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回話時,煙瀾一直偷偷看著連宋,但見他仍瞧著窗外,並沒有對他們的談話顯露出什麼特別的興趣來。她心中失望,再同小二說話時便有些敷衍:“對手請了幫手,那你們玉小公子定然很煩惱了。”

小二笑道:“貴人說笑了,我們小公子有什麼好煩惱呢?平安城一百二十坊,每年想單挑他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但不是他們想同我們小公子單挑,就能單挑得成的,還得看小公子願不願意接他們的戰書。”又道,“我們小公子一般是不接這種單挑戰書的。”

煙瀾這時候還真是有點好奇了:“為何呢?”

小二撓了撓頭:“我聽說小公子的意思是,大夥兒一塊踢還成,遇到踢得爛的隊,反正對方有十二個人,他對於他們的憤怒也就分散了。但是一對一,這就太挑戰了,要是那個人踢得太菜,萬一他控製不住自己動手打人怎麼辦,要被禁賽的,因此算了。”

煙瀾愣了一愣,笑道:“輕狂。”

小二有點心虛地點了點頭:“的確也有人說他這是輕狂,”但他立刻很堅定地補充,“可我們小公子的球著實踢得好啊,他又長得好看,因此他這樣說,我們隻覺得他可愛,並不覺得他輕狂。”

煙瀾不再言語,她今日帶出門的小侍女卻是個好強的性子,聽完小二的一番誇讚,很不服氣:“我們小姐說他是輕狂,他就是輕狂,好看又怎麼樣了呢?再說又能有多好看。”

煙瀾抬頭看了侍女一眼,小侍女立刻閉了嘴,但眼神卻還是不服氣。小二居然也是個不認輸的人,挺較真地辯駁道:“姑娘還真別說,我們玉小公子的好看,整個平安城都曉得,那小人是沒讀過多少書,形容不出有多麼好看。不過,”他想了想,“不過最近我們玉小公子交了一位同樣長得很俊的公子做好友,他們日日一同出遊,從我們樓前路過時,我們掌櫃倒是有過一句很文氣的形容,說他們二人站在一處,活脫脫是一對璧人。”他挺高興地總結,“所以我們玉小公子就是像璧人那麼好看了。”

小侍女沒忍住,嘁了一聲:“一對璧人指的是男女很般配好嗎,”嘲諷道,“那他倆到底是誰長得比較娘氣,因此你們掌櫃才這樣說呀?”

小二一張臉漲得通紅,著急道:“胡說,我們玉小公子雖然長得是俊,但堂堂七尺男兒……”

小侍女像是覺得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有趣,轉了轉眼珠,竊笑:“那既然都是器宇軒昂的男子,卻被稱作一對璧人,想必是他二人雖同為男子,彼此間卻……”

“夠了。”小二驚訝地看到落座在旁的公子竟突然開了口,一時忘形胡言的小侍女被嚇得雙膝一軟,立刻跪倒在地。小二惴惴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煙瀾愣了一下,天步低垂著眼睫自棋桌上起身,向她施了一禮,並無別話,利落地將那跪倒在地的小侍女拖帶了出去。

小江東樓常有貴人蒞臨,貴人發怒是什麼樣小二也見過,眼下這種場麵他卻從來沒經曆過。他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隱約聽得室外傳來低聲:“你們家小姐身體不好,沒有心力管教你們,你們自當管教好自己,怎麼就能這樣大膽,小姐還在跟前,就什麼樣的齷齪言語都能脫口而出呢?”明明是親和又溫柔的聲音,他覺得茶樓裏掌櫃責罵他們時比這個何止凶狠十倍百倍,但那小侍女卻像怕極了似的不斷哭泣求饒。

小二並不知王公貴戚這種大富之家的規矩竟森嚴至此,今日見識一番隻覺駭然,而此時兩位貴人都沒有讓他離開,他也不敢隨意離開,即便駭然,也隻能戰戰兢兢杵在原地。

好一會兒,他聽到棋桌旁的那位小姐試探著開口道:“是我們太吵鬧了,令殿下感到心煩了嗎?”又輕聲自辯,“我以為那位玉小公子是殿下的熟人,殿下願意聽我們說起他,並不知道會惹得殿下更加煩心。”

那倚窗而坐的公子並未回答,隻是站了起來:“我出去走走。”

他大著膽子微微抬頭,看見那位小姐咬了咬嘴唇,在那公子經過棋桌時伸手握住了他的袖子。她微抬了眼簾,眼睛微紅的模樣極為美麗,也極惹人憐愛,她的芳音也甚為溫柔:“我同殿下一道去,可以嗎?”

