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癡魚(1 / 3)

一 畫雪齋

民國十二年秋,天津,英租界。

沿著馬場道往前走,瞧見天津工商大學了就拐彎,再走不遠便能進入一條小街,小街兩邊洋房林立,洋房之內洋人倒是不多,住戶基本全是前朝的遺老遺少們。

遺老遺少們成天無所事事,吃飽了便想往畫雪齋裏鑽,然而畫雪齋的大門在下午之前一定是緊閉著的,因為據說金性堅這人的睡眠時間較長,日落之前而作,日落之後立刻休息,一天之內清醒不了幾個小時。

金性堅就是畫雪齋的老板。

畫雪齋的主營業務,就是給人刻印章,也兼賣一些文玩古董。刻印章不是什麼稀罕手藝,但既然是個手藝,那就要分三六九等,況且金性堅看著雖然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年紀,但在社會上頗有聲望,是位公認的文人雅士。

他到底雅到了什麼程度,那不好說,反正在他這裏,是一印難求。既是難求,價格自然也就高昂,所以金性堅可以住洋房,坐汽車。下午睡醒之後,他西裝革履地往書房裏一坐,因為生性好靜,所以長久的一言不發,甚至連飯都不大吃。

書房裏靠牆排列著博古架,架子上擺著的全是各色玉石,金性堅和玉石同呼吸,看著像是隨時都能石化。午後陽光斜斜地照耀著他,光芒虛化了他半張麵孔,餘下的半張麵孔顯露出了他的真麵目——他很英俊,長眉鳳目,鼻梁筆直,從人中到嘴唇到下巴的線條,清晰得像是名手雕刻而成。

雙手平平地搭在椅子扶手上,他皮膚潔淨,襯衫雪白,肉體是絕對的靜止,唯有鑽石袖扣和懷表鏈子偶爾一動,閃閃爍爍地反光。

靜坐夠了之後,他也會隨著心情接待幾位客人,比如此刻,他麵前這位男客油頭粉麵花容月貌,乍一看像個名伶,其實和名伶一點關係都沒有,本職是個裁縫,名叫葉青春。

葉青春乃是他的鄰居,開了一家“克裏斯汀洋服店”,年紀與他相仿,但是出身於書香之家,曾有遊學歐洲七年的經曆。但他浪跡歐羅巴七年,花了他老子成千上萬的洋錢,竟連半張文憑都沒有混到手,可見他也是個奇人。

他確實是個裁縫,而且是個手藝好、很受摩登男女們歡迎的裁縫,但他對此不肯承認,硬說自己是藝術家,之所以能把洋服剪裁縫製得如此美麗,能夠緊跟巴黎潮流而又不被巴黎牽著鼻子走,那是因為他曾經研究過七年美學,換言之,那成千上萬的洋錢並沒有白花,他老子因為這個把他臭揍了五六頓,是很沒有道理的。

金性堅是葉青春的老主顧了,雙方隻有一牆之隔,牆還很矮,絕攔不住葉青春那兩條靈活的好腿。葉青春覺得金性堅這人很神秘,自己和他做了一年多鄰居,也賺了他不少的錢,但竟然還是完全地看不透他,便按捺不住,一有時間便跳牆過來做客,對金性堅是看了又看。金性堅是個雅士,而他也是自封的藝術家,所以他很想和金性堅談談美學。然而金性堅一貫冷淡,很不上道。葉青春不便逼著他和自己談美,情急之下,不得不降了檔次,開始沒話找話地嚼舌頭。

他既來了,且一定要嚼,那金性堅也不好把他攆出去。木雕泥塑一般地端坐著,他聽葉青春說道:“我有個中學同學,姓白,我叫他小白,你知道吧?”

金性堅一點也不知道,但還是“嗯”了一聲。

“小白看著那麼斯文,其實他家裏是碼頭上開腳行的,有勢力著呢!”

