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黑色的手指(1 / 3)

不是人是什麼?是野獸?是鬼魅?是木石?還是仙佛?也許都不是。隻不過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極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極限。鬼手有很好的解釋:“就算你是人,最多也隻能算是個不是人的人。”仇天鵬笑了,居然笑了。縱然他並沒有真的笑出來,可是眼睛裏的確已有了笑意。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事,就像是暴雨烏雲中忽然出現的一抹陽光。鬼手看著他,卻忽然歎了口氣,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這個不是人的人居然也會笑。”仇天鵬道:“不但會笑,還會聽。”鬼手道:“那麼你就跟我來。”仇天鵬道:“到哪裏去?”鬼手道:“到沒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小樓上有酒,也有燈光,在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來,甚至比仇天鵬的笑更溫暖。可是仇天鵬隻抬頭看了一眼,眼睛裏的笑意就冷得凝結,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鬼手道:“你不去?”仇天鵬道:“決不去。”鬼手道:“我能去的地方,你為什麼不能去?”仇天鵬道:“因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就因為你不是我,所以你決不會知道我的悲傷和痛苦。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鬼手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連他的臉都已因痛苦而扭曲。這裏隻不過是個妓院而已,本是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為什麼會引起他如此強烈的痛苦?莫非他在這種地方也曾有過一段痛苦的往事?鬼手忽然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那個陪我到鳳凰集,為我撫琴的人。”仇天鵬搖頭。鬼手道:“我知道你沒有看見,因為你從不喝酒,也從不看女人。”他盯著仇天鵬,慢慢地接著道:“是不是因為這兩樣事都傷過你的心?”仇天鵬沒有動,沒有開口,可是臉上每一絲肌肉都已抽緊。鬼手說的這句話,就像是一根尖針,刺人了他的心。——在歡樂的地方,為什麼不能有痛苦的往事?——若沒有歡樂,哪裏來的痛苦?——痛苦與歡樂的距離,豈非本就在一線之間?鬼手閉上了嘴。他已不想再問,不忍再問。就在這時,高牆後突然飛出兩個人,一個人“噗”的跌在地上就不再動了,另一個人卻以“燕子三抄水”的絕頂輕功,掠上了對麵的高樓。鬼手出來時,窗子是開著的,燈是亮著的!燈光中隻看見一條纖弱輕巧的人影閃了閃,就穿窗而人。倒在地上的,卻是個臉色蠟黃,幹枯瘦小,還留著山羊胡子的黑衣老人。他一跌下來,呼吸就停頓。鬼手一發覺他的呼吸停頓,就立刻飛身躍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樓,穿窗而人!等他穿過窗戶,才發現傅紅雪已站在屋子裏。屋子裏沒有人,隻有一個濕淋淋的腳印。腳印也很纖巧,剛才那條飛燕般的人影,顯然是個女人。鬼手皺起了眉,喃喃道:“會不會是她?”傅紅雪道:“她是誰?”燕南飛道:“明月心。”傅紅雪冷冷道:“天上無月,明月無心,哪裏來的明月心?”燕南飛歎了口氣,苦笑道:“你錯了,我本來也錯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無心的是薔薇。薔薇在天涯。傅紅雪道:“明月心就是這裏的主人?”燕南飛點點頭,還沒有開口,外麵已響起了敲門聲。門是虛掩著的,一個春衫薄薄,麵頰紅紅,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著個食盒,右手拿著一罐還未開封的酒走進來,就用那雙靈活的大眼睛盯著傅紅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們家姑娘說的那位貴客?”傅紅雪不懂,連燕南飛都不懂。小姑娘又道:“我們家姑娘說,有貴客光臨,特地叫我準備了酒菜,可是你看來卻一點也不像是貴客的樣子。”她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傅紅雪,嘴裏說著話,人已轉過身去收拾桌子,重擺杯筷。