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和珅起了個大早便進宮遞牌子。吳省欽當晚幾乎沒有什麼隱諱,和珅親自接見,與他“促膝剪燭夜談”,小酌助興,僅此就使這位翰林受寵若驚,言語之間隱約透露,“國子監祭酒”不久就要出缺,翰林清望文華毓茂的個職分,回京可以先安排署理,然後又說起百官歲考,貢院三年計考裏頭的笑話,暗示乾隆五十年的大考副主考人選“也還沒有預定人選”……吳省欽覺得這都是在說自己,接下來的事,外放巡撫、內入軍機、學尹繼善為一代文壇宗主一方建功諸侯,都是他自己想的。沒有吃多少酒,吳省欽已醺醺如醉,把當年幾個貢生朋友如何進京“趕考”,在長辛店相遇,又結為異姓兄弟,方令誠怎樣奪人所愛,曹錫寶等人又如何“偏袒”,種種子虛烏有的事編得活龍活現如在目前。又說了他們背後“結黨”,準備著扳倒和珅“做大事業”,自己又千方百計暗示勸阻不聽,所以才“出此下策”……不得已的苦心又躍然欲出,還夾著幾分大義滅親的凜然……和珅自己量淺,隻是殷殷勸酒,一頭裏“光明正大”為自家辯解,還要有幾分“宰相肚量”不計人過的風範……所幸吳省欽不到半個時辰便爛醉如泥,又妥帖安排他睡了自己才睡。一夜裏頭,又驚又怕又私自慶幸,又有幾分懊悔:“做到這麼大官,為一點身外之物弄得整日驚魂不定,偷東西賊似的,值麼?”……此刻坐在綠呢頂大轎裏,左右燕山前後驛道都是白雪皚皚,零星飄散的雪雖然不很大,道路上也是一片混茫淆亂,一千多名太監宮女並連隨從護衛“鳳駕”的善撲營軍士,腳步踏得路上雪水一片聲響,瞧著總有點行伍不整的模樣,呼擁著各種龍旗儀仗逶迤前行,一個倒黴的“病”皇後,還有一個前途未卜吉凶的軍機大臣,都湮融在這行伍中。
……和珅思緒一轉,又想陛辭時乾隆接見的情形。乾隆的神氣有些捉摸不定,似喜似悲,又似心事重重,盡管是單獨叫進,親切也還親切,賜茶賜座也都如常,總覺得少了平日那份近如家人的溫馨。
“和珅,”乾隆說道,“老八旗子弟裏頭,你是升官最快的了。你聰明盡有的,有些話還是要交待你。有些麵情上依附你的,一是看中了你手裏的錢,二是瞧著朕器重你。狐假虎威隻能逞於一時,不能倚為終生之靠。朕看你這些日子學問日有長進,很是歡喜。你這次去勞軍,那些出兵放馬的未必買你的賬,要謙遜雍和些,不要事事出頭賣弄。許多事,隻要不幹礙國體國本,朕能容你,保全你,這一條你可以放心,但為人立品,還是要靠你自己德望。聽說阿桂入朝接見大臣,總離著你幾步遠,遜謝不敢居功,這是他的持重處,你要學他。”
自己怎麼回話的?阿桂是自己的老上司,一向不敢稍有失敬處。軍機處的大事有十五爺,小事也不敢繞過阿桂。這次去西邊勞軍,下這麼大的雪——大概在西安勞軍的好,行伍裏兆惠海蘭察都是老朋友。紀昀平日相處的也好的,斷不敢僭越了阿桂自作什麼主張的。一切請皇上放心。
乾隆當時聽了沒說什麼,隻笑著點點頭,又道:“皇後不廢也是廢了,廢了也是沒廢。隻是恐怕驚駭中外,所以不發明詔。這個你心裏有數。她在言語中平日有冒犯貴戚的,有些貴婦人進宮給老佛爺請安,也多有冷淡的。你到北京各王府也去看看,用你的話勸慰王爺,不要借端生事。朕賞二十四福晉一襲俄羅斯天鵝絨裘,你就便帶到北京送去。”
和珅心想這就是皇帝召見自己的真意了,答應著跪辭。乾隆又叫住了,說道:“你還該去見見你十五爺他們。你管著財政,吏部的事也管,朕看你也留心結交文人學士,這都是好的。顒琰他們各處調度,有用錢用銀子之處,要多分憂。”