成玉並不覺得季明楓會騙她,也想不出他為何要騙她,因此季明楓說連宋昨夜便回了府,今晨還帶了十九公主煙瀾去小江東樓喝早茶這事,她覺得應該都是真的。

不過季明楓猜測連三在躲著她這事,她思考完,卻覺得這必定是一篇無稽之談,並且立刻就要打馬回城。

她挺耐心地同季世子解釋:“我覺得今晨真就是小廝誤傳了。你看連三哥哥他,京郊大營一待就是一個月,看來真是很忙了,說不定隻有這半日有空,下午就又要回營呢,所以我得趕緊回去。”說著她真心實意地羨慕起煙瀾來,“唉,煙瀾真是好運,正好被她趕上連三哥哥空閑的時候,我沒有這麼好運,隻有努力看看趕緊回城能不能見上他一麵了。”

季世子顯然是被她麵對此事時的清奇思路給震撼了,一時無話可說,臉色很不好看。齊大小姐完全能夠理解季世子,有點同情季世子,還想給季世子點個蠟。

三人所馭皆是良駒,因此回城時不過午時初刻。

碧眼桃花載著成玉直向小江東樓而去。她原本所有心神都放在開道快奔上,卻不知為何,從子陽街轉進正東街時,分神向左邊一條幽深小巷望了一眼。一道白色身影恍惚入目。

可恨碧眼桃花跑得快,待她反應過來勒住韁繩時,胯下駿馬已載著她跑到了三四個店鋪外。

她也不知自己那時候在想什麼,碧眼桃花還沒停穩便從它身上翻了下來,因此跌了一跤,但她完全沒在意,爬起來便向著那小巷飛跑過去。

急奔而至時,她卻愣在了巷子口,並沒有往裏走。

巷子狹窄,夾在兩座古樓之間,即便今日秋陽高爽,陽光照進去也不過隻到半牆。

青石碎拚的小路掩在陽光無法撫觸的陰影中,延向遙遠的盡頭,令整個巷子看上去格外深幽。數丈開外,方才令成玉驚鴻一瞥的白衣青年立在這一片深幽之中。

她沒有認錯人,那的確是連三。

但他並非一人站在巷中。他懷裏還抱了個姑娘。是橫抱的姿勢,一隻手攬住了那姑娘的膝彎,另一隻手撐著她的背部,姑娘的雙手則妥帖地環著他的脖頸,似乎很依戀似的將臉貼在了他的胸口。因此成玉看不清那姑娘的臉,但從她那身衫裙的料子判斷,她覺得那多半是十九公主煙瀾。

的確是煙瀾。但煙瀾卻沒注意到成玉。方才從小江東樓出來,她陪著連三閑逛了一路,因連三今日心情不好,她跟在他身旁也有些神思不屬,不過街上忽然響起馬蹄聲時她還是聽到了,但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連三從輪椅上攬抱起來閃進了首飾鋪子旁的一條小巷中。

刹那間她隻猜出來連三是在躲著誰,但到底他在躲誰,打他抱住她的那一刻起,她已經沒有心思去探究和在意。

成玉站在巷口處,目光在煙瀾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她無意識地皺起了眉。

突然得見連宋的所有雀躍都在瞬間化作了一塊冰磚,毫無征兆地壓在她心頭,有點冷,又有點沉。

她早知道連宋是煙瀾的表兄,因此並不驚訝連宋會帶煙瀾出來喝早茶,但她從來沒想過他們是這等親密的表兄妹。因為她同她的堂兄表兄們就並不親密。

原來連宋還有另一個他會去體貼疼愛的妹妹,她想,他此時抱著煙瀾,就像過去的無數種場合,他擁抱著她一樣。那是否煙瀾哭泣時他也會為她拭淚?煙瀾痛苦時他也會握住她的手?