剛才那個人果然就是明月心。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殺燕南飛的。她殺了這老人,先不露麵,為的是也許就此想把傅紅雪引到這小樓上來。燕南飛笑了,道:“看來她請客的本事遠比我大得多了。”傅紅雪板著臉,冷冷道:“隻可惜我不是她想像中那種貴客。”燕南飛道:“但是你畢竟已來了。既然來了,又何妨留下?”傅紅雪道:“既然我已來了,你為什麼還不說?”燕南飛又笑了笑,走過去拍開了酒罐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陣酒香撲鼻。“好酒!”他微笑著道:“連我到這裏來,都沒有喝過這麼好的酒!”小姑娘在倒酒,從罐子裏倒人酒壺,再從酒壺裏倒人酒杯。燕南飛道:“看來她不但認得你,你是怎麼樣一個人,她好像也很清楚。”酒杯斟滿,他一飲而盡,才轉身麵對傅紅雪,緩緩道:“我的心願未了,隻因為有個人還沒有死。”傅紅雪道:“是什麼人?”燕南飛道:“是個該死的人。”傅紅雪道:“你想殺他?”燕南飛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冷冷道:“該死的人,遲早總要死的,你為什麼一定要自己動手?”燕南飛恨恨道:“因為除了我之外,決沒有別人知道他該死。”傅紅雪道:“這個人究竟是誰?”燕南飛道:“公子羽!”屋子裏忽然靜了下來,連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公子羽!這三個字本身就仿佛有種令人懾服的力量。雨點從屋簷上滴下,密如珠簾。傅紅雪麵對著窗戶,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問你,近四十年來,真正能算做大俠的人有幾個?”燕南飛道:“有三個。”傅紅雪道:“隻有三個?”燕南飛道:“我並沒有算上你,你……”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隻會殺人,不會救人。”燕南飛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為你根本不想去做。”傅紅雪道:“你說的是沈浪、李尋歡和葉開?”燕南飛點點頭,道:“隻有他們三個人才配。”這一點江湖中決沒有人能否認。第一個十年是沈浪的時代,第二個十年小李飛刀縱橫天下,第三個十年屬於葉開。傅紅雪道:“最近十年?”燕南飛冷笑道:“今日之江湖,當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酒杯又滿了,他再次一飲而盡:“他不但是天皇貴胄,又是沈浪的惟一傳人;不但是文采風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絕的大俠客!”傅紅雪道:“但是你卻要殺他。”燕南飛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要殺他,既不是為了爭名,也不是為了複仇。”傅紅雪道:“你為的是什麼?”燕南飛道:“我為的是正義和公道,因為我知道他的秘密,隻有我……”他第三次舉杯,突聽“波”的一響,酒杯竟在他手裏碎了。他的臉色也變了,變成種詭秘的慘碧色。傅紅雪看了他一眼,霍然長身而起,出手如風,將一雙銀筷塞進他嘴裏,又順手點了他心髒四周的八處穴道。燕南飛牙關已咬緊,卻咬不斷這雙銀筷,所以牙齒間還留著一條縫。所以傅紅雪才能將一瓶藥倒入他嘴裏,手指在他顎上一夾一托。銀筷拔出,藥已入腹。小姑娘已被嚇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發現一雙比刀鋒還冷的眼睛在盯著她!酒壺和酒杯都是純銀的,酒罐上的泥封絕對看不出被人動過的痕跡。可是燕南飛已中了毒,隻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裏的毒是從哪裏來的?傅紅雪翻轉酒罐,酒傾出,燈光明亮,罐底仿佛有寒星一閃。他拍碎酒罐,就找到了一根慘碧色的毒釘。釘長三寸,酒罐卻隻有一寸多厚,把尖釘從罐底打進去,釘尖上的毒,就溶在酒裏。他立刻就找出了這問題的答案,可是問題並不止這一個。——毒是從釘上來的,釘是從哪裏來的?傅紅雪的目光冷如刀鋒,冷冷道:“這罐酒是你拿來的?”小姑娘點點頭,蘋果般的臉已嚇成蒼白色。傅紅雪再問:“你是從哪裏拿來的?”小姑娘聲音發抖,道:“我們家的酒,都藏在樓下的地窖裏。”傅紅雪道:“你怎麼會選中這罐酒?”小姑娘道:“不是我選的,是我們家姑娘說,要用最好的酒款待食客,這罐就是最好的酒!”傅紅雪道:“她人在哪裏?”小姑娘道:“她在換衣服,因為……”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外麵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為我剛才回來的時候,衣服也已濕透。”