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客輪上的初遇(1 / 3)

清晨,旭光號客輪在海洋上平穩地前進。

這是一艘由倫敦始發的大型輪船,在廣州暫作停泊後,駛往目的地上海,船上除了來自各國的希望在這個神秘的東方國家淘金的洋人外,還有不少留洋歸來,期待一展抱負的熱血青年。

當然,船上更多的是商人旅客,其中以東方人的臉孔最多見。

大部分人都留著短發穿著西裝,努力打造屬於上流人士的氣派,不過也有一些人還是保持傳統的打扮,穿長袍馬褂,留著長辮,好在在這個東西方文化交融的世界裏,不管穿什麼都不會顯得太突兀。

長長的旅程即將接近尾聲,跟平時一樣,清晨時分,有不少人在甲板上活動,或是看海景日出,或是散步娛樂。

沈玉書也是其中一個,不過他對觀景或散步沒興趣,而是在甲板的一隅打太極拳。

這是沈玉書的每日一課,幼年時是父親帶著他練,後來父親過世,就換成了姨丈陪他打拳,這已經成了潛移默化的習慣,即便在倫敦的這兩年中,他也沒有放下過。

他打得很入神,沒發現對麵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裏,有人正用單筒望遠鏡偷窺他。

透過望遠鏡的鏡頭,可以看到沈玉書修長的身形,拳腳舒緩而有力,一張一弛,帶著儒家弟子的風範,唯一令人遺憾的是他穿著西裝背心,與太極的氛圍格格不入。

“嘖嘖,留過洋的,還會裝樣子打太極啊。”

偷窺者小聲嘀咕著,望遠鏡在沈玉書的身上遊走——做事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所以觀察對手的動向是非常有必要的。

他正看著呢,不和諧的身影闖入了鏡頭,幾個洋人從旁邊經過,剛好擋住了沈玉書,偷窺者隻好暫時放下望遠鏡,拿起旁邊喝了一半的白開水,準備先潤潤嗓子。

被偷窺的人完全不知道這個小插曲,一套太極拳快打完了,沈玉書的額上浮出薄薄的汗水,他腳尖點地,手臂向兩旁平伸,做出往裏收拳的姿勢,誰知旁邊突然有人衝過來,撞到他的身上,將他撞了個趔趄。

沈玉書正要開口道歉,卻被一段嘰裏呱啦的洋文蓋了過去,撞他的是個穿運動短褲的洋人,微卷的金黃頭發,額頭上還纏著一圈布條。

國人大概會把那個當成是繃帶,不過它該叫發帶,很多洋人在運動時都喜歡綁它。

洋人還帶著女伴,為了在女伴麵前有麵子,他指著沈玉書不依不饒地罵。

沈玉書聽不懂他說了什麼,但是從他的行為也猜得出那不是好話,他用英語平靜地說:“發怒隻會降低你自身的格調,先生。”

“你這隻豬玀,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你竟敢對我這樣說話!?”

洋人被激怒了,上前一把抓住沈玉書的衣領,改用英語恐嚇道:“馬上道歉,否則我要讓你進牢房!”

洋人長得高大健碩,如果換了其他人,大概會被他的氣勢嚇到,但很不巧,沈玉書的個頭也很高,他伸出手,握住了洋人的手腕。

看似很普通的動作,洋人卻發現沈玉書的力氣大得驚人,導致他不得不鬆開了手。

“如果不是你先罵人,我已經道歉了。”沈玉書說。

洋人發現這個男人與自己平時接觸的華人大不相同,他不僅身材高挑,膚色白皙,更有種華貴的氣質,這在他迄今為止接觸過的華人圈裏是不多見的,他不自禁地收起了放肆的心態。

不過這也讓他更生氣。

沈玉書不亢不卑的態度在他看來更像是挑釁,被恭維慣了的洋人激怒了,他昂昂下巴,跟沈玉書相對站立,做出蔑視他的模樣。

“雅克。”女伴擔心地叫他。

雅克沒有理她,他怒視沈玉書,要不是忌憚沈玉書的力氣,他已經把拳頭揮過去了。

就在這時,一個穿黑色背心製服的服務生走過來,打斷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服務生手裏端著飲料托盤,走近後,靈活地一插,就站在了沈玉書跟雅克之間,將他們隔開了。

他滿臉堆笑,對雅克說:“先生,來杯飲料吧,桔子水荷蘭水都有,您看要不要喝杯冷飲潤潤喉。”

“不要,滾開!”

