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娘一行人裏有不少原來院子裏的姐妹和雜役們,隊伍還不小。他們離開集雲鎮七天,一路朝東,沿途遊山玩水,愜意悠閑。途中,不少姐妹和雜役們要麼已經到家,要麼找到了新的投靠之所,隊伍人數逐漸減少。
最開始我跟得還緊,但他們裝束普通、說話普通、行事普通,所過之處也是普普通通。對他們這種普普通通我是實在提不起興趣。再加上追蹤他們的江湖人士眾多,總得想想怎麼才能避免照麵時的突發情況。所以既然不會跟丟,我就落遠了些,落後他們約一天的路程。
醉春樓著火當天,院子裏的老少姐妹大小雜役就同十娘一同住在鎮裏的客棧。雖然客棧容不下那麼多人,但他們是拚鋪搭床板睡地板也要擠進去。原因很清楚,跟著十娘有安全感。第二天一大早客棧裏是吵吵嚷嚷,醉春樓的舊夥計們要出發了。小藍和小紅也鑽進一輛馬車,看架勢全都要走。
這醉春樓的隊伍是浩浩蕩蕩,鎮裏眾多江湖人士也是毫不含糊。望風的、踩點的、跟蹤的、接應的、探報的和埋伏的,分工明確一應俱全,牢牢地看死這這隊伍中的每一個人。隊伍從鎮東門出,走了幾裏,繞向鎮北,到了鎮北又繞向鎮西,最後繞向鎮南,黃昏時分從鎮南門回到鎮裏,原來是在結伴把家在鎮附近的姐妹夥計們安全送回去。
真是單純的人。這種小把戲豈能擋住已經進入窮凶極惡狀態的江湖人士。該遭罪的人還是會遭罪,不怕遭不出花樣來。
我沒打算亦步亦趨,所以十娘他們出發時我就遠遠地看著,等他們出鎮了在鎮裏繼續晃悠。之前光顧著當茶樓夥計了,還沒好好逛過集雲鎮。雖說這鎮子不大,但或多或少總會有點獨特的風土人情。至於十娘那邊,有幾乎全江湖人士看著,能跑哪裏去。所以等傍晚十娘一行又進城的時候,不禁又開始讚歎自己有先見之明。
第三天一早,又來一次吵吵嚷嚷,這次十娘是真走。
《明鏡止水》的消息讓江湖掀起軒然大波。有名的各門各派,無名的小幫小團體,自詡白裏透紅的正道,自誇黑得透亮的歪道全都在這裏出現。麵對麵時間久了,無論有沒有《明鏡止水》都會發生點事,說不定還是大事。結果臨到高潮前夕,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主人的兩個毫無來頭的丫頭把這即將爆發的高潮消弭於無形。雖然大家都為倆丫頭不輸於當今任何高手的武功驚歎不已,但也難免不感到灰心喪氣。畢竟從她們手裏去拿《明鏡止水》,登天看來還簡單點,所以這奪秘籍的心消停了點。然後又知道這倆丫頭背後還有一個高深的主人,好奇頓時成了主流。拿不到秘籍看一下高人,以後也能有足夠的談資。
丫環的功夫已經如此,主人的武功豈不已經超絕人世?屆時仰止的時候脖子會不會仰得斷掉?
誰知道這主人根本不屑於用武功示人,居然把人人垂涎,隻要能捧手裏似乎就已經稱霸於江湖的秘籍人見人送。頓時一股暗流,其勢遠甚於之前那直白可見的危機,立刻以萬鈞之勢攪動了整個江湖。雖然這暗流還不會馬上爆發,但時間越久,彙入的力道更多。爆發之時的景象,已經無人能想象。而做到這一步的十娘,僅僅是輕描淡寫的來了一次秘籍大派送,自己卻連根頭發都沒給人看到。
現在除了十娘,至少有一百二十八個人揣著《明鏡止水》。對這一百二十八個人來說,手上這本是真是假,唯有把別人的拿來對照才能知道答案,所以這一百二十八人之間就已經是糾纏不清。對江湖來說,以前覺得自己實力不濟而主動退出秘籍之爭的的現在都會加入進來——一百二十個懷揣秘籍的人,總有一些是可以被欺負的乖乖羊。於是,躍躍欲試的心更急切了。
所以我現在是非常想見這位十娘了。
大派送時前院無法動彈“千手佛”後來死掉了,就死在他坐下去動彈不得的地方。全身腫脹潰爛,姿勢怪異。下手的人如此安排,一看就知道是在給所有人立下馬威。不過“千手佛”還不是那天所知第一個死掉的。拿到秘籍的眾人都知多呆一刻就性命堪虞,所以秘籍到手後都立刻抽身離去。但就算如此,也已有兩人氣絕在原地。一個是毒針封喉,另一個是被利刃由後背穿胸而過,一點動靜都沒有。
第二天我還去過一次醉春樓,找到了十二具新添的屍首。想來是大家都是高手,要在不大的醉春樓裏藏匿蹤跡本就不易,再加上又不約而同的夜探醉春樓,難免不打照麵。怎麼廝殺起來的緣由不明,但可看出當時人人都是四麵楚歌拚死掙紮,每個死人身上都有不同招式各式兵刃留下的傷痕,撐不到最後的就躺在了這裏。
然後跟著十娘這七天,也是處處見死人,時時見死人。