她的聲音很好聽,笑得更好看。她的態度很幽雅,裝束很清淡。也許她並不能算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可是她走進來的時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進窗戶,讓人心裏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美,說不出的恬靜幸福。她的眼波也溫柔如春月,可是當她看見傅紅雪手裏拈著的那根毒釘時,就變得銳利了。“你既然能找出這根釘,就應該能看得出它的來曆。”她的聲音也變得尖銳了些,“這是蜀中唐家的獨門暗器。死在外麵的那個老人,就是唐家惟一的敗類唐翔。他到這裏來過,這裏也並不是禁衛森嚴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沒有上鎖。”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說的這些話,隻是癡癡地看著她,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呼吸突然急促,臉上的雨水剛幹,冷汗已滾滾而落。明月心抬起頭,才發現他臉上這種奇異的變化,大聲道:“難道你也中了毒?”傅紅雪雙手緊握,還是忍不住在發抖,突然翻身,箭一般竄出窗戶。小姑娘吃驚地看著他人影消失,皺眉道:“這個人的毛病倒真不少。”明月心輕輕歎了口氣,道:“他的毛病的確已很深。”小姑娘道:“什麼病?”明月心道:“心病。”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麼會在心裏?”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歎息著道:“因為他也是個傷心人。”隻有風雨,沒有燈。黑暗中的市鎮,就像是一片荒漠。傅紅雪已倒下來,倒在一條陋巷的陰溝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嘔吐。也許他並沒有吐出什麼東西來,他吐出的隻不過是心裏的酸苦和悲痛。他的確有病。對他說來,他的病不但是種無法解脫的痛苦,而且是種羞辱。每當他的憤怒和悲傷到了極點時,他的病就會發作,他就會一個人躲起來,用最殘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因為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病!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條條鞭子在抽打著他。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著血塞進自己的嘴。他生怕自己會像野獸般呻吟呼號。他寧可流血,也不願讓人看見他的痛苦和羞辱。可是這條無人的陋巷裏,卻偏偏有人來了。一條纖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他麵前。他沒有看見她的人,隻看見了她的腳。一雙纖巧而秀氣的腳,穿著雙柔軟的緞鞋,和她衣服的顏色很相配。她衣服的顏色總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傅紅雪喉嚨裏突然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就像是頭腹部中刀的猛虎。他寧可讓天下人都看見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願讓這個人看見。他掙紮著想跳起來,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痙攣收縮。她在歎息,歎息著彎下腰。他聽見了她的歎息,他感到一隻冰冷的手在輕撫他的臉。然後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覺,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脫。等他醒來時,又已回到小樓。她正在床頭看著他,衣衫淡如春月,眸子卻亮如秋星。看見了這雙眸子,他心靈深處立刻又起了一陣奇異的顫抖,就仿佛琴弦無端被撥動。她的神色卻很冷,淡淡道:“你什麼話都不必說。我帶你回來,隻不過因為我要救燕南飛,他中的毒很深了。”傅紅雪閉上眼睛,也不知是為了要避開她的眼波,還是因為不願讓她看見他眼中的傷痛。明月心道:“我知道江湖中最多隻有三個人能解唐家的毒,你就是其中之一。”傅紅雪沒有反應,可是他的身子忽然就已站了起來,麵對著窗戶,背對著她。