顒琰還是那麼客氣,顒璿卻顯著有點調侃的味道。一個端膝穩坐,一個來回走著說笑,顒琰說沒有什麼難處,顒璿卻道:“永定河靠京畿有幾處堤岸塌方失修,十五弟和我都去看過。再者今年多雨早雪,京師缺炭人家難過,有些人家甚至斷糧斷炭。昨兒劉墉來信,十五弟還愁得直繞圈子,趁著和珅來,看能不能從園工上頭打打主意,不要再難為戶部了。”和珅道:“請十五爺示下,可以借調一點。因為天兒冷,有些工地都停了工。不知需用多少?”顒琰說:“總計下來要五十五萬兩,隻怕才夠。怕你難為,所以打算回鑾之後再說。”和珅道:“就依爺的王命,我回京就辦,王爺回京讓戶部補過去一個借款條子,不然不好落賬。”顒璿說道:“還有一件愁事。車臣國進貢的單子還沒有呈上,就為裏頭有一個玉石盤,道兒上運輸顛裂了,現存在嘉親王府,你看能不能補上,或者換上。萬歲爺那頭也好交待。”看顒琰笑著衝自己點頭,和珅道:“奴才該當努力巴結。荷蘭國進貢的物件在圓明園庫房裏,裏頭品類很多,奴才回去看看王府的玉盤樣兒,尋個相似的補上就是。”一路出來,和珅還在想這個不可思議的嘉親王,也客氣也親切,溫言善語的像個女人,但又覺得隔著一層什麼,無法走近,就像不是自己的肉,無論如何貼不到自己身上……
迷離惝恍間,好像乾隆也來了戒得居,麵色卻不那麼溫善,一見麵就問:“你怎麼還不走?你不是要去見錢灃的麼?”和珅驚訝道:“錢灃還沒有到的呀!”乾隆冷笑道:“朕知道他來不了了。國泰猶有可說,他是有罪的人。錢灃又什麼地方礙你的事?你做的什麼手腳,以為朕不知道?”
轎子顛了一下,和珅一下子清醒過來,才知思想事情,迷糊了一個南柯之夢。想起夢中乾隆父子相待自己情形,兀自心頭突突亂跳,揩一把腦門子上驚出的冷汗,問轎窗外道:“到了哪裏了?”
“回中堂話,”一個戈什哈跑上來道,“咱們還在興隆地麵兒。喏,那不是長城?過了長城就是密雲!”
“密雲。”和珅放下了轎窗簾,自言自語說道,“這個名字有意思,密雲,密雲不雨啊……”
……
但是密雲也在下雪,過懷柔進京郊,零零星星的雪都沒有停,隻是過了長城地氣暖和,雪落即融,滿地雪水更難走路。所幸這是黃土墊沙修了又修的“天字第一號”官驛道,沒有泥濘積水,和珅一路隻是指揮兵士太監妥善安置駐驛關防,並不進去請安道乏,相安無事,也就到了北京。大內的敬事房是早已得了消息,鹹寧宮廷除灑掃得潔淨拾掇得暖和。沒有一點聲張,皇後就永遠住了進去“養病”,到死沒有再邁出宮門一步,這都是多餘的話了。
把皇後這尊神仙送進紫禁城,和珅沒有立刻回府,先去二十四貝勒府頒賜了福晉物件,又到圓明園給魏佳氏和寶月樓的和卓氏請安,隔著簾子沒法看氣色,隻覺得烏雅氏和卓氏說話中氣尚足,魏佳氏咳嗽得幾乎說不成話,滿屋的藥香熏得人頭暈,這都是千篇一律的老套子程式,隔簾謝恩,賜座賞茶,辭謝說“事忙”也就告退。饒是這樣,從城西圓明園到城東鮮花深處胡同,還要按次序位分,斟酌與皇帝密疏一家家拜望。從上午辰時直到下午酉末時牌才回到驢肉胡同和家老宅。秋冬之交天光最短,此刻又陰,早已晦瞑如夜了。和珅以為自己一路回來的事早已滿北京城都知道,必定闔府上下齊集,恭候著自己歸來。誰知偌大老宅前院幾乎沒有人,就有十幾個看門的家丁,也都是西下院管掃地的粗使奴才。都麵熟,卻叫不出名字來,問了問,長二姑、吳姨姨、上房的彩雲彩卉都出去了,下午出去還沒回來,也不知去了哪裏。劉全是他最想見的,並連劉畏君也不見影兒。站在院裏想了想,和珅踅身進了二門裏院。黑影裏便聽翠屏在廊下說道:“老爺回來了,給老爺多照個亮兒。”和珅這才想到是馮氏病重羞光,說了聲“不必”便進了內房。
內房裏燈色更暗,隻有一盞,上麵還罩著一層紅色紗幕。馮氏像是剛剛吃過藥,碗匙都放在茶幾上沒有收。不知是燈光的緣故還是病,她的臉色很紅,半躺在大迎枕上,喉頭發出細細的喘息聲,丈夫在外間說話,她已經醒了,半睜著無神的眼睛望著他坐下。和珅無聲皺了皺眉,說道:“煤氣、藥氣太重了,也太熱。他們怎麼侍候的?也要透透風嘛!”
“這不怪他們,是我怕冷。”馮氏目不轉睛地看著和珅,弱弱地一笑,說道,“憐卿給我念信,你又要出遠差了?”
