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3 / 3)

“我等不到那好日子了……”太後靜靜躺著聽兒子繪形繪色描述圓明園裏的“大觀園”,幹澀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喘息一聲喟然歎息:“我老婆子這一輩子什麼事都見過,什麼福都享過,還有什麼不足意兒的?”她聲音忽然變得微弱低沉,說道,“皇後的事我已經聽說了,所以叫你過來問問……”

乾隆沉默了,沉思良久,歎道:“額娘你知道,皇後是天下之母,要有德有量才是,不講究漢人說的德言容功,也得成個體統才是!那拉氏年輕時看著還好,竟是個繡花枕頭!唉……哪一朝皇帝像兒子這麼苦的?她還要鬧!兒子廢她,也是萬般無奈啊……”

“已經明發了聖旨?”

乾隆沉重地點點頭,說道:“還給她留著定妃的名號。她太不像樣子,指責我的政務,外頭大臣是非也說三道四的,而且當著大臣和太監的麵……”

“兒子。”

“嗯,額娘……我聽著呢……”

太後輕咳了一聲,慢慢說道:“你知道什麼叫‘花癡’?”

“花癡?”

“有的男人犯了病,跟前沒有女人就發瘋,女人也是一樣,那拉氏就有這個症候。”

“那就更不能當皇後了。”

“我瞧了她多少年,她有這個病根兒……”太後似乎對這個事早有預感,並不顯得激動生氣,望著殿頂的藻井說道,“旁敲側擊變著法子不知勸過多少回了,畢竟這是病,她見不得你和別的女人清淨。這次到承德,我留下和卓氏守寶月樓,心裏想的也有這個……”

“母親聖明,這事兒子一點也不懂。”

“你不懂的還多著呢!”太後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女人在宮裏怎麼打發日子,太監和宮女怎麼結的‘菜戶’,前明宮裏和我們大清同與不同,你顧不到操這樣的心思。既然已經發了明詔,那是你的權,當娘的早已退到了不管事位子,我也不幹預。可有幾宗,趁著我明白,得告訴你……”

乾隆向母親靠近一點,俯身靜聽。

“葉赫那拉族是和太祖有世仇的。”太後說道,“當日滅掉葉族,葉赫族有誓,族中隻要有一女子,必滅我愛新覺羅氏!為了籠絡這族人心,所以曆代祖宗,都有葉赫氏人在宮裏為妃為嬪。所以你立她為後,我心裏勉強,口裏還是應允了。”

“額娘!”

“你聽我說——沒有想到立了皇後她仍有這毛病……”太後喘息片刻,定住了又道,“按說,她剪去了頭發,你廢她也是該當的,這也是規矩。可你如今是乾隆盛世,外頭瞧著轟轟烈烈的,你又要當十全老人,又造十全武功,要作古今完人,有一個廢皇後的名聲,還算不算得完人?……如今外頭的事我也略知道些,眼麵光兒,琉璃噗噔兒,好看又好聽,其實呢?大事沒有、小事不斷,幾個省都有些不逞之徒緊盯著,借機煽動鬧事。你這麼著,外臣們都驚動了,夫妻的事又說不清道不白,裏外翻騰,按了葫蘆起來瓢,你也這把子年紀了,可怎麼好?”

乾隆聽母親氣弱聲微,叮囑的話句句打中竅要,竟比自己說出來還要懇切,還要洞悉世情。一時間,他犯了猶豫。

“她有病,就給她一片靜宮養病就是。”太後道,“天子家事人們看都是國事。不要厲顏厲色的大動幹戈。這麼著,葉赫家也沒話說,外臣的口也堵住了,家醜——也就掩了,外頭也得個清淨。你不見她,隻管好醫好藥好體統管待著,不廢也是廢了,又何必張揚得滿世界都轟動了?”太後說著,一眼不眨便盯乾隆。

乾隆站起身來,皺眉凝視殿外良久,越想母親的話越有道理,無奈地咽了一口唾沫道:“嗐!那就依著母親的話辦……”說著便要叫人。

“你別張忙,”太後一個微笑,說道,“今個我去見了活佛,心裏格外清明。自打他老五叔薨了,我在旁瞧著,知心貼己能和你說得上話的人越來越少……你先頭那些臣子,傅恒啦,尹繼善都亡故了,連同前頭得了罪的訥親——我瞧著人才齊楚的。現在看這幾個也不像不辦事的,怵頭怵腦或油頭滑腦的。真正跟你一心的是誰?是我老眼昏花不中用了,還是原本就不如以前?”乾隆道:“這也好比打圍子,見哪裏有兔子黃羊或什麼獵物,放出福康安去。或者兆惠海蘭察也成,這樣的武將世宗爺手裏沒有。裏頭阿桂劉墉忠心耿耿跟著,和珅沒學問,辦事靈動和聖祖爺跟前的明珠也差不離兒,還想召進個錢灃,可惜他沒福命,我這幾日性氣不好,也為這個事不順。紀昀劉墉要留給下一代使喚,和珅鬧得好也成,隻是看他和老十五有些貌合神離的模樣,人才的事母親放心,兒子一直著意留心物色呢!”