他身上穿的還是原來的衣服,他的刀還在手邊,這兩件事顯然讓他覺得安心了些,所以他這次並沒有掠窗而出,隻冷冷地問了句:“他還在?”“還在,就在裏麵的屋子裏!”“我進去,你等著。”她就站在那裏,看著他慢慢地走進去。看到他走路的姿勢,她眸子也不禁流露出一種難以解釋的痛苦和哀傷。過了很久,才聽見他的聲音從門簾後傳出:“解藥在桌上。”聲音還是冰冷的,“他中的毒並不深,三天之後,就會清醒,七天之後,就可以複原了。”“但是你現在還不能走!”她說得很快,好像知道他立刻就要走,“就算你很不願意看見我,現在還是不能走!”風從窗外吹進夾,門上的簾子輕輕波動,裏麵一點回應都沒有。他走了沒有?“我很了解你,也知道你過去有段傷心事,讓你傷心的人,一定長得很像我。”明月心的聲音很堅定,接道:“可是你一定要明白,她就是她,既不是我,也不是別的人。”——所以你用不著逃避,任何人都用不著逃避。後麵一句話她並沒有說出來,她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風還在吹,簾子還在波動,他還沒有走。她聽見了他的歎息,立刻道:“如果你真的想讓他再活一年,就應該做到兩件事。”他終於開口:“什麼事?”“這七天內你決不能走!”她眨了眨眼,才接著說下去:“中午的時候,還得陪我上街去,我要帶你去看幾個人。”“什麼人?”“決不肯再讓燕南飛多活三天的人!”中午。一輛馬車停在後園的小門外,車窗上的簾子低垂。“為什麼要坐車?”“因為我隻想讓你看見他們,並不想讓他們看見你。”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見我,所以我已準備在臉上戴個麵具。”她戴的是個彌陀佛麵具,肥肥胖胖的臉,笑得好像是個胖娃娃,襯著她纖柔苗條的腰肢,看來實在很滑稽。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蒼白的手裏,還是緊握著那柄漆黑的刀。在他眼中看來,這世上仿佛已沒有任何事能值得他笑一笑。明月心的一雙眸子卻在麵具後盯著他,忽然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個要帶你去看的人是誰?”傅紅雪沒有反應。明月心道:“是杜雷,‘一刀動風雷’的杜雷。”傅紅雪沒有反應。明月心歎了口氣,道:“看來你脫離江湖實在已太久了,居然連這個人你都不知道!”傅紅雪終於開口,冷冷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他?”明月心道:“因為他也是榜上有名的人。”傅紅雪道:“什麼榜?”明月心道:“江湖名人榜!”傅紅雪臉色更蒼白。他知道已經在江湖中混出了名的人,是誰也不肯向誰低頭的!昔年百曉生作“兵器譜”,品評天下高手,雖然很公正,還是引起了一連串凶殺,後來甚至有人說他是故意在江湖中興風作浪。如今這“江湖名人榜”又是怎麼來的?是不是也別有居心?明月心道:“據說這名人榜是出自公子羽的手筆,榜上一共隻有十三個人的名字。”傅紅雪忽然冷笑,道:“他自己的名字當然不在榜上。”明月心道:“你猜對了。”傅紅雪目光閃動,又問道:“葉開呢?”明月心道:“葉開的名字也不在,這也許隻因為他已完全脫離了江湖,已經是人外的人,已經在天外的天上。”傅紅雪沉默著,目光似已忽然到了遠方。遠方天邊,涼風習習,一個人衣袂獨舞,仿佛正待乘風而去。明月心道:“我知道葉開是你惟一的朋友,難道你也沒有他的消息?”傅紅雪的目光忽又變得刀鋒般冷酷,冷冷道:“我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明月心在心裏歎了口氣,轉回話題,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榜上有沒有你的名字?”傅紅雪不問,隻因為他根本不必問。明月心道:“也許你本來就不必問的,榜上當然有你的名字,也有燕南飛的!”她沉吟著,又道:“這名人榜雖然注明了排名不分先後,可是一張紙上寫了十三個名字,總有先後之分。”傅紅雪終於忍不住問:“排名第一的是誰?”明月心道:“是燕南飛!”傅紅雪握刀的手一陣抽緊,又慢慢放鬆。明月心道:“他在江湖中行走,為什麼永無安寧的一日,你現在總該明白了。”傅紅雪沒有開口。馬車已停下,正停在一座高樓的對麵。會賓樓的樓高十丈。“我知道杜雷每天中午都在這裏吃飯,每天都要吃到這時候才走。”明月心道,“他每天吃的都是四樣菜和兩碗飯,一壺酒,連菜單都沒有換過!”傅紅雪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瞳孔卻已開始收縮。他知道自己這次又遇見了一個極可怕的對手。江湖中高手如雲,何止千百,榜上有名的卻隻不過十三個。這十三個人,當然都是極可怕的人物。明月心將車窗上的窗簾撥開一點,向外眺望,忽然道:“他出來了。”日正當中。杜雷從會賓樓走出來的時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