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癡魚(2 / 3)

“你把你的功夫教我幾招吧!”他對小魚說,“我要是也會幾招,下次那幫混蛋再來滋事,就不用你出麵了。”

小魚反問道:“為什麼不用我?”

“因為……你是個姑娘。”

“姑娘就不能見人了?那邊漁船上的姑娘還要打漁呢!”

白玉書不假思索地答道:“別人家的姑娘我不管,我隻管你。”

小魚反問道:“你隻管我?為什麼?我是你家的姑娘?”

白玉書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說錯了話,剛想辯解,可是想了想,又覺得自己這話也沒錯:“那……你現在本來就是在我家嘛!我說你是我家的姑娘,也沒什麼不對的。”

小魚背了手,歪著腦袋去看他的眼睛,白玉書和她對視了一瞬,慌忙移開了目光——這兩天不知道是怎麼了,他有點不敢正視她,或許是因為她換了一身合體的新衣,身段俏麗起來,配著齊腰的大辮子和緋紅的小臉蛋,美得有些刺人眼睛了。

忽然間的,他沒頭沒腦地問道:“你是不是沒家?”

小魚被他問得一愣,隨即決定實話實說:“沒有。”

白玉書扭頭看著窗外,又問:“那……你還走不走了?”

小魚怔了怔:“你……你想讓我走嗎?”

白玉書紅了臉:“沒地方去的話……不走也行……我的情況,你也知道,文不成武不就的……不過還不至於吃苦受窮,再怎麼樣,粗茶淡飯總有的吃。你看……”

小魚眨巴著大眼睛看他,覺得自己似乎是聽明白了,又似乎是沒聽明白。她沒有那麼多彎彎曲曲的心腸,所以幹脆直接地問道:“你是喜歡我嗎?”

白玉書昂首挺胸地凝視窗外,耳垂通紅,呼吸滾燙,並且堅決不看她:“我現在這樣狼狽,不敢強求什麼,我尊重你的心意。”

小魚到了這時,轉身坐在了椅子上,兩條腿顫顫的,隨著心髒一起跳。真是站不住了,心跳得這樣慌張,她忍不住地想要扭扭擺擺,露出魚相。

她當然是喜歡白玉書的,要不然她跑到岸上來做什麼?有和流氓打架的癮嗎?可她總忘不了那“人妖殊途”四個字,她是妖精,和白玉書一樣,她本來也是“不敢強求”的。

兩隻手絞在一起,她想要實話實說,可是話到嘴邊,她卻是聽見自己嚶嚶嚀嚀地哼出了這麼一句:“我麼……倒是不怕受窮,反正……我飯量小,吃得也不多……”

說到這裏,她偷偷地做了個深呼吸,感覺自己快要暈過去。而白玉書慢慢地轉過頭來望向了她,也是心跳如鼓擂。

“其實……前天傍晚,我還給你寫了一首詩……”

“你還會寫詩呀?怎麼想起來給我寫詩了?”

“因為那天夕陽很好,你在後院晾衣服,姿態很美,我就一時衝動,詩興大發……”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窗前桌旁,低頭打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了一隻筆記本翻開來,很不安地囁嚅道:“你要不要聽一聽?名字叫作《晚霞中的女郎》。”

小魚決定聽一聽,聽到一半就發現白玉書是個很誠實的人,僅從這首酸詩來看,他確實是有文不成武不就之嫌,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小魚本來就不是奔著他文武雙全而來的!

在白玉書念完情詩的第二天晚上,小魚和他在院子裏曬月亮,兩人一個低頭一個抬頭,本是互相都有話要說,然而不知怎麼搞的,迎麵撞了個正著,都撞在了嘴上。

於是小魚那留了一百多年的初吻,就這麼交待了。

她羞了個滿臉通紅,白玉書也是。兩人站在月亮下,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看到最後,都覺得不能善罷甘休。於是白玉書一把擁抱住了她,兩人心有靈犀,在一團烏雲遮住明月之前,雞啄米似的又親了二十多個嘴。

親過之後,兩人咻咻地喘著,緊緊地摟著,小魚把臉埋進他的胸膛裏,心中隻覺得他好,哪裏都好,好得不能再好。

“小魚。”白玉書開了口,小魚自稱姓魚,他便一直叫她小魚,“我們結婚吧!”

小魚猛地抬起頭看著他,看見他的目光溫柔如水,還看見明月走出密雲,繁星滿布天空,有風從高處吹過,浩浩蕩蕩,風卷殘雲。

小魚想要回答,可是忍不住地微笑,笑得抿著嘴開不了口,隻能對著白玉書連連點頭。白玉書看著她:“傻笑什麼?瘋啦?”