太後聽著點頭,鬆弛地舒了一口氣,說道:“你這麼想,我還擔的哪門子心?按說我不該操這多的心。如今化錢太多了,國家收的也多,可化錢叫我看著驚心!放在聖祖世宗時候,想也不敢想啊……你說的這些人,隻管使去。紀昀我看老了的,對你決沒有貳心,可小心在外頭作踐了,或者像錢灃,豈不是雞飛蛋打一場空?召回來吧,挫磨一下也就夠了。還有跟十五阿哥的那個叫王——王——”

“王爾烈。”乾隆見母親今日如此費心,又是感動又是難過,拂著被角說道,“這是個好的,還有在儀征槐樹跟前碰頭的竇光鼐,要留給下一代,我提拔上來,下一代怎麼加恩呢?”

太後聽了半晌沒言語,隻用慈愛的目光盯著乾隆,像是怕一閉眼就見不到兒子似的,又像在思量什麼要緊的事體,不知過了多久,又問道:“聽說你要用和珅當領班軍機?”

“是,還要看琰兒和璿兒的意見。”乾隆詫異地看著太後,緩重地說道,“劉墉是漢臣,阿桂他們又受過處分,和珅資望不足,但年輕能幹,所以提拔一點,叫他更加用心。額娘,您就別操這些心了,好好榮養。身子骨結實就是天下人的福氣。”

“他是錦霞托生的,”太後搖搖頭,執拗地說道,“這事宮裏流傳,你聽說過沒有?”

“風聞了些子。”乾隆微微一笑,“幽明冥暗陰陽之事無根無據,不足為證。就算是的吧,她也是來報恩的。”

太後仍舊搖頭,說道:“我的兒,這就是我娘兒倆想的不一樣處,你說她是報恩的,我覺得她是報怨的來了。你要小心,多聽聽看看想想,軍權萬不可交給他,軍機大臣天天都見你,都直接對你負責,要什麼領班呢?”說著呼吸便顯得沉重,支撐不下去了的樣子,歪倒了頭,合著眼隻是念佛,不再說話了。

乾隆心中有事,在旁侍候著嚐藥,小聲安慰了許多話,看太後沉沉欲睡,才輕手輕腳出了春萱堂,一路嗟訝感慨著回到煙波致爽樓。此刻天上的雪越發下得大了,地下已有三寸厚的積雪,仿佛要澆熄心頭的無名之火,他站在丹墀前的雪地裏兀立不動良久,仰臉看著天,一動不動,直到身上全白了才進殿裏。見和珅和阿桂鵠立在殿柱旁,顒琰和顒璿臉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長跪在地,乾隆無聲歎息了一下,徑到禦座上坐了,說道:“你兩個也起來吧!”

兩個阿哥眼中含淚口裏稱是,卻更伏了一下身子。

“本來她的罪斷無可恕之理。”在沉默和壓抑的氣氛中,乾隆徐徐說道,“一則是老太後高齡,要為她老人家祈福;二則顒璂薨逝不久,不宜廢其母,使其地下飲泣不安;三則你們也都為她求情,朕也不能不顧全你們體麵。這就暫作罷論……”

兩個阿哥連忙就叩頭,阿桂和珅原想沒指望扳回這場軒然大波的,也都心頭一陣輕鬆,提袍角跪了謝恩,阿桂道:“這是天家祥和之氣,這是天下臣民之福!”和珅道:“奴才近讀《金剛經》,裏頭說‘一切有為法,皆以無為法’,黃老也是無為而治。皇上一念之仁,必定通天徹地,降下福祉!”

“無禍就是福。”乾隆聽和珅努力引經據典,後頭的話說得不倫不類,臉上一笑即逝,“但她確實有病,不宜主持六宮事務,安妥送回北京,到鹹寧宮養病。今天預備一下,明天就啟程。和珅阿桂你們要去勞軍,天氣不好,就扈從她的輦駕一同回去。”見他們使著眼色似乎還要說話,乾隆又道,“不要再說這件事了,朕心裏很厭煩。”

四個人心知這是皇太後和皇帝計議的結果,“不要再說這件事”也可以當做聖旨,便一齊叩下頭領旨。阿桂道:“古北口和張家口,還有榆林,有些軍務調度,還要請旨處置。可否由和珅衛護娘娘先回北京,奴才稍遲數日再回去?”