雅克心情正不好,把礙事的人一把推開,托盤在服務生的手中晃了晃,上麵的汽水瓶和酒杯差點落到地上,還好他反應快,及時用手穩住了盤子。

他見多了這種無禮的洋人,也不在意,又改用法語說:“你不渴,這位美麗的小姐陪你走了這麼久,也一定口渴了,小姐來一杯吧?”

服務生說著話,單手將桔子水倒進玻璃杯,拿起杯子遞給雅克的女伴。

他的法語發音有點奇怪,不過還挺流暢的,女伴感到驚訝,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幾眼。

服務生的個頭雖然沒有雅克和沈玉書高,但也絕對屬於高挑的那種,年紀不大,五官雋秀,健康的古銅膚色,頭發有點長,在腦後用根紅帶子紮著,他的眉眼間都帶著笑,卻又不同與其他服務生那種諂媚的笑容。

見慣了皮膚蠟黃身材矮小的東方人,突然遇到如此彬彬有禮又說一口流利法語的男人,女人對他起了好感,伸手去拿玻璃杯。

看到她的舉動,雅克更不爽,搶先去推服務生,暴躁地說:“滾遠點,不要在這裏獻殷勤,豬玀!”

推搡中,玻璃杯裏的桔子水濺到了雅克身上,他氣得又是嘰裏呱啦一通亂叫,服務生慌了,掏出手帕,手忙腳亂地幫他擦拭,卻換來更嚴厲的痛罵。

叫嚷聲把行人的視線都吸引了過來,女伴覺得丟臉,轉身頭也不回地走掉了,雅克叫了兩聲沒叫住,他把礙事的服務生一把推開,匆匆忙忙地追了上去。

沒戲看了,周圍的看客很快就散開了,服務生拿著手帕,笑眯眯地看著雅克的背影,又眼眸一轉,看向沈玉書。

“唉,吃過洋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樣,打個太極還穿西裝,還故意跑到洋人的眼皮底下打,你是成心找麻煩不是?”

沈玉書注視他,臉上幾乎沒有表情,等他說完了,才說:“謝謝。”

帶了幾分磁性的男中音,讓人聽著很舒服,不過吸引人的不是沈玉書的相貌與嗓音,而是氣場,他身上有種玉石般的溫潤感,卻不像玉石那麼冷清,這樣的一個人,即便是隨意往人群裏一站,也可以輕易認出來的。

服務生挑挑眉,站得近了,他更確定自己沒有認錯人,走到沈玉書麵前,笑道:“謝就不用了,咱們好歹是同胞,不能被洋人欺負了。”

他說著話,自來熟地去拍沈玉書的肩膀,誰料沈玉書往旁邊一閃,讓他拍了個空。

感覺到對方的戒備,服務生笑了,活動著手指關節,把手收回來,故意說:“大家同乘一船,也算有緣,別說我沒提醒你,有句話說穿了龍袍也不像太子,我懂有些人為了提高身價,故意扮成留洋的學生,不過演得過了就假了,你看看咱們那些會功夫的老前輩,有誰穿西裝打太極的,對吧?”

沈玉書皺起眉,“扮成留洋的學生?”

“難不成你還真是喝洋墨水回來的?”

服務生上下打量沈玉書,從他的發型到他衣著穿戴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沈玉書任由他審視,反將一軍,道:“穿了龍袍不像太子這句話用在你身上再合適不過了,你也是假的,你不是服務生。”

先前看熱鬧的乘客都離開了,服務生沒再繼續做戲,收起笑容,“我當然不是,你是什麼人,我就是什麼人。”

“你說什麼?”