“嗯。”

“可惜啊,他爸爸去年沒了,小白隻好接下了他家的買賣。可小白一身的學生氣,在碼頭那種地方怎麼混得開?聽說他上半年被流氓盯上了,嗬!好幾幫大混混,追得他沒處藏沒處躲的,小白愁得要跳海,但是沒真跳,和魚過上了。”

金性堅把葉青春這番話反複地思索了一番,末了,因為覺得對方言談太蠢,所以很不客氣地給了回答:“不知所雲,重說。”

與此同時,遠在碼頭的小白少爺似有所感,對著大海打了個大噴嚏。

二 魚與白玉書

小白少爺的大名叫做白玉書,名字斯文,人也斯文,撩起長衫蹲在海邊的一塊礁石上,他一邊掰著蛋糕往水裏扔,一邊喃喃地咒罵,罵都罵得很斯文:“那幫王八蛋,他母親的,一天三趟地過來搗亂,今天早上甚至把半桶汽油潑到了腳行大門口,想要點火嚇唬行裏的工人——氣死我了,我那什麼他們奶奶!”

碎蛋糕漂在淺淺的水上,水很清澈,水下搖頭擺尾地活動著一條小魚。小魚隻有巴掌大小,品種不明,一身七彩鱗片,陽光射入水中,把它照耀成了一團彩虹光芒。

白玉書是從漁民手裏把這條小魚買下來放生的,救它的原因純粹隻是覺得它太美,讓人剖肚刮鱗燉了吃掉,實在是太可惜。結果這條小魚竟然從此天天在海邊遊弋,專等著白玉書來投喂。

白玉書不知道它是真通人性,還是純粹地饞,不過此魚既然張著大嘴肯吃,那他也就像上班一樣,每天都捏著一點幹糧點心過來給它送飯。白玉書除了手裏這點魚食之外,還揣著一肚子的心事,這點心事無人可訴,他就索性對著這魚傾訴起來。

這魚邊吃邊聽,時常是聽著聽著就忘了吃。

白玉書以為是蛋糕不合它的口味,便歎息了一聲道:“你怎麼也像那幫流氓一樣,總想著不勞而獲呀?海裏那麼多小魚小蝦,非得等著我來喂你嗎?”

小魚鼓著兩隻大圓眼睛看著他,像要說話似的,吐出了個大氣泡。

白玉書又歎一聲:“你要是條狗就好了,夜裏幫我看看大門也是好的。”

小魚聽了這話,立刻就決定去做狗。

因為這魚不是凡魚,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成了精。

魚精生性潑辣,是條雌魚,雖然年紀至少是在一百歲以上,但放在妖精堆裏,她還是個小姑娘。聽了白玉書這些天的牢騷過後,她早已義憤填膺,氣得眼珠子都要往外鼓。白玉書喂魚完畢,拍拍手轉身離去,而這條小魚一甩尾巴一轉身,也潛入深水,箭似的往那遠方海中遊去了。

在深不可測的水下,小魚找到了自己的老朋友,鯤哥。

鯤哥當然也是條魚,不過奇大無比,成精的年份也比小魚久遠許多。鯤哥的身份很神秘,起初自稱是條鯨,後來又說自己是“北冥有魚其名為鯤”中的“鯤”。鯤哥遊遍太平洋,見多識廣,所以小魚在幹大事之前,認為自己有必要先向鯤哥討教一番。

“氣死我了!”小魚摸著黑對鯤哥叫,“我要上岸去做狗,把那些欺負白玉書的壞蛋全部咬死!”

鯤哥——暗暗地有點喜歡小魚——所以聽了這話,心裏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我說,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小白臉了?”

小魚不假思索地答道:“沒有的事!”

“那你就不要去管人間的閑事。”

“我不是管閑事,我是一身正氣,憋得難受!”

鯤哥畢竟是多吃了許多年的魚蝦,頗有幾分智慧:“我告訴你,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可畢竟是人妖殊途,沒有一對是落到好結果的。遠的不提,就說那個白素貞,好好的一條大白蛇,就因為看上了許仙,最後落得——”

他這話沒說完,因為小魚早已經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他越是苦口婆心,她越覺得煩。原地做了個向後轉,她一聲不吭地遊向了碼頭,且遊且想:“少拿那條倒黴蛇和我比,我悄悄地上岸,悄悄地幫忙,誰能看出我是妖精?妖精倆字寫我臉上了?”