說完這話,他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笑出一口很整齊的白牙齒,笑得嘴角有了深深的梨渦。

三 良辰、美景、奈何天

白玉書母親早逝,父親也沒了,是無牽無掛的光棍一條。他的婚姻大事,隻要他和小魚雙方願意,便不會有任何阻礙。

從積蓄中取出了一筆錢,他和小魚攜手上街,要為他們的婚禮做準備。白玉書不是個能張羅的人,小魚更是不想大張旗鼓的惹人注目,所以兩人一起摩登起來,決定文明結婚,到時各自穿上一身新衣服,小小地辦兩桌酒席招待招待朋友,也就是了。

兩人興衝衝地逛大街,在購買零碎玩意兒之前,先進入英租界,直奔了克裏斯汀服裝店。進了大門之後,店裏的夥計先迎了上來,非常洋氣地打招呼:“喲,sir,miss,歡迎歡迎,please裏麵請。”

白玉書帶著小魚正要邁步,不料前方樓門一開,裏麵蹦蹦跳跳地跑出來了個青年。白玉書抬頭一看,當即笑道:“青春兄,許久不見了!”

葉青春從台階上一躍而下,平穩著陸,也笑著寒暄:“小白!我們豈止是許久不見?上次見麵時,還是我剛回國的時候呢!”隨即他看見了小魚,“這位小姐是——”

白玉書扭頭看了看小魚,感覺小魚是全天津衛數一數二的美人,心中就很驕傲:“這是我的未婚妻,Miss魚。我們今天來,是久仰你這裏的大名,想要做幾身衣服。”

葉青春一聽這話,當即開始謙遜。小魚站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抬起頭向前看,卻是猛地怔了一下。

她發現不知何時,那大敞四開的樓門口,多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高大頎長,西裝筆挺,短發梳得一絲不苟,一半麵孔隱沒在陰影中,另一半麵孔也是沒有表情。雙手背在身後橫握了一根文明棍,他分明是不動如山,可小魚的汗毛一乍,就是感覺他有攻擊性,是危險人物。

葉青春這時回了頭,對著那男人大聲說道:“金兄!這身西裝,穿著是否合體?”

那男人一點頭,聲音低沉:“很好,不必改了。”

葉青春笑眯眯地轉向了白玉書,壓低聲音說道:“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金性堅!”

白玉書登時驚訝了:“就是那個一印難求的金性堅?他原來不是住在北京嗎?”

“早搬到天津了,就住在隔壁,是我的鄰居,對我的藝術造詣非常欣賞,經常請我去他家裏喝茶吃飯。”

白玉書知道葉青春是個好裁縫,可沒想到他真懂藝術。而小魚在兩人竊竊私語之時,悄悄地向旁走了幾步,裝作是去觀賞院內花台上的菊花——非得挪動挪動不可了,要不然她總覺得那個金性堅在審視自己。

然而眼睛盯著菊花,她的耳朵一動,聽見了一個聲音:“有趣,哪裏的小魚,遊到了人間?”

這話讓她身心一震,下意識地就回頭望向了台階上的金性堅,結果發現他果然是在若有所思地注視著自己。欲言又止地張開了嘴,她對著他隻做了個口型:“你?”

金性堅微微地一點頭。文明棍向下一點,他邁步走下了樓門前的石頭台階,這回,他距離她近了些許。

“人間險惡,不是你這種小妖精能來的地方。”

他的聲音極輕,誰也聽不見,除了她。

“我、我不是小妖精,我是大姑娘!”她心虛至極,嘴硬得很。

金性堅冷淡地一笑:“執迷不悟。不過沒關係,等你走到了無可挽回之地時,也許可以向我求助。我很願意和小妖精們做交易。”

說完這話,他邁步向著大門走去。小魚盯著他的背影,搶著問了一句:“你是誰?”

他頭也不回地丟下了兩個字:“獸醫。”

小魚登時生了氣,心中暗想:“呸!你才是個獸!”

雖然小魚對偶遇的名流兼獸醫很有意見,但是進了店門之後,她立刻就拜倒在了那一架子一架子的洋裝麵前。

白玉書不吝惜錢,自己隻要一身新西裝,其餘的錢全部花給小魚。

等到交過了訂金量完了尺寸,兩人喜氣洋洋地手拉手走出了大門,直逛到了天黑才回家去。

小魚覺得實在是太幸福了,忍不住要問:“玉書,我們會不會太快了?”

“快?”白玉書想了想,然後搖了頭,“不快,一見尚且能夠鍾情,何況你我都認識那麼久了。”

小魚歪著腦袋笑著看他:“那你究竟是什麼時候對我鍾情的?”

白玉書也笑了:“就是在你剛到我家裏的時候,我那幾天真是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又想送你走,又怕你真走。你呢?”

小魚一甩大辮子:“我不告訴你。”

有些話,她不能告訴白玉書,可是有些事,她卻是不能不告訴鯤哥,比如,她已經定下了結婚的大日子。

鯤哥雖然說話不中聽,但畢竟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這一夜她悄悄溜到荒涼的海邊,將衣服脫下來壓在大石頭下麵,一躍入海。海麵上銀光一閃,她恢複成了本來模樣,一路乘風破浪地遊向了海洋深處。

輕而易舉地,她在深海之中找到了鯤哥。

鯤哥本來正張了大嘴,一吞一吐地吃那海中的小蝦,忽見她回來了,當即放棄夜宵,怒道:“你還知道回來呀?我還以為你在岸上變成臭鹹魚了呢!”

