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節那夜的後半夜,連三領著他們一行人自冥司回到了凡世。他們是如何回來的成玉記不大清了,因她是在睡夢中被搖醒帶回來的。

剛從冥司出來時她醒了一小會兒,稀裏糊塗覷見竟是國師一路背著她,連三則一個人走在他們前頭。

她蒙了一會兒,兩下掙開國師,急跑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連三的手臂。她整張臉都埋進了連三的胳膊,沒瞧見連三的表情,隻在混混沌沌的意識裏,聽到連三沉聲問國師:“不是告訴你讓你看好她?”

國師很委屈:“是郡主她突然掙開我,我著實沒有預料到,有些猝不及防。”解釋完這一茬,國師對她的行止還提出了一點看法,“是不是郡主覺得靠著將軍更加安全?”分享完了這個看法國師還挺感慨,“郡主即使在睡夢中也這麼謹慎,了不起啊。”

國師絮絮叨叨說著話,她打了個哈欠,隻覺睜不開眼,頭一點一點直往連三身上靠,困意極盛,又迷糊起來。

她記得自己好像嘟囔了一聲“困”,連三有點冷淡,沒搭理她。但下一刻,他的手卻伸過來攬住了她,停了一會兒,他還將她抱了起來,讓她能夠枕在他的懷中好好安睡。

次日她在春深院中醒了過來。

那之後她便沒在曲水苑中見過連三了。

梨響打探來的消息,說是大將軍已離開曲水苑回京郊大營練兵去了,成玉私底下失落了一陣,也就罷了。

自冥司歸來後,成玉又恢複了往日的活潑,皇帝和太皇太後都沒看出什麼。

自那日擊鞠賽後,西園明月殿前的鞠場便一直沒被封上,齊大小姐沒事就找成玉去鞠場玩些新把戲。皇帝看在眼裏,除了教訓過她們一句要折騰也別頂著烈日折騰,別的倒沒有再拘束成玉什麼,因此她日子過得還挺愉快。

成玉同齊大小姐蹴鞠時季明楓也總來,剛開始隻在場邊看著,後來齊大小姐邀季世子賽了半場,驚豔於季世子的球技,便做主將他納進了她們這個小分隊。故而時不時地成玉也同季世子一道玩。

馬球打了七八日,成玉對明月殿前這方豪奢鞠場的熱情漸漸消退,越來越想念起連三來。盼了幾日碰到國師,聽國師說連三因軍務太過繁忙之故,不大可能再回曲水苑伴駕了,她又開始見天地琢磨著溜出去。溜了三次,被皇帝逮著三次,跪了兩次,關禁閉關了一次。

待從禁閉室中出來,已過了處暑,暑氣漸消,整個行宮都在為還京做著準備,她可高興壞了,想著沒兩天就能重返十花樓重獲自由,難得安生了幾日。

她琢磨著連三也該練兵回來了,打算一回城就去他府上找他去。

結果回城先撞上了小花。小花說找她有急事。

小花的意思是,她新近看上了一個和尚,但她也知道出家人戒情戒欲,戒嗔戒癡,不大會願意同她好,她十分苦悶,不知該怎麼辦,一直在等成玉回來,想找她談一談心,訴訴情傷。

成玉聽小花說明來意,沉默了片刻:“你不是喜歡我連三哥哥嗎?我記得上上個月你還同我說我連三哥哥品貌非凡不容錯過。”

小花也沉默了片刻:“哦,連將軍……連將軍他已經是今年春天的故事,眼下已是秋天,”小花遠目窗外,給了她一個很詩意的回答,“每個季節,都應該有每個季節的故事。”

小花的理論成玉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她隻是很為小花發愁。因小花畢竟是個妖,成玉覺得,但凡是個正經和尚,看到小花的第一反應都該是把她給收了或是鎮了,就像法海把白素貞給鎮了一樣。

為了讓小花迷途知返,成玉帶小花去聽了一下午小曲,小曲的名字叫《法海你不懂愛》。

去大將軍府這事隻能順延到次日。

結果次日,她滿腔期待去到大將軍府,還是沒能見到連三。天步出來迎她,說將軍他仍在京郊大營,不知歸期。

翌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成玉日日都去一趟大將軍府碰運氣。天步一再同她保證,說若是連三回府,定然第一時間同他稟報她來尋他這事。但即便如此,不知為何,成玉卻總覺難安,非要日日都過去看看。

後來有一次,天步語含深意地歎息:“郡主如此,倒像是十分思念我家公子。”

她沒聽出來,挺老實地也歎了口氣:“是很想連三哥哥,我們好久不見了。”

天步帶笑看她:“郡主為何如此想念我家公子、想見我家公子呢?”