午夜時分,小魚遊到了碼頭岸邊。

一道白光從水中激越而出,停泊在角落處的小小空船隨之猛地一蕩。

白光落在船尾,迅速地分化出了頭顱四肢,於是水中的小魚不見了,船上多了一名水淋淋的光屁股小姑娘。十幾年沒上過岸了,小魚一邊抬手攏起長長的濕頭發,一邊蹲下來對著那水麵去照。

今晚的月色好極了,恢複了平靜的水麵上,也影影綽綽地現出了她的麵容。她做魚時漂亮,如今變成了人形,也是一樣的美,瓜子臉杏核眼,眉毛睫毛都是濕漉漉的濃黑,皮膚點綴著亮晶晶的水珠,則是月光一樣的銀白。

沾沾自喜地抬手摸了摸臉,她起身彎腰跑進了船艙。不出片刻的工夫,她出了來,周身已經換作了漁家女的打扮。笨手笨腳地將一頭長發編成了大辮子,她就這麼穿著偷來的衣裳,赤腳跳到岸上去了。

這碼頭所在的海岸,亂石叢生,隻用木板臨海鋪了一條棧道,大輪船停靠之處,才有像樣的道路和建築。小魚在水中遊慣了,兩隻赤腳又是嫩得很,根本扛不住棧道上的碎石頭,所以一路走得搖頭擺尾,苦不堪言。待到她尋尋覓覓地找到腳行大門之時,已經是快要齜牙咧嘴地落下淚來。

腳行這地方白天熱鬧,裏麵的工人出出入入,專為往來貨輪搬運貨物;如今到了後半夜,則是無船無人,大門緊閉。小魚一屁股在大門前坐了下來,想要歇歇自己的腿腳,順便設下一計,混入腳行與白玉書相見。可是未等她那一計成形,身旁的大門“咯吱”一聲,竟是被人從內推開了。

小魚嚇了一跳,慌忙回頭去看,結果就見一名頎長男子站在門內,手裏提著一盞馬燈,昏黃燈光照清楚了他的清秀麵孔,正是白玉書!

白玉書提著馬燈,小魚扳著腳丫子,兩人互相瞪著,一起嚇了一大跳。白玉書後退了一步,結結巴巴地開了口:“你你你、你是何人?為何大半夜地跑到我家門前摳腳?”

小魚連忙鬆了手,忍痛站起來麵對著他,她萬沒想到兩人竟會如此相見,窘得麵紅耳赤:“我才沒有!我是走累了,腳痛!”

“你是誰家的姑娘?大半夜的不回家,在外麵走什麼?”

“我……”

小魚眼珠一轉,在一瞬間福至心靈,醞釀出了一個彌天大謊。

“我是來自峨眉山的女俠,行走江湖,專為了伸張正義、打抱不平。這個月我到了天津衛,聽說你自從死了爹之後,變得十分軟蛋,臭流氓們都來欺負你,我心裏氣不過,所以決定過來保護你的周全,助你一臂之力!”

白玉書聽聞此言,看著小魚,半晌沒說出話來,最後才從口中蹦出了一句:“開什麼玩笑?我知道我沒出息,可也不至於軟蛋到全天津衛的人都知道吧?那我豈不成了個名人?”

小魚正色答道:“沒錯,我正是慕名前來。”

白玉書聽了她這番正義的言辭,簡直快要落下淚來:“好啦,姐姐,你可別和我鬧了。你家到底是在哪裏?大不了我送你回去。碼頭夜裏沒有人,很危險的。”

“我不怕危險,你不也是一個人住在這裏嗎?”

“你和我怎麼一樣?我是個男子,睡在荒郊野嶺裏都沒關係的,可你是個漂亮大姑娘,萬一——”

小魚聽見了“漂亮大姑娘”五個字,登時心花怒放。忽見大門旁的磚牆上倚著一根木棍,她伸手抓起來舞了個棍花,一擺姿態亮了個相:“我真是女俠,武功高強得很!真有壞人來了,來一個我打一個,來兩個我打一雙!”