“呸!我在岸上的日子好著呢!”

“好?怎麼個好?”

小魚原地轉了個圈,吐出一串泡泡來:“我要結婚了!你要參加我的婚禮喲!”

“和誰?”

“白玉書嘛,還能有誰?”

“他不知道你是條魚精?”

“我好好一個大姑娘,又沒長出鼓泡眼和尖嘴巴來,他為什麼會懷疑我是魚?”

“那你嫁給他也不會有好下場的!你們結了婚,那就要生兒育女,萬一你生出來一堆魚籽,看他會不會亂棒把你打出去!”

小魚聽到這裏,觸動心事,勃然大怒:“放你的魚屁!你再胡說八道,我就和你絕交!”

“你為了個小白臉和我絕交!好,好,我看你是鬼迷心竅,你肯定是被那個小白臉騙身騙心了!我遊遍太平洋,哪個大洲我沒去過?白玉書那種小白臉我見得多了,沒有一個好東西!”

小魚氣得轉身就走:“你當天下的男人都像你,見了一隻母海龜就遊不動了!我的婚禮你愛來不來,我不管你了!”

小魚懷著一團高興前來,揣著滿腔怒火回去,一路上遊也不好生遊,最後猛地向上一蹦,她在半空中化為人形,直接落到了那塊壓著衣服的大石頭上。

跳下石頭找出衣服,她草草地穿戴了就走,完全沒意識到在不遠處的蘆葦叢裏,藏了五六雙眼睛。

這幾雙眼睛的主人都不陌生,每一位都在白家門口罵過街,若不是白家忽然多了一位女俠,那他們罵得不耐煩,早就抄家夥打進去了。既然女俠可恨,那他們就花了幾天的時間,專門跟蹤研究女俠,結果研究到了現在,他們一起傻了眼。

等到小魚走得沒影子了,蘆葦叢裏傳出了顫巍巍的說話聲:“她不是投海自盡了嗎?怎麼過了那麼長的時間,還能活著再上來?”

“我看她是飛上來的,飛上來的時候還有一道白光……我沒看錯吧?你們也看見了吧?”

“她……會不會是個妖精?狐狸刺蝟黃鼠狼都能成精,那海裏的魚蝦……是不是也能成精?”

“難道是個魚、魚精?”

蘆葦叢後安靜了片刻,末了一個老成些的聲音做了總結陳詞:“妖精咱們可弄不了,這得去找高人啊!”

此言一出,很奇異的,無人應和。

說話者扭頭看了看兩邊,發現身邊的兄弟們一起回了頭,正在直勾勾地行注目禮,便也跟著回了頭。

然後,他看見了一個極其高大的禿瓢和尚,巍巍然地就站在自己身後。禿瓢和尚穿著一身黑衣,濃眉直鼻,眼窩大而微凹,低垂眼簾注視著他們,宛如一尊蒼白的護法金剛。

壞小子們實在是無法在一夜間接受這許多詭異的形象,故而誌同道合地一起翻白眼昏了過去。

小魚沒有聽見蘆葦叢中的對話,她急急地向前走,頭發濕透了,被夜風一吹,真是吹得她透心涼。走到腳行後院了,她打算爬牆進去,誰也不驚動,可就在她高舉雙手搭上牆頭的一瞬間,她忽然感覺肩膀一沉。

當即警惕地收回了手轉過身:“誰?”

然後,她看到了一個和尚。

說是和尚,又不是和尚,光頭上有著淺淡的戒疤,身上穿的卻是一套黑色的便裝。一隻大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這人在開口說話之前,先是用力地嗅了嗅。

然後,他說道:“原來隻不過是個小妖精。”

小魚一驚,明白了他方才那動作的含義——有的人,是能夠嗅出妖氣的!

一把打開了他的大手,小魚問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答道:“我是蓮玄。”

小魚登時嚇得白了臉——蓮玄這個名字她是聽說過的,據說這人天賦異稟,又有家傳的秘術,自小便能行走江湖,降妖除魔。

“我是好人,我不認識你。”她有點慌了。

蓮玄看著她,黑眼珠裏一點感情都沒有:“人有人界,妖有妖界,各守本分,方是正途。”

“不用你管!”小魚來了一點脾氣,“我又沒有害人!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你管我是人是妖?”

蓮玄冷淡的一笑:“人我不管,我隻管妖。也算是你運氣不好,偏偏在你上岸的時候,有我經過。”

小魚背靠著牆壁,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逃。雙手藏到身後交握了,她閉上眼睛垂下頭,想要調動自己有限的一點點法力。大水在她的召喚下,飛快地淹沒淺灘,分成無數股水流湧向了她。