下?”他心知肚明,今天這事為四春而起,雅不願折騰得大發了,弄得自己裏外不是人。而且現在身份是軍機大臣,自有的身份應說的話,也就十二分懇切,話音中竟帶了哽咽之聲,連連碰頭有聲說道:“俗家有語,‘當麵教子,背後勸妻’,皇後大節端正,即夫妻偶有不合或皇後容有失誤之處,隻可深宮之中天語教誨。皇上驟然大行廢黜大典,是明告天下,後宮亦有不安,小人造作謠諑,什麼言語不出來?傷及聖主明德,何堪以慈孝治天下?求皇上收回成命!”

眾人亂糟糟一片勸說著,乾隆一眼瞥見地上散亂的頭發,想起那拉氏種種劣跡,一點憐憫之情又化作烏有,指著說道:“她犯的什麼過,可以不在詔書中詳寫。這是她的頭發,是她自己剪的,是永遠決絕於朕,決絕於列祖列宗,這個過失朕可以到奉先殿明告祖宗、默祈天下人民諒解,但決不可恕。你們如果不奉詔,朕自然能找到奉詔的人來辦!——發詔!和珅、阿桂,你們敢抗旨麼?”

“……”

“嗯?!”

這一霎兒時辰,和珅又轉了心思:“皇後素來待我也沒有什麼好,他兩口子鬧生分,與我什麼相幹?”他身子動了一下,翕動了一下嘴唇,卻沒敢說什麼。王爾烈卻甚是激動,又向前跪了一步,剛開口叫了“皇上”就被乾隆打斷。

“王師傅,朕敬重你的人品學問。”乾隆說道,“但朕願你不要蹈漢人習氣,為雞毛蒜皮的事拚死進諫,遇到大事反而緘口不言。皇後大壞祖宗成法,擅自闖宮幹政,當著眾人的麵與朕鬥口頂嘴,阿桂他們都見了的?若不行天罰,是朕的綱常隻能行於口頭,又何以對天下人?你可以問問阿桂和珅,滿洲婦人剪去頭發是什麼意思?朕不行誅戮之刑,已經是法外施恩,容留她仍為定妃,是極大的恩典了!”說著站起身來,吩咐道,“已經用了印璽,和珅阿桂即刻發出去,先發到北京,內務府及六部九卿知道。由禮部備存檔案,再回奏朕!世宗憲皇帝也曾廢過皇後,天下並沒有大亂,也並沒有出宮門屍諫的事,我大清不是前明!”

事已至此,乾隆聖意決絕,若再加諫阻,不定鬧出多大的事,在冷森森寒氣逼人的殿中,和珅為首,其餘的人極勉強地低下了頭。

看著眾人無聲叩頭辭出,乾隆突然覺得殿中又空闊又寒冷,自己也有點神思不定,看著外頭紛紛揚揚的雪,才意識到殿門洞開著,裹著雪片的寒風一個勁直往殿中吹,剛要叫過當值的蘇拉太監申斥。門口守護的侍衛倫岱忽然指著說道:“皇上,老佛爺那邊的人過來了。”

過來的是秦媚媚,因為雪大,臉上嘴上沾的都是雪,像個白胡子老頭。他是奉了太後懿旨來的,不便行禮,就站在乾隆下首抹了一把臉,說道:“奉太後諭,請皇上過春萱堂那邊一趟。”說畢,這才打千兒道,“奴婢給皇上請安!”

“老佛爺今個身子還好?聽說什麼消息了麼?”乾隆問道。

“回皇上話,”秦媚媚叩頭道,“老佛爺一大早就說身上有點發噤,不知是否犯了寒氣,總歸神思不定,說像要出什麼事的模樣,去佛前焚了香,又到青海活佛那邊請喇嘛誦了幾遍梵文《心經》,回來像是有點發熱,這又聽見了黜廢娘娘的事。這會子正傳了太醫診脈呢!”

乾隆不再問什麼,歎了一口氣,出殿坐了明黃軟轎徑趕往春萱堂而來。這裏名曰“堂”,其實是仿了北京四合院修起的一座殿宇。殿院門口守著幾十個太監並傳來的太醫,都在雪地裏守候著,見禦駕在雪中亮晃晃呼擁而來,就地跪倒了一片。乾隆也不理會,踩著太監的背下輿,徑自進了大院。這裏設計得比山高水長、煙波致爽那些地方還要精致,院子雖大,四周都是高房大廈,風進不來,就顯得十分安詳和暖,南邊倒廈的上邊是戲樓,無論太後在北殿樓上還是樓下,隔著紗幕臥在炕上都能看戲,此刻滿院靜悄悄的,雪落無聲,罩得平時賞大員看戲的石頭座兒都一墩一墩白生生擺著。樓廊下的人不少,有宮女,熬藥的太監和太醫,各自忙活著也不行禮,隻看著乾隆進去。乾隆緊趨幾步跨進殿,見母親在樓下在炕上歪著,隻是臉比平日紅些,不像有大幹礙的樣子。換了笑臉迎上前去,打了個千兒道:“母親安好。今個兒好雪,原本想陪著老佛爺到獅子園那邊看雪景的,他們進來議事就耽誤了。昨個兒接見和珅,我吩咐他在圓明園仿著這殿再造一座您用,樓上廊房外都要鑲上大玻璃,隔風而且明亮軒敞。他說這事好辦,跟馬戈爾尼說一聲,英國船就帶來了,要不了三年功夫就成,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