沈玉書問,服務生哼了一聲,衝他打了個手勢,說:“明人麵前不說假話,你也是幹這個的吧?”

沈玉書皺起了眉,服務生的手勢他沒看懂,便直接道:“別想渾水摸魚,你知道偷竊該當何罪嗎?”

話聲剛硬冷峻,蓋住了原有的溫潤書卷氣,服務生有點摸不透他到底是在做戲還是真的不懂,若是同道中人的話,他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揭自己的底牌。

如果連這個也是做戲的話,那這人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

介於沈玉書帶給他某種危機感,服務生選擇退避,向他做了個優雅的退場禮,轉身要離開,沈玉書叫住了他。

“你準備拿著別人的錢包走嗎?”

“別人的錢包?先生您大早上的就在說夢話嗎?”

服務生轉過頭,沈玉書踏前一步向他逼近,服務生隻好後退,順便把托盤放去了旁邊的架子上,向沈玉書做出聳肩微笑的動作。

無視他那些誇張的動作,沈玉書說:“通常服務生是左手托盤子,右手倒飲料,但你卻是右手托盤,左手倒飲料和偷錢包,並且速度非常快,由此證明你是左撇子;你手指頎長白皙,應該沒做過什麼苦力,但你的氣質又不像是富家小開,而且指上有不少老繭,說明你是靠這雙手吃飯的,並且常混跡客輪,因為這裏有很多肥羊供你賺錢;你懂不少簡單常用的外國話,可見你除了用手偷竊外,還常用腦子;另外,你喜歡黑色、藍色、紅色,還有好色——你偷了那個男人的錢包,卻放過了女人的。”

聽著沈玉書的話,服務生依次看向自己的手掌和衣著。

正如沈玉書所說的,他的指尖上有老繭,手帕是淺藍色的,頭繩是紅色的,望遠鏡他插在褲兜裏,望遠鏡的把手上纏了幾圈黑線,他沒想到沈玉書的眼睛這麼毒,竟然連這個都留意到了。

最後聽到好色二字,他終於忍不住,噗嗤笑了。

“喜歡美好的事物是人的正常反應,謝謝你對我的判斷,不過雖然你很想把自己當成是福爾摩斯,但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許多地方你都說錯了。”

“你知道福爾摩斯?”沈玉書驚訝地看他,臉上流露出冷峻之外的表情,“那我對你的評價要多加一條——有一定的文學修養。”

那倒不是他好讀書,而是曾經的搭檔喜歡閱讀這方麵的書籍而已,服務生點頭嘟囔道:“謝謝稱讚。”

沈玉書的驚訝很快就收斂了,換回最初的無表情狀態,說:“總之你偷了別人的錢包,這種行為是不對的,馬上還給人家。”

“你是指那個粗魯無禮的洋鬼子嗎?”

“他是否粗魯不是你可以犯罪的理由。”

“有病。”

他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這種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服務生懶得再跟沈玉書搭腔,轉身去拿托盤,準備離開。

誰知他的手剛伸過去就被沈玉書攥住了,沈玉書順勢往前一推,把他推到船舷上壓住。

“疼疼疼,手快斷了……”

沈玉書不理會服務生的大呼小叫,按住他,伸手去摸他的口袋,服務生馬上改叫:“救命啊,有人搶東西啊……”

“如果你不想招來巡捕,就閉嘴。”

沈玉書喝道,服務生翻了個白眼不說話了,靠在船舷上,吹著口哨看海景。

沈玉書在他的口袋裏翻了半天,什麼都沒找到,又去翻服務生的其它口袋,也是一無所獲。

“翻夠了沒有啊先生,我的胳膊都麻了。”

懶洋洋的嗓音,完全沒有做壞事被抓包的心虛,沈玉書急躁起來——東西找不到就等於說他推理錯了,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這個家夥絕對不地道。

他又重新搜了服務生的褲兜,還是什麼都沒有,隻好放開了服務生。

手臂重獲自由,服務生靠著船舷轉過身來,笑眯眯地對他說:“這要是換做三年前,我一定揍得連你爹媽都認不出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