白玉書本是個清秀美男子,如今眉頭緊鎖,變成了清秀苦瓜臉:“你這小姑娘,怎麼瘋瘋癲癲的?你——算了,你先進來吧,天一亮我就送你回家!”

白玉書這腳行夜裏常遭惡徒騷擾,他手下的夥計又是各懷異心,越來越少,所以他索性住在了腳行裏,天天夜裏親自提著馬燈出去巡邏一圈。

今晚巡不成了,但是他心中提防著這個來曆不明的小姑娘,守著一盞油燈,依然是不敢睡覺,眼巴巴地等著天亮。

天亮之後,他洗了把臉,燒了壺熱水,打算用熱茶和餅幹喂飽小魚的腸胃,然後自己好把她打發走。然而水還沒熱,大門外麵傳來了罵街之聲,他衝出去一推大門,緊接著又捂著鼻子退了回來——門上地上糞水橫流,臭氣熏天,一幫半大孩子堵著大門站了,手裏抄著刀斧木棒,見白玉書露了麵,當即開罵。

為首一人大概是十五六歲的野小子,口齒尤其犀利,把白家祖宗十八代的女眷都問候了個遍。

白玉書罵不過他們,又不能越過大糞去同他們對打,氣得渾身發抖,隻說:“你們這幫無恥之徒……我叫警察去!”

此言一出,反倒招來那幫小子們的哄堂大笑,可惜這笑聲並不持久,因為小魚趿拉著一雙大布鞋走了過來。不聲不響地蹲下來撿了一塊小石頭,她站在白玉書的斜後方,對著為首那名野小子狠狠一擲。

野小子的叫罵戛然而止。

下一秒,他捂著嘴哀號了一聲,低頭啐出了一塊小石頭和一枚大門牙。抬袖子一抹嘴上鮮血,他抽出腰間斧子向前一揮:“好啊,白玉書,你家裏的娘們兒敢下黑手,這可別怪本太爺不客氣了!兄弟們,上!”

白玉書見勢不妙,立刻想要關門禦敵,可是一隻小手從他身邊伸出去,一把抄起了那根倚在門旁牆壁上的木棍。

木棍帶著疾風地向前一甩,白玉書隻聽“啪”的一聲響,棍尖已經抽上了那野小子的手腕,對方疼得一鬆手,斧子當即落了地。

白玉書大吃一驚,一邊關門一邊大喊:“你真是女俠啊?”

小魚從門縫中往回一收木棍:“那還有假!別關門,今天我要替你出一口惡氣!”

白玉書手忙腳亂地上了門閂:“別!他們人太多!過會兒巡警過來巡邏,他們自然就退了!”

說完這話,他顧不得避嫌,把小魚硬拽回了房內。這回隔著房門和院門,外麵的叫罵聲音淡了許多。

白玉書背靠牆壁抬手捂了耳朵,極力地想要把那汙言穢語隔絕在外,可是忽然意識到自己麵前還站著個人,他便抬眼望向小魚,又疲憊地放下雙手,笑了笑。

“你說得對。”他輕聲道,“我確實是個軟蛋。從小到大,我都沒和人打過架,就是有人想欺負我,一聽我爹的字號,也都嚇得退避三舍了。”

說到這裏,他的笑容幾乎有些慘淡:“我也知道,我不適合在碼頭上混日子,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那幫地頭蛇就是想把這家腳行搶過去,可是憑什麼呢?憑什麼他們要搶,我就得給呢?我想不通。”

小魚聽到這裏,一顆心硬了又軟,白玉書的短發毛茸茸的,他比她高了一頭,可她滿懷柔情,隻想舉手去摸摸他的頭,拍拍他的肩。

“有我在呢!”她對他說,“我是為你來的!”

小魚留在了腳行裏,不走了。

短短一個月內,她替白玉書打了十幾架,因為戰果輝煌,所以名聲大噪,成為遠近有名的女俠。白玉書起初有些惶恐,畢竟天降女俠是罕有的事情,他自認是個凡夫俗子,就算真有神跡,也沒理由落到自己頭上。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去,他漸漸發現,老天或許沒有降下神跡給他,但確確實實是給他降下了個小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