為何如此,她沒想過,或許想念連三,同想念親人也差不多,她回道:“就是老見不著他吧,心裏有點空落落,還有點著急。”說著便又感到了那種空蕩與失落,有點煩惱地道,“唉,既然今日他還不在,那我明日再來吧。”說著就要轉身。

天步卻攔住了她:“郡主等等。”待她疑惑停步,天步認真地看了她一眼,“若是公子他一直不在呢?郡主你會每日都來嗎?”

她有點詫異:“他為何會一直不在啊?”

天步道:“假如呢?”

她蹙著眉頭想了想:“我當然要來的,他不會一直不在的,即便又有什麼戰事需連三哥哥他率軍出征,也需他回城行出征儀,那時候我總能見上他一麵吧。”

天步有點無奈:“我說的不是……”但她沒有將這句話說完,頓了一下,搖了搖頭,笑道,“沒有什麼,今日我同郡主說的話,郡主都忘掉吧。”那笑容中含著一絲憐憫。也不知是對誰。

不過成玉沒有看出來。

成玉去將軍府的時辰不定,有時候清晨,有時候日暮,但沒有在晌午前後去過。

這幾日裏,季明楓日日來邀她遊湖遊山,晌午時分她幾乎都跟著季明楓在城外閑逛,並不在城中。其實若隻是季世子一人邀她,她也就拒了,但季世子回回都帶著齊大小姐。齊大小姐是個不大愛交朋友的人,竟能同季世子走得這樣近,著實難得;看齊大小姐興致這樣高,他們來邀她,她也就跟著一道去了。

成玉印象中,季明楓是個很沉悶的人,沒事就愛在書房待著,但近來跟著他和齊大小姐出城瞎逛了幾日,才發現原來季世子也挺有情趣。比起她來可能差點兒,但比起一說找樂子就隻會賭球和上青樓喝花酒的小李大夫,真是強了不要太多。

譬如季世子帶她們去過小瑤台山半山腰的一片桂花林。秋陽和煦,桂香纏綿,季世子帶了一整套酒器酒具,就地采了山梅在桂樹下給她們煮酒,她和齊大小姐蹲在樹下耍骰子玩牌九,一整天都很開心。

譬如季世子還帶她們去過大瑤台山背後的一條清溪。秋風送爽,溪流潺潺,季世子取溪中水給她們烹茶,還砍了果木生火給她們烤溪魚,她和齊大小姐蹲在烤魚的火堆旁耍骰子玩牌九,一整天都很開心。

再譬如季世子還帶她們去訪過一位深山隱士。天朗氣清,山鳥和鳴,季世子同隱士一邊談玄論道一邊在菜園子裏挑青菜給她們做素宴,她和齊大小姐蹲在菜園子旁邊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耍骰子玩牌九,一整天都很開心。

跑了幾日,成玉覺得跟著齊大小姐和季世子出門,的確比她一個人悶在城中要有意思許多。

齊大小姐自覺自己是個粗人,但就算她是個粗人,她也察覺出這些日子成玉有心事。自然,同她一道玩樂時成玉她也挺高興的,但可能她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時不時地她就會突然走神。

成玉、連三和季明楓三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齊大小姐雖然不太明白,但成玉為何會走神,她卻大致猜得出。

這些日子,成玉一直惦念著連三。

此事旁觀者清。

連三待成玉如何,齊大小姐不清楚,不過季世子一看就是對成玉有意。而成玉,傻不愣登的什麼都不知道,因此總當著季世子的麵提連三。

季世子帶她們去桂林,成玉拾了一地桂花,說此地花好,要帶回去給連三,供他填香;季世子帶她們去溪畔,成玉灌了一葫蘆溪水,說此地水好,要帶回去給連三,供他煮茶;季世子帶她們訪隱士,成玉她還拔了隱士菜園子裏一把青菜,說此地青菜爽口,要帶回去給連三,讓他也嚐嚐鮮。

