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時代、[1-3](3 / 3)

2002年的夏天,Too也成了一個傳奇,我們在同一場演出裏同台獻藝。那時候,我對她還不是很認識。我在後台聽見她的琴聲,悠揚激昂,讓人情懷。後台工作人員過來通知說,隔一個節目就到我了,讓我先準備。我就就著幾分鍾時間抽了根煙。演出出來,那個彈古箏的女孩子擠在我身邊,穿一件大紅花的旗袍,頭發豎紮,弄成兩個髻,低著頭,像個古典LADY。車廂裏有點燥悶,條件反射地掏出煙來,想想這兒不是抽煙的地方,就又放回去,側頭觀察她。這時候我發現她眉眼微微閃爍,一片沱紅沁出臉來,形容羞縮,可愛無比。到下了車,監導老師說明請我們吃海鮮。我說,過敏,先回。她也說怕女生宿舍晚了進不去。相互客氣過一陣,大家開車走了,剩下我們兩個人。她長長透出一口氣,指指古箏,說:“勞個駕,幫我把這家夥弄回琴房去。”我一聲沒響,撈了琴身就走。跟著東繞西繞的,到了琴房,搭好琴架,放置妥當,她向我道謝。琴房不大,四壁隔音,悶得發慌。我走出去,點了根煙,抬頭才發現進來時的延時照明燈都熄滅了,前麵一片陰暗。我說:“怎麼出去?剛才繞傻了。”

她笑出聲來:“走出去呀——這兒不能抽煙的。”

“帶路。”

她就一路撥亮燈。引著我出來。我們出來時,行色匆忙,一聲不吭;到了門口,卻都緩下腳來,似乎舍不得走。她說,監導老師做請,我不去倒浪費的。她是真害怕宿舍要鎖了門的。我說,我也是真個兒皮膚不好啊。她笑笑,問我月球漫步怎麼學來的,她倒很想學學。就這麼聊著走了一段路,到最後才想起問她名字。她告訴我原名,又說,“不過你可以叫我Too。”

我說:“我叫餘小月。”

“我知道。”

兩天後,她打電話找我,說想找我聊聊。我接的電話,一聽找我的,馬上捏著鼻子,沙著喉嚨告訴說:“餘小月不在。”對方客氣地說打擾了,請幫忙轉告,就說Too打電話找她了。我突然改變了主意,對她說:“他回來了,稍等等。”然後假裝我行色匆匆剛趕回來,接她的電話。

Too約我在外麵喝了杯茶,沒說什麼話。我也一聲不吭,掏出煙來。她問我要了一根,也抽起來。喝完茶,她說想到海邊走走。我們就靠近的海邊走了一段路,也都是一聲不吭。後來我們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她說想借我的肩膀靠一靠。對此我本該沒有意見,但是我又覺得我的肩膀說靠便靠,未免太便宜了;她靠總須要個理由。她說,她一個高中認識的男孩子朋友和她分手了。不論這件事真假如何,我認為多少可以做個寫小說的素材,借個肩膀依靠是不能吝嗇的。Too靠著我的時候,告訴了我一個她過去的故事,但是我把這故事忘了。我也對她講了個故事,講過去的我和S,這個故事隻怕到老死了也不肯離開我的記憶,因為它是我的——我“自戀”。

S是我的初戀,確切地說,他是我的第一個YY對象。在我的小說裏已有記載,1999年的夏天,我看見S暴露著兩條腿在陽光裏奔走,聯想到許多關於宿命感的問題。但是那時候我剛被注射過雌性激素,對這一切都沒辦法理解,對宿命感恐惶不已。到後來理解過來之後,我又變得有點神經質,二二忽忽的。緊接著,高考將近,生活仿佛一根將盡的過濾嘴香煙,煙絲耗盡,每抽一口都燙嘴。到填誌願的那一天,我才打聽出S考試的大概,以為她會考進J大學,毫不猶疑地跟了進來。當我進了J大學,卻發現她進了F大學。我拚命地給S寫信,打電話,但是我沒告訴她我進J大學的原因;我認為這件事驚世駭俗無比而又庸俗無比。她根據對我的印象——神經質,二二忽忽——下定義地給了我個評價:討厭!——這些也都驚世駭俗無比、庸俗無比。我對Too講我和S,把著小說創作者的本能,把我們的故事重新改編了一番。如果S當時在場,聽到我的這些講話,肯定會跳起來給我一巴掌,罵:“死討厭!瞎講什麼呀,你!”

我對Too說,我和S認識在1999年秋天的一個雨夜裏。那時候,外麵大雨滂沱,她站在教學樓的走廊裏,穿一件短袖的襯子,長筒的牛仔褲,斜挎著隻書包,對著天心生埋怨。時不時會有一陣狂風席卷,吹打得她全身哆嗦。那時已經夜闌深沉,又在周假裏,過路的行人幾乎死得一幹二淨。我就在這一幹二淨之餘突然出現,冒雨前來。走進走廊裏,全身抖聳了一下,又跺了跺腳(這是Dancer不自覺的習慣),從她旁邊走掉了。那一瞬間,她心裏低低地想要呐喊出來,問我借一借雨傘,可是終於沒有叫出來。到她決定了之後,我已經走掉了。

後來,S決定了要找我;這是她唯一的出路。她把一樓到七樓的所有教室搜索了一遍,每個教室卻都一片黑暗,門窗緊鎖,根本沒有我的蹤跡。她走回樓下的走廊,看著雨一點沒有停住腳的意思,幾乎要哭出來。雨夜清冷,她蹲下身體,雨點的聲音在耳邊不住地抽著。後來,她終於下了個狠心,想大不了就在這裏露宿一夜,沒什麼大不了的!隻是千萬不要感冒。而這時,我卻又突然出現了。她抬起頭看見我,嚇了一跳。那一瞬間,她幾乎要撲過來,罵:“渾蛋!死哪兒去了,你!”她站起來。我說:“等人?”

“不是。回家。”

我就撐開雨傘,把手指指左手邊,讓她站進來。她就站進來。我問她家在哪,她告訴我在哪。此外,我們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我們就這樣,塞在一把小雨傘裏,冒雨行進,一句話沒有講。突然一陣狂風卷來,身子隨風一傾,雨傘被掀開。我忙拗過傘麵,遮住她,同時將她狠命一拽,拉回傘裏。一時間,一陣心跳停止的促息感奔然而至,隨後又消散開,我們繼續前行。

我告訴Too說,後來我愛上了S。這種愛庸俗無奇。春天花開,我們站在樹陰林底,彼此看著對方,安靜無聲。我們安靜之間,小草長出新芽,繞藤紫花爬上樹梢,比之我們,更甚熱鬧。後來S就說:“死討厭,累了,我們找個地方坐會兒。“我們就找個地方坐下,仍然安靜無聲。然後時間衍逝,造物弄人,我和S終於分開,她進了F大學,而我卻來了J大學。我說這些的時候,Too曾經把頭微微地抬起,看著我一臉深沉,把故事直講下去。她一點也不懷疑。海風吹來,柔軟地掠動衣服和頭發,讓人忘掉存在本身。我轉過頭來,望見她微微抬起的臉,月華如水,一切祥和無比。她後來說,那一瞬間,她以為我會突然認為她就是S,現在正攀著她的手,靠住了肩膀,會忍不住去吻她。心裏滿是期待,對這種獻身取義的精神膜從不已。但是,什麼事也沒有。我說,天轉涼了,時間也不見早,還是回去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