她突然感到一陣生氣。但她又是那樣懂得自省,因此立刻明白這生氣毫無理由。

連宋正看著她。明明隔著數丈之遙,且她身後便是熙攘的長街,但目光同他相接之時,她卻感到了寂靜。眼尾微微上挑的鳳目,似乎很認真地注視著她,但她並未在那眼神中看到任何期待。就像他從不期待會在此地同她相遇,或者從不期待會和她再次相遇。那目光中的漠然令她有些心慌。

是因一月未見,所以他對自己生疏了嗎?她立刻為他找出了理由,往前走了兩步,祈望著拉近一點距離便能消除那令人不適的隔閡感。卻在她邁出第三步時,她看到他的目光驀地移開了。

她停住了腳步,壓在她心頭的冰磚更沉了,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踟躕了一下想要叫他,卻見他像是猜測到她的用意似的皺了皺眉頭。就在她開口之前他轉了身,像是打算離開。

她怔住了,愣怔之中她聽到了極輕微的一聲鈴鐺響。

她失神地望過去,看到左側古樓伸出的簷角上掛了一隻生鏽的舊風鈴。一陣風吹過,風鈴歡快地響起來,卻因為老舊之故,聲音很是沉鬱。

連三便在這時候抱著煙瀾離開了,轉瞬間身影已消失在小巷盡頭。

巷子很快空無一人,半空中隻留下了風鈴的輕響。

成玉站在那兒,臉色有些發白,就像舊風鈴那些沉鬱的響聲敲在她的心上,終於敲碎了壓在她心頭的那塊冰磚,那些細小的冰碴兒順著血液流往四肢百骸,在片刻之後,令她難受起來。

成玉獨自難受了片刻,卻還是在午膳後又去了一趟大將軍府。因在她冷靜後的深入思考之中,並沒有找到該對連三生氣的理由。

的確,他沒有理她,讓她很不開心。但她又想,或許方才連三同煙瀾有正事,譬如說煙瀾也有什麼心結,需要連三幫她開解一二,這種時候,她上前打擾的確挺沒有眼色的。她越想越覺得可能,因為煙瀾是個自幼就居住在皇城裏的公主,而常年生活在皇宮裏的人,心理是比較容易出問題,像太皇太後、皇太後,甚至皇帝,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一點毛病。

但問題在於即便想通了此事,她心中的難受卻並沒有因此而減少半分。她懵懂地有些想到原因,但又立刻將閃現在腦中的那些原因拋諸腦後了,因為她覺得自己不至於那樣荒唐。

將軍府上,仍是天步出來相迎,同成玉解釋,說連三他的確昨夜就回府了,但此時十九公主在府上,因他同十九公主有約在先,故而今日不便見她。又傳達了一下連三的意思,說若成玉有急事,可明日再來找他,不過他這幾日都有些忙,不大有空,若她沒有什麼急事,其實不必日日過府候他。

成玉心裏咯噔了一下,她靜了半晌,向天步道:“連三哥哥他覺得我有點黏人了,是不是?”

天步看上去有點驚訝,卻隻道:“公子的意思……奴婢不敢妄自揣度。”

成玉就咳了一聲:“哦,那、那你幫我轉告連三哥哥我這時候過來也不是……”她違心道,“也不是一定想要見他什麼的,我就是剛才在街上碰巧看到他了,然後順便過來一趟想和他打個招呼,”她努力想裝作隨意一些,卻無法克製聲音中的落寞,“但既然他有其他客人,那、那就算了吧……”

天步有點擔憂地看著她。

她拿食指揉了揉鼻子,掩蓋住驀然湧上心間的委屈,佯裝正常地道:“既然他忙,我這幾日就不過來了。”

卻聽天步突然開口詢問她:“郡主的手,是怎麼回事?”