每當這種時候,季世子就很神傷。

齊大小姐有些同情季世子,還有些佩服季世子,覺得他見天被這麼刺激還能忍得下去,是個不一般的世子,同時她也很好奇季世子能忍到哪一日。

答案是第八日。可見真是忍了很久。

但季世子即便發作起來,也發作得不動聲色,大約因天生性格冷淡,情緒再是激烈,也像是深海下的波瀾,隻他自己明白那些洶湧和煎熬,旁人無論如何也看不真切。

“他不值得你如此。”季世子說。

彼時成玉正和齊大小姐叨叨獵鹿的事情。齊大小姐聽清季世子這七個字,明智地感覺到應該把舞台讓給身旁二位,一言未發,默默地勒了馬韁繩自覺走在了後頭。

成玉也聽清了季世子的話,但她靜默了片刻,似是想了一會兒,才開口:“世子剛才是說連三哥哥不值得我如此是嗎?”她抬起頭,“季世子的意思是,連三哥哥他不值得我如何呢?”

季世子座下的名駒千裏白行得比成玉座下的碧眼桃花快一些,多探出一個頭,但他並沒有回頭看成玉:“不值得你總是提起他,”他道,“亦不值得你從不忘帶禮物給他,更不值得你每日不論多晚都要去將軍府一趟打探他的消息,還不值得無論何時、何地,你……”看似平靜的語聲中終顯了怫鬱之色,似乎他自己也覺察到了,因此突然停在了此處,沒有再說下去。千裏白停下了腳步,走在後側的碧眼桃花也跟著停了下來。季世子靜了好一會兒,終於回頭看向成玉:“你將他放在心中,但他又將你放在了何處呢?”

成玉單手勒著韁繩騎在馬背上,一張臉看著挺鎮定,但此時她整個人都有點蒙。她覺得無論是她每日去找連三還是她總記得給連三帶點兒什麼,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因為她閑著也是閑著,說連三不值得她如此著實小題大做。但季世子他為何如此小題大做?她想了會兒,記起來季世子好像同連三不大對付,可能他不太喜歡她沒事總提連三吧。

她就點了點頭,並沒有太當這是個什麼事,雙腿夾了夾馬腹,一邊催著碧眼桃花走起來一邊道:“那我明白了,以後我就不提連三哥哥了吧。”

季明楓卻調轉馬頭擋在了她麵前:“你什麼都不明白。”季世子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那看似平靜的一雙眼眸中有一些極深的東西她看不真切,但他的語聲她卻聽得真切,“他騙了你。”他似是有些掙紮,但最終,他還是再次向她道,“連三他騙了你。”

成玉不解地眨了眨眼,季明楓沒有再看她,似乎他要告訴她的是一樁極殘忍之事,故而不忍看她的表情。他低聲問她:“你今晨去大將軍府,他們是否告訴你連三他仍不在?”

的確有這麼一回事,今日一大早她前去大將軍府,此次出門迎她的並非天步,卻是個從未見過的小廝。倒是個秀氣的小廝,生得很秀氣,說話也很秀氣,告訴她將軍不在,天步也不在。

聽到她的回答,季明楓靜了一會兒,蹙著眉頭道:“連三他昨夜便回府了,你今晨去他府上探問時,他其實就在府中。”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依然沒有看她,“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所有辜負你的人,你都願意為他們找借口,你想說或許他太忙沒空見你,又或許他的侍女忘了向他通傳你每日到訪之事。”

他頓了一頓,似是接下來的言辭難以為繼,但終歸他還是將它們說出了口:“但今晨你走之後,煙瀾公主便帶了繪畫習作前去將軍府向他請教,那位公主並沒有被拒之門外,而後,他又領了那位公主去小江東樓喝早茶,他看上去不像沒空。”

成玉沒有出聲,她走了會兒神。

她聽明白了季明楓的意思,說的是連宋在躲著她。如若連三的確昨夜就已回府,那這個做派的確有些像在躲著她。但,為何呢?