一路上天氣漸暖,豔陽常照,趕路就能趕出一身汗,更別說還得時時提高警惕,有點動靜就要又跑又躲,逼不得已時還得過上幾招。不過幸好,十娘這旅程安排得甚是巧妙,每每臨近黃昏都能途經市鎮,方便打尖歇腳衝澡。隻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想,這也算是十娘的奇怪之處。至於落腳之處絕非村落寺廟,一定是較大的市集小鎮,其中的含義就更不得而知了。
現在我剛過一座小山頂,抬眼望去,前麵一小鎮映入眼底,煙霧繚繞,正是炊煙四起的時候。看看日頭正是已近黃昏,不禁得佩服十娘又中一的——追著十娘跑,有飯吃。
下山的路右側有片枇杷林,遠遠的就能瞧見枝頭掛著黃澄澄的枇杷。想想一肚子的井水和幹糧,決定在晚飯之前先拿枇杷解解饞。伸頸四望,就林子中有一間茅草搭就的小屋。心裏盤算著就算被發現了,看林子的也追不上我,於是樂嗬樂嗬的朝林子走去。到了林邊,這邊上的枇杷早被過路的人摘得七零八落,剩下的都是發育不良或者被蟲咬過的,於是繼續往裏走,打定主意不找些個大水足的不罷休。
從進林子起,就覺得周圍異常靜謐,靜得連鳥叫蟲鳴都沒有。我警覺得晚了,雖然收腳站在原地了,但腳底已似有東西輕輕一抹,同時右前方弓弦聲輕響。我來不及多想,左手往旁邊的樹幹上一按,身子向後騰起。不知道周圍到底有多少機關,也不知道我這一按會不會觸發更多,我隻能雙手連拍,雙腳連踏,頭也不回的憑著進來時的記憶,按原路倒飛出枇杷林。各種暗器“噗噗噗”從眼前掠過插在地上或者樹上,被擊碎的樹葉樹枝四濺,“劈裏啪啦”好不熱鬧。等我落地後反複從上到下的查看自己,無傷無毒,就隻是一身冷汗,這才放下心來。
小心翼翼地圍著林子繞了一圈,在林子西邊下風處有屍臭味傳出來。除此之外,別說鳥獸,林子裏連吃果子的蟲都沒有,林子邊上果實被摘掉的痕跡細看下也是舊痕跡。整片林子的枇杷果都被人下了毒,機關陷阱布得到處都是。
林子裏到底已經陷了多少人我是不想知道的,沒必要以身犯險。我得想個法子讓鎮裏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否則等他們來摘枇杷時就麻煩了。想到鎮子就想到了山坡上那間茅屋,如果有人在那裏照看林子,應該見到了不少事,或者……總之,如果那裏麵有人,那我的一切都被看在他的眼裏。
懷裏有今天上路時揣的花生,沒吃完。我掏出兩把,吸氣、重心前傾,腳下發力,徑直朝茅屋方向竄了過去。沒必要再玩躲貓貓,如果那裏麵有人,我還有什麼沒被看過?
茅屋那邊安安靜靜。越來越接近茅屋了,我雙手連揮,把手裏的花生當暗器連續擲了出去。隻聽得茅屋那邊“啪啪啪”的連響,木屑枯草四處飛濺,還是沒有動靜。
我掠過茅屋時拔劍攔腰一斬,在屋後的一顆樹下停住回頭戒備。茅屋的上半截“哧啦啦”的斜著滑開,塌到地上激得泥土樹枝四散開來。我透過煙塵往剩下半截的茅屋裏細看。屋裏有一張麻繩編就的吊床、破碎的瓦片、四濺的水漬、幾個破碗,中間一個石塊圍成的坑,坑裏積滿了柴灰,牆角一個占了房間小半麵積的大柴堆,看來平時也會當床來用。除了這幾樣,還有就是五具屍體。
這五個死人與我無關。我不想無故殺人,所以剛才擲暗器的力道僅是到能把人打傷脫力。有四個仰麵躺著,臉色青綠、表情扭曲,中毒死的。屍身有點腐爛,茅屋一塌,臭味就撲麵而來。這幾具兩手空空,兵刃不在身邊,身周還散落著幾個被咬過的枇杷。這些被咬過的枇杷雖然脫水幹癟,缺口卻看起來很新鮮,明顯毒得可以,掉地上這麼久,都沒活物敢碰一碰。剩下的一具屍體比其他的新鮮點,還和那四具隔著一段距離,死法有點不一樣,手裏還握著帶血的刀。似乎是已經發現了危險全力反抗過。
踏進茅屋,我蹲在不確定死因的屍體旁邊想找找死因。這一具不是吃了毒枇杷,正麵也看不到傷口。我正準備找東西給屍體翻個身,突然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
我竟然完全沒注意到茅屋裏還有一個人,而且還是活人。這人沒有任何聲息,我能發現他,完全就是碰巧在我在左顧右盼的時候,他迎著西斜的太陽張了一下眼睛。
我見到的是個小男孩,他現在正躺在客棧的床上。
那回光返照似的一瞥是如此的巧合,無論是早了還是晚了我都發現不了他。小男孩近乎沒有的呼吸,近乎停滯的心跳,任憑你的聽聲辯位練到了什麼層次,都休想發現他。
被壓在那一大堆柴禾下的幾天裏,這孩子滴米未進。現在他左肋下一道深及後背的傷口已經清理幹淨,敷上傷藥,裹上了浸過藥水的棉布,我每隔半個時辰就舀一小勺水慢慢滴進他的嘴裏。
不用離開的大夫那擺出的一臉已盡人事的表情,我自己也知道這孩子生還的希望渺茫。我執著於他那巧合似的一瞥,我一定要親眼看到結果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