“使得的。”乾隆點頭道,“朕正要議這件事。大軍凱旋,勞軍迎軍是大事。你一直管帶軍務,要多費心安排好善後事宜。有事和和珅多商量著辦。”

四個人的眼瞼都微微一動。和珅的“領班”軍機大臣旨意雖然沒有發,已經有了口諭。這就是說,此番勞軍仍以阿桂為主!偷看和珅時,和珅卻是恬然無事,隻輕輕抿了一下嘴唇。乾隆像是忘了這回事,又道:“兆惠上折子,紀昀在軍中人望很好,常給軍將們講解四書,還有《聖武記》。軍中文辦師爺文采也沒有及得紀昀的,所以請旨這次大捷的《萬壽無疆賦》由他執筆。但紀昀係有罪軍中效力的人,朕想現在是用人之際,軍機處四庫書房都需用這樣人才。你們去勞軍,由和珅宣旨,赦紀昀回京,職務待見了朕再作計較。這樣,他寫文章才不違了體例。”他頓了頓又道,“他雖是有過失,其實是管束家人不嚴惹出的事。你們在位的難道不要警惕?現在事多人少,放他回來吧?顒琰,你和你八哥給他寫封信,除了宣布朕的意旨,也要有些勸懲的話,也由和珅帶著麵交紀昀。”

顒琰和珅對望一眼,忙叩頭答道:“是!遵旨!”

“西線無大事,要留心東邊。”乾隆說道,“告訴李侍堯,回京朕就見他,預備去署理福建總督衙門。錢上頭的事和珅要用心,遇事多請示十五阿哥,八阿哥除了讚襄理政,禮部的事要多管管。兆惠海蘭察回來要郊迎,一應事務由你主持。朕和十五阿哥和你都要迎出天安門去。

“是!”八阿哥和珅都伏下身去。

“叫福康安再遞牌子進來。”乾隆說道,“和珅明天離承德前也進來一下。你們跪安吧!”

眾人叩頭出去,不由自主地心頭都鬆了一口氣。和珅心裏還不免有些忐忑,又惦著劉全不知走了沒有,今天的事覺得有點離奇,又一時不能理清頭緒,到儀門外與阿桂分轎相揖而別,一路隻是思忖。顒琰和顒璿卻沒有乘轎,兄弟兩個聯袂踏雪回戒得居去。顒琰顯得心事很重,本來就寡言罕語的,越發顯得沉悶。顒璿卻似放下了一份心思,他卻耐不得岑寂,看著跟從的長史太監宮人都離得遠,笑道:“十五弟。”連叫了兩聲,顒琰才回過神來,問道:“八哥,有事?”

“沒事。”顒璿說道,“我是在想,皇阿瑪這回的人事安排,不能說沒有深意。”

“什麼深意呢?”

顒璿一時尋不出話來,良久才道:“一時還揣摩不清,我隻想說,我肯定以你馬首是瞻,弟弟們也會的,幫著你把事情理好。”顒琰一笑,說道:“不要說這話。我們都是幫皇阿瑪料理政務。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這是句老話。當年聖祖爺手裏,廉親王兩次都幾乎當了太子。那是多高的威望?我們兄弟少,大家又一心,斷不會有兄弟鬧家務的事的。我們都是臣,不要想到別的上頭。”又道,“我是在擔心額娘的病。別看她人前人後處處照應,其實很弱。她有個病根兒,怕冷,前日內務府來人我問了問,咳嗽得一發重了。明天和珅走,帶點什麼東西去給她呢?”說罷歎了一口氣,“雖說有惠兒在跟前,還是不能放心呐。”說著便皺眉。顒璿便也跟著歎息,心裏卻佩服這位弟弟深沉練達,明擺著的乾隆已有意立為儲君,一頭全然不露聲色,一頭話中也有勉勸之意——他自己也盡自聰明伶俐,就這幾句話便尋思不來!心裏嗟訝著,問道:“皇上為什麼特特指定和珅給紀昀傳旨呢?”

“這是佛心,誰揣度得來?”顒琰小心用木屐踩著雪,手提著袍角防著沾上泥水,一邊走一邊說道,“我的愚蠢想頭,也是和息二人那點芥蒂的意思?”

顒璿微笑著點了點頭,卻轉了話題:“我那裏有《紅樓夢》全真本。手抄的,從外國弄來的抄本。我叫人給你抄一本去。”

“好吧。”顒琰說道,“你喜愛的,我自然也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