她還記得同連三在一起的最後那夜,明明那時候還好好的。她雖然曾經從季世子身上學到過一個人會突然討厭另一個人,沒有原因,也沒有理由,但她想那不會是她和連三。連三的確有時候喜怒無常,難以捉摸,但他從來待她那樣好,那些好都是真的,他會在她哭泣時擦幹她的眼淚,在她疼痛時握住她的雙手。連三是絕不會傷害她的人。

回神時她發現季明楓正看著她。她蹙著眉頭,無意識地扯了扯背在身側的那把弓箭的弓弦,繃緊的弓弦發出極輕微的一聲顫音,她抬頭看向季明楓:“可能真的有什麼誤會?侍女沒有呈報給他也好,小廝誤傳了也罷,或許他真的不知道我在等他呢。”

季明楓安靜地看著她:“阿玉,他不值得你對他的那些好。”

煙瀾沒想到今日竟能同連三一道來小江東樓喝早茶。

自乞巧節後她便不曾見過他,算來已一月有餘。除了連三領兵在外的時節,她其實很少有這麼長時間見不到他,因此昨夜在太後處聽聞皇帝提及連三回府之事,今晨一大早她便尋了借口跑來找他了。

半路上她也想過連三這一整月都在京郊大營,那大約正事很忙,此行她說不準見不到他。不承想,到了大將軍府不僅見到了人,連三還主動開口領她出門吃早茶。

那時候煙瀾覺得他今日心情應該是好的。

但此時,煙瀾卻不這麼想了。

竹字軒中她同連三對坐弈棋,不過數十手他便將她逼得投子認輸,從前這種情形是沒有過的。自然她的棋藝同他相比不值一提,但過去他總會花點心思讓著她,不至於讓她輸得太過難看。

一局棋畢,第二局起手時連三讓了她二十四子,可她依然很快便敗在了他的淩厲剿殺之下。他今日不想費心讓她了。第三局依然如此。

總輸棋的是她,卻是連三皺著眉頭先行離開了棋桌:“讓天步陪你下吧。”他今日話也少,像是覺得下棋也好,在這房中的她和天步也好,都讓他心煩。

煙瀾其實不想和天步下棋,但她不敢辯駁,隻好一邊敷衍著天步,一邊悄悄看他。

小江東樓的竹字軒正對著碧湖金柳,一派大好秋色。幾步之外,煙瀾見連三倚窗而坐,的確將目光投在窗外,卻並非閑坐賞景的模樣,他一直蹙著眉頭。她有些忐忑,不知他今日怎麼了,為何連這窗外的碧湖白汀也無法取悅他,又或許,他根本就沒有將目光放在那些美景上頭?這樣的連三讓她感到不安。

樓下忽有喧嚷之聲傳來,小二推門進來添茶,侍女問及,才知是一幫蹴鞠少年在一樓宴飲,少年人好熱鬧,故此有些吵嚷。

聽小二提起蹴鞠二字,煙瀾猛然想起上回同連宋一道來小江東樓時,也是眼前這小二來給他們添茶。彼時這健談的小仆還同他們介紹了一番這些民間的蹴鞠隊伍以及他們之間的可笑爭執。她對這些是不感興趣的,但她記得連三那時候認真聽了,不僅聽了,還下樓去會了會小二口中盛讚的一位蹴鞠少年。那少年似乎叫作什麼玉小公子。

想到此處煙瀾心中一動,開口叫住了欲離開的小二,輕聲問道:“開宴的是你們開源坊的那位玉小公子嗎?”她是這麼想的,今日連三心煩,若那蹴鞠少年就在樓下,帶上來作陪,說不定能取悅連三。

小二不知她心中算盤,隻以為她也被他的偶像玉小公子的魅力折服,立刻挺高興地回她道:“貴人也知道我們玉小公子啊。”又撇了撇嘴,“不過樓下的宴會不是我們玉小公子辦的,是安樂坊的老大辦的,上回的蹴鞠賽我們十五比三把他們踢哭了,安樂坊一心報複,最近他們新請了兩個蹴鞠高手,意欲一對一單挑我們玉小公子,樓下這個宴會是給新請來的兩個高手接風洗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