和珅點點頭,摸摸她的額,拉住了她的手,緩緩說道:“去西安,要不了幾天就回來的。”“西安……也是不近的。”馮氏說道,微微地搖搖頭,“你趕著回來見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我怕是——”她未說完,和珅伸手掩住了她的口,說道:“不要胡思亂想。沒聽人說別看我這病奄奄,熬過你那俏尖尖?如今什麼好醫好藥沒有?要風有風要雨有雨!你是大家子出來的,前半輩子跟我吃苦,後半輩子我要給你撈回來……”
和珅自家是破落八旗子弟人家,行為也放蕩不羈,貪財好貨沒學問,但朋友上頭不小氣,對這位大學士貴胄女子伉儷情深也是真的。見馮氏氣短,還要著意撫慰,馮氏卻止住了他:
“來你們和家先頭,宗學裏頭兄弟們就說起過你。窮是窮,心裏沒有什麼不快活的……”馮氏說道:“如今富了,該當的看成是祖上的陰騭,我總覺得你在錢上頭撂不開手,有點暴發戶的模樣……”
和珅一頭還惦記著見劉全,一頭又無法立馬離開馮氏,因笑道:“我就是管錢的。過手的銀子多得像淌海水,自己自然就富些,家裏人在這海邊站,沾些水也不為奇事。你放心……”
“人就這樣。”馮氏道,“長二姑從前也不這樣的,吳姨姨先也不愛財,一裏一裏的我看著……不但她們,就我房裏的丫頭娘家,私地裏也都在置買田莊產業。養移體居易氣,我身子不好,也難管得這事。可根子畢竟在你這兒,能著想法子辭了這管錢的差使,平平安安多少是好!我有天沒日頭的人了,離和家祖墳沒有半尺遠,陰曹地府裏,我也不願見你錢上頭栽筋鬥的……”說罷咳嗽,脖項上的筋都脹起老高。翠屏幾個人聽見,忙進來端盂接痰,捶背拭汗的忙個不了。馮氏喘息稍定,又道:“錢,多少是個夠?我爺爺見過明珠,那是多麼精明能幹的個人!還有索額圖、訥親……都是皇上寵了又寵……咳,眼見他蓋高樓,眼見他宴歌舞,眼見他樓坍了……這歌兒起小兒就唱,今日才得明白……”
和珅木著臉聽夫人娓娓勸解,打心底裏歎息了一聲,心說“這是騎虎難下”,口裏卻道:“這都是沒有賬的賬,我不收別人收,一點事也沒有……我雖富,從來不敢伸手索賄的,換了別人比我還撈得多呢!還有下頭辦事的人,你幹淨得一塵不染,誰給你賣命?不說這了。你安心養病,往後我加意留心,不該要的錢一分不要。得便兒辭了這差使罷了……”說著出來,翠屏站在燈影裏,上來輕輕盈盈蹲了個福兒,說道:“老爺,太太的藥單子就在我屋裏,您過去瞧瞧吧?”
和珅一看她臉色就知道意思,但此刻心中千頭萬緒,卻無心和她作興,隻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後半夜不要閂門”便笑著出去。已見劉畏君站在二門口凍得吸溜鼻子,便問:“劉全呢?”
“哎,老爺,我在這兒。”在東廂中取暖的劉全幾步跨了出來,剛要迎上來行禮,和珅擺手止住了他,說道:“免禮免禮——就這屋裏說話就好。”便就近進了東廂。
劉畏君在外把風防耳目。聽著二人在裏頭嘁嘁喳喳密語足有移時,才見和珅出來,已是神色平和了無憂容。劉全跟在後頭兀自說:“那一片地基都刨翻了,索性不造房屋,移來的都是圓明園裏用餘的長青藤、葛樹和金銀花,都用土牆盤起的花房。老爺放心,連我昨個兒去都認不出原來的地兒。就那麼幾處別墅,還有幾處園子房屋,盡著請大人們查看。”和珅道:“我早就巴著來人查勘一下。我們心中沒病兒,怕什麼?賬目上頭也要隨時把賬本子預備好,戶部要看,告訴我一聲兒。”又問,“家裏長二姑還有吳姨姨她們都哪去了?”劉畏君見問自己,忙道:“都到新府宅裏去看房子,宅子裏沒住過人,宅地有的地兒先還是墳地,請的和尚道士做超度道場,也避避忌諱兒。”
和珅沒再說話,徑到東院吳氏房中來。這裏管家媳婦婆子早已散去,有的出去看房子,裏頭倒是通明雪亮光色晃眼的,隻有憐卿正在洗腳,聽見門響,見進來和珅,嚇了一跳,忙趿了鞋來給他倒茶,說道:“娘到起了更時才回來呢,老爺先用茶,長二姑奶奶告訴大夥房,老爺今個回來,我給你弄飯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