她愣了一愣,看向自己的左手,發現袖口處有些斑駁。將袖子拉下來一點,她抽了一口氣,才覺出疼,發現小臂處不知何時竟多了老大一片擦傷。可能是方才拉扯衣袖時布料擦破血痂之故,傷口又開始流血。

天步立刻伸手過來,想要查看她的傷口,她卻趕緊退了一步,冒冒失失地將衣袖放下去遮住那片可怕傷痕,想了想,解釋道:“可能是剛才沒注意摔了一跤,沒有什麼。”又佯作開朗,“姐姐回去同連三哥哥複命吧,我也回去了。”說著便利索地轉了身。

將軍府內院臨湖有一棵巨大的紅葉樹,樹下有張石桌,連三坐在石桌旁雕刻一個玉件。煙瀾在不遠處的湖亭中撫琴。天步對凡世的琴曲不大有研究,因此沒聽出她撫的是什麼曲,隻覺調子憂傷,聽著讓人有些鬱結。

近得連三身旁時,天步有些躊躇,她不大確定連三是想要立刻聽她回稟有關成玉之事,還是不想。猶豫了片刻,感覺也並不能揣摩透她家殿下此時的心思,就沉默著先去給他換了杯熱茶。

新換上來的茶連三一直沒碰過,隻專注在手中的雕件上。那是塊頂部帶了紅沁的白玉,連三將它雕成了一對交頸之鶴,那紅沁便自然而然成了鶴頂一點紅,雖隻雕了一半,鶴之靈性卻已呼之欲出。

天步在一旁聽候,直待煙瀾撫過三支曲子,才聽到連三開口問她:“她怎麼樣了?”

天步輕聲:“郡主她是明白事理的郡主,聽完奴婢的話,並沒有為難奴婢,很聽話地自己回去了。”

“好。”連三淡淡,仍凝目在手中的玉件之上,仔細雕刻著右邊那隻鶴的鶴羽,像方才不過隨意一問,其實並不在意天步都回答了他什麼。

“但郡主看上去並不好。”天步斟酌著道。便見連三的動作頓了一頓,但隻是極短暫一個瞬間,刻刀已再次工致地劃過玉麵,便又是潔白的一筆鶴羽。

天步低聲:“她以為殿下您不喜歡她太黏著您,因此讓我轉告殿下,她並沒有那麼黏人,隻是今日在街上碰巧遇到您,因此順道過來一趟和您打個招呼。”

湖亭中煙瀾一曲畢,院中瞬間靜極,紅葉樹下一時隻能聽見連宋手中的刻刀劃過玉麵的細碎聲響。

天步繼續道:“不過奴婢不認為那是真的。”她垂眼道,“她來時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像是急跑過,或許在追著殿下回府時不小心將手臂摔傷了,半袖都是血跡,她卻沒有發現,直待奴婢告訴她時,她才覺出疼似的,但也隻是皺了皺眉。”她停了一停,“可當奴婢說殿下不能見她時,她看上去,卻像是要哭了。”

玉石啪地落在石桌上,碎成了四塊。天步猛地抬眼,便看到那鋒利刻刀紮進了連宋的手心,大約紮得有些深,當刻刀被拔出來扔到一旁時,鮮血立刻從傷口處湧出,滴到石桌上,碎玉被染得殷紅。

天步輕呼了一聲,趕緊從懷中取出巾帕遞上去,連三卻並未接過,隻是坐在那兒麵無表情地看著掌心。良久,他隨意撕下一塊衣袖,草草將傷處包裹起來,抬頭向天步道:“再取一塊玉石過來。”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成玉一路踢著小石頭回去。她中午也沒吃什麼東西,但並不覺著餓,路過一個涼茶鋪時,突然感到有點口渴,就買了杯涼茶。今日涼茶鋪生意好,幾張桌子全坐滿了人,她也沒有什麼講究,捧著茶在街沿上坐了會兒。

她蹲坐在那兒一邊喝著茶一邊歎著氣。

她簡直對自己失望透頂。在天步告訴她連三因煙瀾之故而無法見她時,她終於明白了,她真的就是那樣荒唐。

她在嫉妒著煙瀾。

她今日之所以會難受,會不開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源於她突然意識到,連宋待煙瀾似乎比待她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